打开音乐频道,听着精彩音乐汇里,陈明深情地唱着一首《梨花又开放》,“忘不了故乡,年年梨花放,染白了山冈,我的小村庄,妈妈坐在梨树下,纺车嗡嗡响……”,歌词深深打动着我,我忘情地听着,听着,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想念着刚离开的奶奶。
奶奶说,以前这里是开满了梨花,名为梨树坳,可后来梨树被砍,我们的记忆里,也只有梨树坳,而不再看到梨花了。
母亲,有一年种了一棵树在粮仓后面,后来,母亲离开了,那棵树长大了。有一天,我看到了一簇花开,感动不已,当即拍下,追思母亲。可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这棵梨树,还是不见了。
是的,一代,又一代,新来了一代,可她们都走了。
耄耋之年,可谓是儿孙满堂,而且是四代同堂,从民国,看到新中国,从新中国,看到新时代,从千金小姐,到地主少奶奶,从少奶奶,到贫妇,从贫妇成了公婆,成了奶奶,成了太奶奶……虽然足不出户多年,但时常跟我们询问着,外面的工作,外面的生活。
她老说,你们时代真好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最后一次到她的床前,她混沌着,含糊着,还在说,自己怎么这么懵里懵懂,什么都不知道了,读书怎么办,不晓得读书了,什么都不晓得了,怎么办呀……一直在重复着。
她小时候,也曾是有梦想的吧,也是特别向往学堂,向往外面的世界的吧,从一个大家闺秀,成为耄耋老人,多少岁月的故事在她身上演绎。
坐在小凳上,听着念祭文的祭司跟我父亲了解奶奶的情况,从我爸的记忆里,爷爷三十六时就摔断了腿,之后奶奶持家,带着我父亲甚至到外面乞讨,渡大河,过大江,回来做尽了活儿,吃尽了苦头,把四个儿子养大,成家,生育子女……
曾经,我听着她的回忆,似乎还有些细节,她带着13岁的我父亲,下长沙去找活儿,到了益阳一带,在过河的时候,没有钱买票了,然后有一个好心的男人帮了他们,帮他们买了船票,而且那个男人,当时看了奶奶的情况,说要她带着儿子跟他走,给他们好的生活,可奶奶拒绝了,她说,怎么可以呢,我家里还有小的呀,就这样回去了,一回,近六十年了,连父亲都要满70了。也许,那年,她风华正茂。
她说,我们的太奶奶分家之前,他们其实已经有些粮米不济了,但是如果有乞丐来了,还是会偷偷地分一点,悄悄塞进他们的米袋;因为有着少奶奶的身份,她想出去做点小工,接济家里,也被太奶奶拒绝了,奶奶说她织布很好,也很快,在湘潭一户人家里做事时,人家特别喜欢她,后面也是偷偷地出去,还是被叫回来了。虽然我没有见过这位太奶奶,但从她们的对话中,我知道,这一家子人,是有骨气的,也是善良的。
最后现实逼迫,大家长还是不得不放弃大家庭,分成三个小家,爷爷奶奶一支就在我们现在的老家,也就是这个叫梨树坳的地方,买地安家落户,经营起了自己的几亩几分地,可最后,因为时代原因,被夺去了所有的财产,甚至连给刚生下来二儿子裹的被子都被拿走了。也许,这段记忆在我父亲那里更深刻,因为直到现在,他有时候回忆起来,还是会咬牙切齿,心中不服。
我父亲也老叹自己生不逢时,不像我们碰到了好时代,所以才狠下心来,苦自己,也要把孩子送到学校去,读得越多越好,在那些曾经置他们于饥寒交迫的人们面前扬眉吐气。
虽然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成为什么高官达贵,但是拥有自己的事业,过着比以前更好,甚至好得多的生活,已经让他解气不少了。
是的,有时候,人,就是争一口气,但不跟别人争,跟自己争。
以前上学的时候,喜欢拉把椅子,坐在她旁边,听她讲她自己和我父亲的故事,很多,讲到哪儿,听到哪儿,没有年代顺序,并不完整,本想作一本家史,后来工作,成家,立业,生女……这件事情也就一拖再拖,后来,慢慢地,她已经说得很凌乱了,甚至,记不起来我们是谁了。
我现在也只能,记起什么,写点什么,也许,以后,我也会忘记,只是为了敬重和缅怀这位老人。
最后那次,我抓着她早已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没有多少温度,只有沧桑,只有枯皱,看着她,一头凌乱的白发,牙齿已经完全落空,上嘴唇陷进了下嘴唇里,干瘪着,却动个不停,嘴巴里一直在念念有词,反复地说着那些话,却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我小时候对她印象并不深,我母亲跟她关系不好,也没有像徐静蕾,史铁生那样对奶奶的深情,还有很多原因,不想再提起或者定义,甚至曾经怨过她,但家长里短,剪不断,理还乱,长大了,也就不怨了。回家了,也总是会去奶奶家,陪她打打麻将,话话家常。
家里的姐姐说,她出来两天,想儿子了,想得心慌,怕儿子离开了娘,不知道怎么办,我开玩笑,现在啊,不是孩子舍不得娘,其实是娘舍不得孩子,总觉得交给别人不放心,我们得学会放手,可哪个娘,能那么容易做到呢。
我记得好像是过去大概五六年的样子,有一次回家,看到奶奶站在梨树坳的口子上,喊着她二儿子的名字,喊他回家吃饭啦。是的,她二儿子都快六十了,可在她眼里,依然是孩子一样。
我当时,还不曾成为一个母亲,只是觉得奶奶有点可怜,可当我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以后,这个画面,我开始懂了。
弟弟说,当看到奶奶被抬出老屋时,似乎看到了我父亲的泪眼婆娑,是的,他是想哭的,可这条硬汉子,不会让他的眼泪,在他的女汉子母亲面前,落下来。
在梨树坳那个,她喊着儿子名字的口子上,我听着邻居们叹息着,缅怀着奶奶,我说,伯几伯伯们,你们可是她几十年的牌友。
大家都笑,是的,她步入晚年后,最爱的事情就是打麻将,后来有些耳聋眼花,但是一到了麻将桌上,就什么都灵光了。没有嫁出来之前,每年过年守岁的娱乐,几乎就是陪她打麻将,上学的时候,我们都没钱,也没什么零花钱,她就一人分一点钱给我们,让我们陪她打。
可我打得少,也不会打,总是输,我母亲管我们很严,不让滋长打麻将的风气,只让读书学习,从小就不觉得打牌是件正事儿,可长大了,也发现,牌里的道道,真多,偶尔,还会沉迷,但像奶奶那样的热度,是肯定没有的了,也许,这也是她长寿的秘诀吧。
自从前两年摔断腿以后,不能打麻将,就一年不如一年了。石竹冲的麻坛一姐——四娭毑,也基本上退出了,而今,也许,大家在打麻将的时候,还会念起来。
大家依然在娱乐,依然会回到各自的地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真的感觉到,什么是活在当下,什么是生者不息。
阅尽时代变更,尝尽人间冷暖,享尽天伦之乐,带着她的那点倔强,还有不服,终于还是离开了,梨树坳,那长在我心里的梨花,也不再开放了。
从此,珍惜当下,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