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秦腔(一)
清早,太阳从东山头爬上来笑眯眯地望着山村。五年级的小学生安秦升从被窝里爬出来懒洋洋地望着太阳。
“奶奶,今天这么热,您还要跟他们到石门镇去唱戏吗?”
“当然,说好了的事情还能变吗?”
“不去不行吗?”
“当然不行。”
安秦升望着奶奶的背影,斜着眼睛嘟囔着:
“天天跟着自乐班跑,也没见能挣几个钱!我觉得您跟他们唱戏太吃亏了!”
“怎么讲?”
“一个班子里的人,都一样走几十里路,都一样耽误多半天的功夫,为什么冬瓜叔叔和敬义爷爷拿的钱比你多得多?”
“这你就不懂了,秦升,”奶奶耐心给孙子解释,
“冬瓜叔叔是台柱子,又能唱生,又能唱旦,当然拿的钱要多啊!敬义爷爷是班主,没有他东村西户地跑,大家什么钱都挣不上的。奶奶就是个打杂的,给大家倒个水递个烟,敲个小锣锣,串几句丫鬟媒婆的词,当然就只能拿最少的工钱了。”
听了奶奶的解释,安秦升似乎明白了些东西,但又觉得不够明白,他甩了甩乱蓬蓬的头发,从锅里拿了一个干馍馍,背上书包去上学了。
“秦升,晚上放学不要到石门镇去找我,哪儿离咱家太远了,奶奶一散场就回来了!”
奶奶在秦升的身后大声说。
安秦升听见了奶奶说的话,心想,不让我去,我偏去!听自乐班唱戏多好,省得一个人在那黑黢黢的家里提心吊胆。安秦升的爸爸妈妈在省城打工,一年里除了春节基本上不回家。秦升上小学五年级,是奶奶把他从小陪到大。因为会唱几句秦腔,奶奶经常跟着一个“自乐班”走村串户地演出。他小的时候奶奶带着他,到他上学以后,奶奶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凡是奶奶不在家的晚上,秦升时常会拿根棍子在院子里一边胡乱挥舞,一边学电视里的武林高手“哼哈——哼哈——”地喊,他觉得这样才不害怕。但是这件事他从来没有给奶奶讲过,他怕她担心。
教语文的张桂香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忽然听到身后有两个学生吵起来了。
“你爸才是个瘸子!”
“你爸就是个瘸子!”
张老师回过头来看见安秦升站在自己座位上满脸怒气地盯着坐在他前面的侯亮亮。
“安秦升,你怎么了?”
“侯亮亮骂我爸是瘸子!”
“侯亮亮,有这事吗?”
侯亮亮站起来低着头嗫嗫嚅嚅地说:
“我听我爸说的,他爸把腿摔断了——”
还没等老师开口,安秦升抓起侯亮亮桌上的铅笔盒猛地往地上一摔,铅笔盒里的文具霎时四散开去,那声响震得人耳朵疼, 吓得全班同学个个睁大眼睛一声也不敢出。张老师放下手里的教本盯着安秦升,她还没有开口,只见坐在最后一排的安秦升背起书包脸憋得通红,一边擦眼泪一边打开教室后门径直朝校外跑去。
去石门镇的汽车每天只有两趟。安秦升挤上了最后一趟车心里很高兴。汽车开动了,售票员开始卖票。安秦升坐在最后一排最后一个座位上。他知道自己的口袋里除了早上吃馍剩的馍花渣渣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所以得躲着售票员。
“哎,哎,叫你呢!”人高马大的售票员用票夹子拍着安秦升的胳膊大声喊。
安秦升不得不抬起头来应答:“叫我干什么,我没有钱买票。”
“没有钱买票?那你上车干什么?”
“我要去石门镇找奶奶。”
“我不管你找谁,坐车就应该买票是不是,你在学校上学老师没有教过你吗?”
“当然教过,你上学的时候你老师没有教过你说话要和气,要善待妇女儿童和老人吗?”车上的人被安秦升逗乐了。
“这小子,真有意思!”
“没有钱是吧,那很简单,下车!”
人高马大的售票员抓住安秦升的胳膊边拉边喊:
“李师傅,停车停车,把这个混票的小子扔下去!”
安秦升知道自己不是售票员的对手。他紧紧抓住汽车座椅,笑眯眯地和售票员磨叽:
“叔叔,您不要赶我下去,我确实没有钱买票,但是我可以卖点东西给您。”
“我什么都不买,就要你拿钱买票。”
人高马大的售票员只管拽着那根细细的小胳膊往汽车前排走。
车厢里有些骚动,有人开始发脾气:
“什么家长,出门不带孩子,让他影响大家不能按时回家!”
有人批评人高马大的售票员:“一个小孩子嘛,没钱买票就让他白坐一回有什么了不起……”
一位老农民可着嗓子大声说:
“过来,过来,小家伙,坐在爷爷腿上就不买票了!”
人高马大的售票员气得一瞪金鱼眼:
“您老说得轻松,过检查站的时候您掏罚款?”
叹气的,不满的,忿忿不平的,整个车厢里的人没有几个是安静的。
就在这时候,谁也没有料到,安秦升会突然飚出一嗓子秦腔:
“无银钱当时把英雄困到,大丈夫低下头泪如雨抛……”
“好!”不少人拍着巴掌叫好。
安秦升抬眼瞅着售票员:
“卖唱行不?”
“不行,我听不懂。”
“您听不懂不要紧,这车上肯定有人听得懂。”说完,安秦升把书包抱在前胸做个卖艺打场子的表情:
“各位叔叔大爷,奶奶大妈,我奶奶在石门镇唱自乐班,我去找她,没钱买票被困到车上了,我给您唱几段秦腔,您老们给我凑个车票钱怎样?”
“行,没问题,你唱吧!”
说话的都是男人,有人还点了戏:
“就唱你刚才唱的那一段,任哲忠的《激友》。”
安秦升看见点戏的人坐在副驾上。他冲那位叔叔一点头:
“叔叔放心,这段戏我能唱得很完整呢!”
车厢顿时安静下来,安秦升放开嗓子吼了起来。因为年龄原因,他的声音略显稚嫩,但是,小家伙唱得有板有眼,尤其是皱着的双眉以及那双忧郁的眼睛让人看了禁不住有些心酸。
“好!再来一段!”有人起哄。
安秦升清了清嗓子准备再唱一段,这时候,坐在副驾上的叔叔站起来向他摆摆手:
“孩子,不唱了,你的票叔叔替你买了。”
说着话,他掏出钱给了人高马大的售票员,替安秦升买了一张到石门镇的汽车票。安秦升赶紧向他合手致谢:
“谢谢叔叔!”然后抱着书包低头回到最后一排最后一个座位上,此时,他才敢把眼睛移向窗外,望着那一排排向后撤退的白杨树默默地想心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