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国历鸿嘉元年
北地钺城
钺城是铮国北疆,依山而建,固若金汤。西北绵延一脉,属华阳山,其势巍峨高耸,至高处直入青云,目穷而不可及,山路蜿蜒陡峭,难以攀登。山民自上古便居于此,流传曾有仙人扶风踏云,上达山巅,锤炼天梯,连通天地,是以山民奉此山为神山,名之曰“扶风”。
铮国立国之初,便依扶风山山势建钺城,北望厘国,可防可守。城墙就地取材,皆用扶风山山石,巨大坚硬的青灰岩砖,堆叠垒砌数人之高,远远望去,恍若与山一体。北城墙最高,屏风一般矗立,其上七座城楼,哨兵密布,日夜轮岗。
此时初暖时节,微微轻寒,冰雪并未消融,冷风裹着沙尘在空旷的街道上肆意奔袭,檐角的铜铃也被卷的叮咚作响。几近黄昏时候,寻常人家的院子里,次第升起了缕缕炊烟,太阳懒懒挂在天边,染红了周围飘悠的云朵,然而,却照不暖钺城青黑的城墙。
扶风山上有活泉多处,地上地下,如流动的血脉,润泽土地,养育这一座城池。水流淙淙,往城南出,汇成河流,名为挽溪,又一路向南汇入浅水河。
城东南有矮山连绵,逶逶迤迤数十里,被称为南坡岭。
南坡岭草繁树茂,一片苍翠,风水极佳,城中许多大户人家的祖坟便在这山岭之中。
初春乍暖,熬过了整个寒季的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在还没长出新芽的光秃枝桠上,梳理自己沁了凉意的羽衣,跳跃变换位置,伸长了脖子左右探看,等待别的鸟儿来交流今日的见闻。
一个灰色的身影隐在摇晃的树影之中,面向西北,静静的看着夕阳余晖中的钺城。连日的奔波让他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疲态,然而眼中流转的喜悦之情,却如夜空中的星光闪耀,连嘴角也不自觉的翘起了好看的弧度。
“终于还是回来了。”苍星轻声自语,又像是在叹息一般。
梦中彼时美丽的樱树,枝头开满了柔软的花朵,如清晨的云霞般泛着微微光亮。当年只有八岁的自己,站在树下,仰望着那大片大片的粉色,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随着风摇摇晃晃,直达天际。
曾记得,当时自己心中的忐忑和倔强,即使压了又压,眼泪却还是在那稚幼的脸上恣意泛滥了好久。倘若,自己当时再年长一点,坚强一点,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记忆像是水闸被打开一样奔涌而出,辖制不住,曾经朴素的乡居,隐没在草木深遂的院子里,弯曲的小石径,碧绿的小池潭。到处卧着厚厚的苔藓,繁花满布,蜂飞蝶舞,湿润的芬芳此刻似乎就在鼻尖萦绕。当年来不及欣赏的美景,夹杂着喜悦,扑面而来,一切似乎都不曾存在,却又真真切切。
苍星闭上眼睛,微微扬起了头,想要从微风中捕获那相似的味道,额际的发丝轻轻垂落耳畔,年轻却略带沧桑的脸,在落日的光辉中敷满了温暖的颜色。
“那么使劲地伸着鼻子,你是闻到城南吴阿妈家的饭香了吗?”
苍星回头,看住来人,轻笑着说道,“吴阿妈听到这话,恐怕会一瓢开水泼过来的。”
紫衣的女子站在苍星身旁,小巧的身影,亦如当年的紧紧相随。
“咦,云芷妹妹怎么不穿那樱色的衣衫了,多好看呢,这紫色啊,啧,显老。”苍星一脸的调笑。
华云芷并不理会他的玩笑之语,却说道,“城南故人尚在,既然回来了,不打算去‘拜访’一下吗?”
苍星的眼光复又看向钺城,抬手摸了摸冻得有些微红的鼻尖,笑意更浓,说:“如何‘拜访’?十几年未见,我又没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不太合适吧。”
“礼尚往来,大不大小不小,你觉得他们值多少,总得送上点什么。”华云芷学着苍星的样子,抬手抚了抚自己小巧的鼻梁。
“要不,我们敲晕吴阿妈抢来水瓢,泼他们开水,你看如何?”苍星似乎是在故意胡扯。
华云芷剜了苍星一记大大的白眼,伸手在他面前,“还是我帮你跑一趟吧,给点什么能代表你身份的物件,我替你送去,见物当如见人就是了。”
苍星不语,看着伸过来的手,那手自是纤纤如玉,骨节不甚分明,白皙透着润泽的光华,隐隐有香气萦绕,让人见之忘情,完全不像是个整日飞针走线的绣娘的手。
刚想调笑云芷懒于技艺,护的双手如此漂亮,又想到什么,沉默下来,只道,“也好。”
自怀中取出一物,放在华云芷手中。
此物乍一看似一节枯树枝,嶙峋青灰,并无光泽,细看却满是凹凹凸凸的花纹,纵横勾勒如图腾,只末端尖锐似针,隐隐星芒,令人见之心中一凛。小小一节,不过指许长,掂在手里却是分量不轻。正是钺城苍氏一族独有的暗器——鬼钗。
鬼钗此器,工艺繁复只有铮国武器铸造名家林氏家族嫡系传人方能打造,以扶风山特有的破天青玄石为材,引华阳山底幽冥之火熔化,历百日锤炼,阳火烈烧之后,用扶风山巅的上清之水淬火。如此之后形成的纹路,既非装饰亦非图腾,而是便于淬毒的引流槽,虽然触手只觉粗糙,杀人却是见血封喉。
只不过自从十几年前那场叛乱,苍氏灭门,林氏隐退,此暗器再未出现在世上,此城之中更是不可得见久矣。
“这次淬了什么毒?”华云芷问道,信手将鬼钗簪于发间,乌云秀发掩映之下,那枯枝般的鬼钗,顿时无从寻迹。
“这倒不知,只石青说是花了不少时日制成的上品。”苍星漫不经心的说。
“想必不太好解了。”华云芷轻笑。
“解……”苍星顿了顿说,“解药好像还未制成。”
“哈?没有解药?那毒性如何?你可知道?”华云芷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不可置信的眨了眨。
“这个……也并不知,不过我看着材料无非是些花花草草,毒性应该不会烈到哪里去吧。”苍星笑道。
“花花草草才最有毒呢!石青的上品!毒性会不烈吗?!”华云芷内心暗呼,却拿他们的胡来,没有一点办法,只得暗咬银牙,恨恨说道:“也罢了,取了他们的狗命又如何!”
苍星不置可否,只是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好看的眼睛弯弯如月。
华云芷无奈的摇头转身,脸上表情寂灭,提起手在虚空之中游舞轻画,双目微闭,开始低低吟诵,“冥界的通天灵兽皈汐蝶啊,听到我的召唤,扇动你火一般的金逍云翅,到来,到来!助我越过那冥灵的河水,去到那仇敌的身边!”在她面前的景色瞬间比周围变得淡了许多,直到起了轻微的波澜,有潮汐的声音时隐时现,越来越近。华云芷倾身向前,穿过她自己画就的“门”,轻轻一跃,稳稳落在一只巨大的蝴蝶背上,周围的空气一凛,门一瞬间关上,消失无形,一切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矮坡上,麻雀依然在交头接耳,苍星又望了一眼城南明亮起来的灯火,眼眸中似乎也有火光明灭,他转过身,走向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