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一屋
兔死狐悲,芝焚蕙叹,只因物伤其类。
《宋史·李全传》里,杨妙真用“兔死狐悲”为类比,劝说夏全帮助李氏。此时,“兔死狐悲”有类“唇寒齿亡”。
宝庆三年二月,杨氏使人行成于夏全曰:“将军非山东归附那?狐死兔泣,李氏灭,夏氏宁独存?愿将军垂盼。”
《元曲选·无名氏〈赚蒯通〉四》中,蒯通按着台词吟唱出韩信所谓的“十罪三愚”,反着说韩信的忠诚与冤屈,说哭了萧何与樊哙。蒯通此时因陷入与韩信相同的境地,既哀于自己的处境,又为韩信当时的处境而感慨。
韩信负着十罪,又有此三愚,岂不自取其祸?今日油烹蒯彻,正所谓兔死狐悲,芝焚蕙叹。请丞相自思之。
至今日,兔死狐悲、芝焚蕙叹就有了一样的寓意,说的都是因同盟或同类的死亡而感到悲伤。
几日来,杨少侠的故去转眼成为闹得沸沸扬扬的社会话题,却也让同处江湖的我们不胜唏嘘。
年前小聚时,几位江湖人士抱拳落座之后,很快就开启了这个话题,因为江湖人中以自尽的方式离世者并不鲜见。当看到那位寒门博士故去的新闻时,一开始是比较淡定的。毕竟,此前不是没有听过类似的消息。去年,光是从周围朋友口中听说的,就大约有三五例了。不久前,居于师弟楼下的一位少侠也不在了。消息流出那晚,师弟与周围几个兄弟还买了酒以述哀恸。在哀其不幸时,也会抱有一丝埋怨:为什么非要把自己逼上这个选择呢?尽管平日接触不多,但常常在路上偶遇,也会打声招呼。谁会能想得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就变得冰冷和僵硬。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一个屋檐之下,或同有相同的社会身份,更易生兔死狐悲这种莫名的伤怀。
博士并非许多外人所想是普遍脆弱的人。我认识的江湖人中,有能够在实验室里“白加黑、五加二”舍命工作的无眠武师,也有能够走到村落中去用脚“写”出报告的行者游侠,还有到偏远落后之地拉着电线照明、抽着三五块钱烟、打水到破桶里、睡着硬木板床的摸金校尉。有这样意志的人不会随随便便地放弃自己,一定在决绝之前有过挣扎。在挣扎之后,还是执意而为者,理应是认为现实是一种无可改变的绝望。所以,只能选择跳出五行外、脱离尘世苦。
一开始,几位侠客以为杨少侠是因学业之苦,一时想不开才选择轻生。很快,我们又就收到了飞鸽传书,源自中青报所发。那是一篇描述得相当全面的长文,叫《寒门博士之死》。而后,观察者网也发出新的密报,似乎是深挖少侠与其师尊的过往,题为《西安交大溺亡博士与导师聊天记录曝光》。
我们可以看到,少侠很用功,也有很好的武功基础。发得了SCI,申得了硕博连读。
硕士两年,他共发了3篇论文,其中一篇还是SCI论文。
研二时,杨宝德申请了硕转博。在没有博导资格的硕士导师推荐下,杨宝德博士期间换了导师,成为一位周姓教授的学生。记者查询西安交大学位论文发现,杨宝德是周教授指导的第一位博士生。
可换了师尊后,师尊有没有传授武功不得而知,少侠在江湖上的影响力大不如前,甚至功力都似乎有所下降。
读博一年半,他只发了一篇论文,而且用的还是硕士期间的实验成果。由于这篇论文的通讯作者并非周教授,并未达到毕业规定的要求。
除此之外,师尊还需要少侠鞍前马后地周到照顾,想法有点让少侠摸不着头脑,言辞间还会说些令人生惑的话。
浇花、打扫办公室、拎包、拿水、去停车场接她、陪她逛超市、陪她买饭和吃饭、陪她去家中装窗帘、应酬喝酒、打麻将等。
在师门大群里发消息,如不回复就私聊:“老师把心掏出来给你们,可为什么有些人就不懂呢?”
“我穿那一身看起来不太老吧?”“我记得你最喜欢这件外套是不是”
“感觉老师讲课怎么样?你作为学生喜欢我上课吗?”
据说,师尊其实不是针对他,还会给其他弟子说一样的话,或者可能做一样的事。
经常在十点之后找杨聊各种与学术无关的琐事。更有甚者,在晚上一两点还给她的其他学生发‘小可爱、小宝贝’之类的话,吓的学生天天哭。
少侠对他师尊的作为也颇有微词,曾给昔日的师父飞鸽传书。
“自从转了导师,每天都活在痛苦之中,本来性格并不开朗的我开始变得沉默抑郁。本来就不善于与人打交道的我开始变得恨不得每天谁也不见。我不会拒绝人,基本上老师让我干的所有的合理的不合理的事我都去干了。对于科研我抓不住重点,总在取舍之间摇摆不定。我喜欢帮助人,基本别人开口了需要帮忙的不需要帮忙的我都帮了,这导致我很大一部分时间在做无用功。得到的是我自己的事一事无成。 ”
一直以来,他也想过叛出师门,但希望太过渺茫。
“转成硕博连读的话,如果拿不到博士文凭,硕士文凭也没了。 ”
“学院里面很多老师都是同一个学科带头人的学生,申请换导师,也没人敢收。”
少侠最开心的时候,或许就是师尊答应让他到别的门派去进修之时,他还做了打算的。
他兴奋地拨通了女友的电话。这位西安交通大学药理学博士生,同远在北京读博的女友吴梦商量:两人都申请公派去美国留学一年,等回国后他们就结婚。
可这个事情最后成没成没人知道,据少侠身边的姑娘说:
杨宝德失联后,一位同学告诉她,杨宝德曾和自己聊起此事。这位同学劝杨放弃出国的念头,“你这么好用,导师怎么会舍得放你走呢?”
就在与姑娘飞鸽传喜讯一周后,少侠决绝了——不知什么事变成的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这一次,少侠比起之前更坚定要以这种方式来为生命画上句点。
出事当天,他曾搜索“西安最大的河”“西安最大的湖”。
阅尽秘报上所有的文字,几位江湖弟兄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不是没有听过一些少侠的自尽决绝之事,也不是不了解江湖中那些糟糕透顶的风闻。只是同为江湖人,还是感触良多。比较庆幸的是,并不是所有的掌门做派皆如杨少侠的师尊那样令人费解。身边几位兄弟境遇不同,但所幸皆遇良师。一个良师,做事始终是有边界的。他会用挫折打磨弟子的心性,但绝不会采取一种所谓耻辱教育的方式,更不会以教育为由蔑视弟子的人格。
良师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理想主义的个性。他有自己的风骨,所以不论别人怎么说都要遵从自己内心那一套原则做事。我有幸在一些良师身边学习武功,也会主动帮助师父师伯们做点小事,但从未遭到长辈们的藐视。恰恰不同的,这种藐视来自于同袍之间,或师兄弟之间,但很少出于师父。你想啊,师父为自己选了一个弟子,弟子相当于师父的脸面。弟子所学多少,出师后做出怎么样的成绩,最终江湖人都会将相当一部分归于他的师父。所以,身为师父的教徒儿假武功,最后是要在其他门派面前失了面子的。同理,师父在外面贬损自己的徒儿,其实也在质疑自己的水平。还有,一个由理想主义色彩的师父对于真理是有追求的。他们不仅要求徒弟们要保持追求,也对自己吹毛求疵。但无论如何,一位良师的严厉是有正理可言明,符合大仁大义的。师父做到这样的,便堪称是大侠了。
有一些大侠年轻的时候有追求、知进退、晓分寸,但老了老了就失去了风骨。于是,这些大侠利用自己的江湖经验,过去培养起来的人脉,做一些失德之事。有些失德的事情显而易见地逾越了道德和国法之边界,比如北航门的陈……还有一些不好指明的曾经很正义的前辈。有些失德之事,则是比较隐晦的,徘徊在失与不失德的边缘,游离于合与不合法的界线。西交门的周大侠,从上述密报所表露的信息来看,便是这样的了。弟子没有了弟子的尊严,师父便也就没有了师父应有的样子。这些入了山门的高级弟子本应该是师门未来的种子选手,能够将门派的名号发扬光大的。但如果只是将弟子当做仆人般使唤,不但不讲真武功传授与他,还诋毁他所中意的姑娘,甚至有一种亲自上阵的架势;不但从肉体上压榨弟子的劳动力,还要在精神上消费弟子闭门练功的时间,剥夺他到其他门派学习武功的机会。那么,弟子的希望在哪里呢?
既入了江湖,就有自己的理想。这个江湖里面讲的不仅是权与富,还有武功的法门和那侠义之心。从杨少侠的意气和平生所历来看,他更重视的断然是后者。当周师尊不愿给他后者的时候,他看到的是失望;当他找不到出路获得后者,又没办法离弃师门时,他感到了绝望。我只能想象到,杨少侠望着星空,望着湖水时,感叹着江湖阴暗——阴暗得照不出活人的样子。
常常听到有些人剔着牙说,武林中的小辈们心理都太脆弱了。我想,这个人大概是在瞎说。周师尊的做法明显违背了祖师爷们的遗训,为人师表;背离了君子/大侠当所为,前者四句“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后者两条“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甚至逾越了国法,利用职权之便占取他人便宜。
当然,这个人可能还要说,这就是江湖,做人不能太天真。没错,意识到江湖险恶、适应江湖的法则最是应该的,我并不否认。但这并不代表宣扬对不公平逆来顺受就能够理直气壮。千万不要拿世故来说事,也不要拿规则来说事。如果当下那些不公平的恶是一种规则,而江湖人只能守着恶的话,那么——远在大洋彼岸的某民族就没办法从白人至上,走向黑人平权;没办法从男人至上,走向妇女平权;没办法从异性恋正常,走向同性恋正常——大洋此岸,远的不说近代史上被压迫的一百年,近的还有《嘉年华》里面的女童性侵问题、《亲爱的》里面那些拐卖儿童的现象。不公平的事情一直存在,但江湖中人就能以此为荣,在遭遇时默默承受,在可以利用时伤害他人?
我们同时是公平的受益者和不公平的受害者。今天的公平不是天生得来的,身为后人的我们坐享其成,却不知前人栽树之苦。明天的公正也不会自然产生,后人得不得乘凉,完全要看今人肯不肯栽树。
可以想象,许多人都听过《堂吉诃德》,但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过“man of lamancha”这个音乐剧。它的主旨恰恰是:假如,放弃荒谬的想法去做一个正常的人,本身意味着抛弃骑士精神、颂扬着假恶丑的手段,那么,坚持所谓的正常即是最大的不正常,放弃所谓的荒谬无异于最大的荒谬。
去的人自已乘黄鹤而去,留下的只是载着回忆的一个个物件。这些物件对关心者来说是痛苦的、激烈的,久久无法舍掉的。除此之外,其他人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着,他们看到了,或许打个酱油,或许鼓个掌,或许开心,或许充满正能量,或许竖起大拇哥。还有我们,或许兔死狐悲地长吁一口气。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劝中国的“堂吉诃德”们要好好地活下去。我知道,胯下之辱是沉重的,知耻而后勇是艰辛的,可如果堂吉诃德们不活着,就什么都没有了。
因为,只有活下去,才有改变的希望。
一旦好人死了,江湖里好人就都没了。
好人没了,希望也就没了。
希望没了,就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