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新生 李伯钧
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了，等到确定地面不曾再留有日光的余晖，我才敢从栖居的深林中飞出。由于没有阳光照明，仅凭着皎月洒下的那么一丝月色和漫天飞舞的萤火虫所发出的微光，整个精灵世界变得模糊不清，普通精灵也是不喜欢黑暗的，所以在这片大地上并看不见多少身影，他们都已经回家休息了，毕竟明天精灵们还需要学习大量魔法咒语。在此时此刻，我才会有自由自在的感觉。
天完全黑了，我正躺在一个山坡上，仰望着浩瀚星空。在黑暗中，我视力反而好得出奇，哪怕是那遥远的银河，我也可以看得分明。而稍近的位置上，十一个月亮正端端正正地挂在那里，还映出旁边急速划过的一颗颗彗星。我的父亲说过，那十一颗月亮可是另外十一个元老魂灵的化身，正保佑着我呢。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这十一个月亮是如此的温暖，远比那同我素未谋面的太阳要亲切得多。
没错，我，艾伊尔·法尔莉，是月亮精灵族中唯一存留下来的家庭中的一员，也是月光精灵族最后一位元老艾伊尔·拉斯特的子嗣。我的父亲在我刚懂事的时候就告诉我，作为月光精灵族的一员，可以得到其他精灵梦寐以求的永恒的生命，但同时却被剥夺了在日光下行走的权利。普通的精灵会把我们当做异端，看为仇雠––就像他们将黑暗看为仇雠一样。但我们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呀，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我们可以欣赏月光下美丽的夜景。确实，在我们月光精灵一族的眼中，天空中的星球散发着蓝色、红色、黄色等各色的光。五彩缤纷的光，还时常会变成美妙的图案。若不是每天晚上都能靠数星星消磨时光，那近乎永恒的时间我可不知该如何度过。
可我今天却没有数星星。看着天空中斑斓的美景，我竟抽噎起来。明天是我的五百岁生日了，可我却没有一次能真正行走于日光之下。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城堡，那里是我的家，建造在森林最深处，终年难见阳光。城堡很美，很宏伟，发出绿莹莹的光芒，这是月光精灵一族最喜欢的颜色。数百年前这里还是月光精灵的乐园，但推开大门走进去，现在却是空荡荡不见一人，就连平时家中的劳务也是靠父亲召唤的元素分身来做。我走上三楼，推开父亲的书房，打了个招呼：“父亲，我回来了。”之后掉转过头，想要回卧室哭上一场。
但父亲亲切的声音拉住了我，我回过头来看向他。父亲此时已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他身材并不算高，大约一米七五，但消瘦的身子却显得他飘然灵动，也衬得他很高挑。他的皮肤像碧玉一般晶莹剔透，每一处细节都经过了名匠的精雕细琢。他的双眼有如璀璨的星辰，嘴角则常带一丝笑意，一头碧绿的长发直至腰间，飘逸随性。在他的眉心部位还刻着一个半圆形的月弯。父亲今天还穿着那套近乎透明的但泛着碧光的水晶铠甲，六只晶莹的翅膀，薄如蝉翼，从背后舒展开，轻轻翕动着。我疑惑父亲的今天装束，这是他参加元老会议或是面临战斗时才会穿的战铠，平常他只是身着月白色长袍罢了。父亲却不容我张口，笑了笑，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女儿啊，明天是你生日了，父亲准备送你一个特别的礼物。”我看向父亲，并没有因此兴奋，因为巨大的失落感还在包裹着我。我心不在焉地听着。
父亲看着没精打采的我，并没有多说什么，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一样，只是高高地飞了起来，径直向四楼的一个喑室飞去，那里，是父亲闭关修炼的场所。一种莫名的好奇，突然涌现在我的心头，我也跟着飞了上去。但大门已经关上了，只有父亲的声音飘来：“明天你就可以沐浴在阳光之下了……”
我感到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回到了房间，一头倒在床上。父亲的这个“礼物”，恐怕会付出很大的代价。我感到兴奋，但同时也感到说不清的恐惧和担忧。我在纠结的情感中，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第二天，还没等元素侍从把我从床上叫醒，我就匆忙地飞向父亲的书房，却找不到他的踪迹。我意识到了什么，一头撞向那暗室，撞到那只有那坚硬冰冷的黑色墙壁。父亲在哪儿？我突然很焦急。这时元素侍从走了过来，拿出一张魔法卷文，将它撕碎后铺展在地上，顿时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绿色的小型魔法阵。同时那暗室的门竟也诡异地变得透明起来。令我惊骇的是暗室正中央有一个巨型魔法阵，复杂的纹痕，耀眼的光芒让即使是对魔法仅知皮毛的我也能感知到它的威力。一只只萤火虫正绕着这魔法阵飞舞，和那绿色光芒一起把暗室照得比白昼更亮。但这时我并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奇景，因为父亲正在躺在魔法阵正中央，他的脸色苍白，我感觉出他现在很虚弱，但他脸上还挂着平静的微笑。很明显这个巨型魔法阵正飞速吸收着父亲的能量，我不由感到一阵揪心。
我张了张嘴，泪却不受控制的流下:“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哈，别哭了。‘空想白昼’这个魔法是我好不容易才研究成功的。再过一会儿，你就可以享受阳光了。可你要注意隐藏身份，别被其他精灵发现喽！”爸爸的身体开始发出光芒。
“爸爸，不要！”我声嘶力竭的喊。但一点不受我的控制似的，爸爸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声音也变得飘渺了。“傻孩子，你不是要过生日了吗？我就……送一个你……一直想要的生日礼物吧。"这时，我脚下的魔法阵光芒陡然大盛，我感到周围世界开始旋转起来，我耳边仿佛听到父亲的低语:“女儿……你一定要……”
随即我感到四周陷入了混沌之中……
在我刚来到这世界上，我的父亲就喜欢坐在书房里的扶手椅上，拿着一本古老的书籍跟我讲故事，而我听的最多的就是关于另一个世界的，那个充满阳光的世界的故事。在他的书中，白昼是如此的美好，花朵在迎着太阳生长，鸟儿还在对着太阳歌唱，一只只精灵则在太阳下飞来飞去，想旅行就旅行，想玩耍就玩耍，想学习就学习。整个白昼，被欢声笑语，鸟语花香充满，与黑夜截然不同。在黑夜里，有的只是孤独，寒冷，恐惧，陪伴我的也只有爸爸和满天的萤火虫。我记得有一次我听完父亲的故事，忍不住的问他:
“爸爸，为什么神要这么捉弄我们？”
父亲一向宁静而深邃的眼眸中泛起波澜，我甚至感到了其中的一丝怨恨，他的声音中也带了些许无奈:“如果有神的话，那他一定是一个肆意妄为的小孩儿吧，不然，他为什么会创造出我们这个种族，却又将我们与阳光隔绝开呢？”
父亲憎恶神，更憎恶其他精灵，因为他们夺去了父亲的三万多名同族和其他十一位元老的生命。而我却被父亲所讲述的故事吸引。所以我一直对精灵世界充满了向往。既然我愿望已成真，那么从我脸上滑过的泪珠又是从何而来呢？
……
在教室旁的镜子里站着一个一米六五左右的精灵少女。雪白的皮肤温润似雪；一头棕色长发扎作两条长辫挂在脑后；眼瞳中燃着蓝色的火焰，明亮灵动。我看着镜子里的我，明白父亲已经消除了我作为月光精灵曾有过的印记，就连额头上的标志性的半月也看不见了。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从窗间泼洒而下。我心中一阵波动，从镜子旁走开，在教室之间的走廊里行走，感受着阳光的温暖。
“高兴点儿吧。这是爸爸的礼物，一定不能浪费。”我对我自己说。是啊，这里的一切多么美好。精灵们有的在兴高采烈地玩耍嬉戏，有的在专心致志地低头学习。我被这里的气氛感染了，也微笑地朝着一间教室走去。教室里老师现在传授魔法知识，我虽然对魔法不感兴趣，却没有打算离开，而是专心听老师讲课。这位老师是个年轻英俊的精灵，他讲课时声音柔和，吐字清晰，修长的双手在黑板上写下一排排咒语，然后再微笑的看着我们背书诵。他似乎很喜欢同学们交流，在讲课时还时不时向学生问几个问题。我看着他的神采飞扬的脸，竟发起了呆。
讲完“低阶·天雷术”后老师就走了，我们开始彼此聊起天来。在我同桌的一个胖胖的精灵小孩儿突然出现在我的桌边，把脑袋向我凑了过来：“大姐姐，我叫罗斯·乔治，这是我的笔记本，估计你有些魔法笔记没有听见吧，我这儿都有呢。”我一愣，紧接着连声道：“谢谢了，小弟弟。”小男孩儿笑的灿烂，露出了两颗虎牙：“漂亮的大姐姐，我们做好朋友吧。”我看着他亮晶晶的大眼睛，握住他的手，低声说：“好，我们就做好朋友。我的名字叫……艾伊尔·法尔莉。”
很快，课间休息的时间就过去了，但精灵男孩还在和我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刚才那位老师啊，叫彼得·桑，他可是纯白精灵一族的魔法天才，也是相当有名的一位教授，应该达到了高级魔法师了吧。哎呀，确实，我们班上可有不少女生喜欢他的。不过，他的实力在我们学校也只能排第二罢了……”这时教室门开了，一位中年老师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如刀，鹰钩鼻，尖耳朵，一头长发披在脑后，只是朝我们扫了一眼，教室里就顿时静了下来。“那就是我的二叔，彼尔·乔治，这所学校的校长，”彼尔不无自豪地说：“他可是精灵世界享有盛名的大魔法师，黑精灵一族的最强者。”
这时，那老师目光朝我射来，他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我感到就像被一盆冷水浇过一样。过了好一阵，他才挪开目光，我才长舒一口气。随后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课，短短的四十分钟里，我却如坐针毡。一下课，我就逃跑似的出了教室。
天色已经到了傍晚，我一个人独自的沿着操场转圈。月色像水一般流下，我抬起头看到十一个月亮正在冉冉升起。我躺了下来，感受阳光的兴奋和结交朋友的喜悦被那个老师破坏殆尽。我恨恨地踢走了一块脚下的石头。这时天空中掠过一只飞鸟。小鸟，我从未见过的生灵，他们只会在白天飞翔。我四下张望，眼见无人，便张开身后六翼朝小鸟飞去。我太渴望与自然亲近了。
六只碧绿的翅翼轻轻振动，我已经在与那小鸟一齐飞翔了。我感到小鸟的体温，看到它小巧的体态……一道冰冷的咒语，忽然传来：“高阶·束缚魔网。”我感到无形而强大的力量将我束缚住，我的手脚顿时冰凉，动弹不得。这是那只小鸟竟然消失了，变成彼尔的叔叔。他冷笑着，扫了我一眼，说：“拉斯特的子嗣，法尔莉，是吧？”说着，他吟唱着咒语，手里出现一把虚幻巨剑：“我在课堂上就开始感觉到你不对了，后来罗斯在聊天时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才想起你是月光精灵族人。没想到还真是愚蠢，一个中阶的幻境魔法就把你骗了过去。”这时，校园里的不少学生已经聚集了过来，一个个仇视地望着我。我绝望地看着那把巨剑，痛苦地喊道：“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害过人，而现在我只不过是想体验一下行走在阳光下的的感觉而已。难道，你们非要把我们斩尽杀绝吗？”彼尔冷漠地说：“黑暗下的寄居虫啊，你还不明白吗？你们月光族和我们不一样，既然我们是光明的代表，那么不一样的就是异类，就应当被排挤，就应当被毁灭！”周围的精灵们也都点了点头，随后他们叫喊着要杀死我。“现在，受死吧，异端！”彼尔手中的巨剑逐渐变为实体，“高阶·虚拟魔剑！”我能清晰地感到死亡的降临，除非……奇迹发生。
“铿铛！”并没有感到预想中痛楚，我吃惊的睁开双眼，有一层透明的铠甲浮现在我的体表，替我挡下了这一击。彼尔脸色铁青的退开，口中惊呼：“渎神之铠！”随即，他又望了我一眼，自言自语道：“能挡下我的全力一击，拉斯特果然名不虚传。那么……”他手中光芒徒然大盛，“高阶·拟态日光术！”难耐的高温笼罩了我，我感到我的身体在不受控制的颤抖，我嘴里艰难的念叨着：“爸爸……来救我呀……”但我知道，爸爸不可能再出现了。
“哼。”一道绿色的幻影骤然出现在我身前，将我紧紧拥揽住，替我抵挡住了这光芒的炙烤。“爸爸！”我惊喜的大叫。彼尔脸色苍白的后退开去：“这……这不可能！你是……”“真是没见过世面的愚者，”父亲站了起来，冷视着他，“在千岁的月光精灵面前，你的拟态日光是没有任何效用的。”彼尔惊呼道：“精灵至敌，最后的元老拉斯特！”
在周围精灵的惊呼和叫喊声里，父亲双手虚伸，用绿色的护罩将我笼罩住，随即起身，看向彼尔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锋利，他的身体还在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你好像就是在大清洗中，只敢杀戮我们子嗣的那个黑精灵族的懦夫吧？杀我族人，伤我女儿，你……以死谢罪吧！”父亲六翼翕动着，高高飞起，额头的半月标记光芒陡然大盛，一个个月形芒锋朝彼尔飞去。彼尔急速闪躲，同时体表浮现了魔法护盾，但他的右臂仍被切割下来，绞得粉碎。“啊——”凄厉的叫喊声响彻校园。虽然侥幸逃得一命，但他已倒在血泊之中，毫无反抗能力了。
这时，在校园的另一角，彼得·桑的叫喊声传来：“长老大人，就在那里，拉斯特出现了！”在这一瞬间，有五道幻影突然袭向父亲身后。我焦急地大喊：“爸爸，当心！”巨大的爆炸声传来，在火光中，我看见父亲被砸得飞退。这五道幻影方才显形。“最后的元老……天天躲在深山老林里，没想到现在终于出现了。你还真是自投罗网啊！”“是你们!魔法行会的……屠夫！”父亲化作一道绿光，和那五人交击在一起，速度快的我根本无法看清。一颗颗汗珠正沿着脸庞滴下来，但我丝毫未觉，而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半空。“砰”地一声，那五个长老同时飞退开来，惊怒地看着父亲。看来父亲在战斗中占了上风，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些。
“哼哼……”一道火光突兀地从为首的那个精灵长老身上冒出，向我袭来。几乎是在同时，父亲酝酿已久的月光波发出，但却划出一道弧线，拦截住了朝我飞来的火球。“就是这时候！”另外四个精灵同时动了，一道道攻击尽皆向父亲涌去。父亲被砸回到我身边，连铠甲都碎裂开来，嘴中更是吐出一口鲜血。这时一道束缚魔法将父亲锁住，那几个长老降落下来，得意地朝我们看了几眼。
“我们一辈子躲在黑暗之中，受你们压迫了数百年。”父亲低沉的声音传来，“你们把我们看作仇敌，打着光明的旗号夺走了我的同胞的生命，连子嗣也不放过。这是为什么？”“可笑的问题，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所以，不管我们是不是光明，只要我们想要，你们就是黑暗。”父亲低下头，沉默了。“你还不懂吗？我们崇尚的不是光明，而是消灭黑暗本身啊！”其中一个精灵猖狂大笑。“我懂了……”父亲突然抬起头，脸上竟浮现出笑容：“所以啊，以光明之名行杀戮者啊，你们应该因此忏悔！”一个巨型的魔法阵陡然出现在我的脚底，笼罩了整个学校。“该死，他一直在拖延时间！”父亲的脸色已苍白至极，但仍平静的冲我一笑，随即张开臂弯将我搂住。他搂的很紧，身体也在轻轻颤抖：“女儿啊，爸爸……以后是陪不了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父亲的身体变得透明起来，握住我的手也变得渐渐无力。“啊！这是禁忌魔法！”在精灵们绝望的叫声里，一个巨型的传送门浮现在我面前。“快走吧，女儿……对不起，我食言了……”父亲以近乎听不见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不能陪你一起看明天的月出了……”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已哽咽地出不了声了。父亲的体温在渐渐流失，我几乎已看不见他的轮廓，只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把我推进门中。
……
四百九十一年前，我被夜行精灵族发现，您为了保护我而伤了左臂；
三百八十七年前，我被黑精灵一族围攻，你为了保护我而伤了右臂；
三百一十年前的战争中，您为了救我出去而伤了头部，血流不止；
一百六十五年前，我私自外出，在太阳出现时，您为我遮住了日光，自己却被严重烧伤；
一百年前，在最后的大清洗中，十一位元老和三万三千名同胞尽皆战死，您把我抱在怀里，用身体去对抗魔法攻击，在那时，您的身体没有一寸是完好的……
……
在永恒的夜空中，在漫天萤火虫的闪光里，在十一个月亮的注视下，您陪着我，一起在草丛中自由地散步，给我讲一个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但这一切，在我的眼中逐渐变得虚幻，变得模糊，变得难以得到。
为了我卑微而飘渺的白日梦，您牺牲了一切；而我在失去了一切时，绝望的回想，才发现您相处的时光，才是我的真实的白昼。
李伯钧 2015-0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