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4章 天堂变地府 连载10

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4章

天堂变地府

连载10

颜宝惠来英怡大药房任职之前,就知道这家药房从欧美进口大批药品,医疗器械,卫生材料,化妆品,化学品,食品和照相设备等中国紧俏商品,还零售批发药品给浙江、江苏、湖南、湖北、安徽的药房。

英怡大药房也有生产制剂的能力,配制和分装独家品牌常用药,她小时候就喝过英怡止咳液,英怡止泻液,英怡退热水,夏天出痱子用过英怡止痒剂,冬天用过英怡防裂膏。她父亲颜牧师牧养的教会,常备英怡消毒剂,英怡碘酊,英怡酒精等制剂,这些药用来救助到教会避难伤患乞丐。

 中日淞沪第二次开战一年多,上海、南京、杭州、合肥、徐州一带相继沦陷,武汉和广州难保,战争没有短期内结束的迹象。

药品,尤其进口消炎药、抗疟药、止血药、镇痛药、麻醉药和消毒剂成了战场急需的战略物质。

长江很多港口被日军控制,日本军方和商人垄断大部分进口药,日本人在沦陷区开办西药房和制药厂。颜宝惠来任职时,英怡大药房的生意已开始受到来自日本商人的冲击。

颜宝惠上班第一天,总经理沈源涛先领她在维多利亚风格三层药房大楼各部门与同事伙计认识。最后,带她到药品和化学品进口部经理办公室,这间她即将在此工作的办公室,有两扇拱券窗,窗外能看到街上浓密的梧桐树,带七个抽屉的大办公桌上,有一部英文打字机,一部电话。两个大文件柜在办公桌左右两边依墙角而立,办公桌后面有一把高靠背椅。这间办公室由她一人使用。

沈源涛把工作交代完就走了。

她独自站在办公室中央,环视屋子每个角落,来到窗边,眺望远方。这里的工作环境,与满眼是国军伤兵和淞沪难民的杭州广爱医院迥然不同。

她在想:“同一天空,同一土地,同一国家,人与人的境遇却如此不同。不久前,我还在阴曹地府般的杭州,而此刻在世外桃源法租界。未来,我会在哪里呢?这一生怎么走完呢?”想到这里,伤感起来。

“颜宝惠,你怎么又在预支明天的愁苦。你知道吗,预支愁苦是咒诅自己。你要学会从神的应许中,预支祂的祝福。只要祝福,不要咒诅。”她又开始告诫自己。

“主啊,我向你献上感恩和赞美,求你赦免我总爱担忧,求你赐我悔改的能力,求你把日本侵略军赶出中国去,求你让日本人悔改,求你训练我凭你的应许和信心来预支你的祝福。感谢主听我祈求,奉主耶稣基督得胜的圣名祈求,阿门!” 宝惠站着窗前,闭目低声祷告。

 祷告之后,心境安舒,她专注开始在大药房第一天的工作。

平静舒服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溜走,她到上海法租界工作转眼已半年。

元月刚过,再有三周,就是春节。

大年三十这天,颜宝惠吃过早餐,匆匆出门去买年货,明天她要和教会几个姊妹去孤儿收容站,给日军轰炸中失去父母的孩子送去。

颜宝惠买完东西,回家时见茶几上有一封“颜宝惠小姐亲启”的信,落款是云南昆明,没写寄信人名字。

王湘萍这天在家休息,见颜宝惠进门,就说:“这信是邮差刚送的。”

她盯着信封,思前想后,猜不出发自何人。

从杭州回上海数月,只收到过哥哥宝光和姐姐宝怜从重庆寄来的信。在她记忆里,昆明并没有自己的亲友旧识。

她不愿马上打开信。

这封信,忽然带给她一线希望,和徐永道有关的希望。

她知道,中央航校迁到昆明了,莫非永道没死,这信与他有关?

她拿着信,进到房间,坐在桌前,闭目祈祷,期盼好信息。

她拿一把小刀,沿折印把信封整齐割开,取信一看,方知这封只有一页,但没多少字的信是林沐恩的哥哥林浩恩寄的。

日军占领杭州后,她与在澳洲的林沐恩无法联系,回上海后也没消息。

“林浩恩怎么知道我在上海的新地址呢?”她想。

读了信,才明白,林浩恩从杨若心得到她的地址。

杨若心是杨淑英的姑姑。两年前,颜宝惠去杭州,在湖山堂杨淑英的婚礼上当过伴娘。

她惊叹,世上人之间奇妙的关联。她因当伴娘而认识杨淑英。徐永道殉国,杭州沦陷,她无家可归,才寄居上海法租界永道之母王湘萍家。林浩恩在昆明见到杨淑英,通过杨淑英的姑姑杨若心,得知她的地址。她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奇妙关联,乃是造物主的安排。

林浩恩这封信中,那句You have been intimately in my mind,使她记起,在杭州笕桥堂初次见到他那天,他和徐永道把她送到笕桥火车站,他在站台给她买水红菱,用他的手帕包着给他,他的神态、目光、动作都表达着他的心。

她忽想起,那天之后不久,林沐恩替兄给她写求婚信时,她正沉浸在与徐永道初恋的甜美中,被徐永道中西合璧的求婚信打动。林沐恩代兄求婚那封信,只在她心里掀起一丝涟漪,很快便消散。

她又想起,在杭州广爱医院见浩恩那天,她刚从上海来杭州就职,正遇上他来探视病人。他陪她在医院报到,领宿舍钥匙,又帮她把行李拆开,布置房间,铺好被褥,带她去观潮楼晚餐。当时,她只把他的帮助,看成绅士之举,别无他意。即便他有意,她心里也装不下徐永道之外的其他人。

看到这封信,她才想起,杭州沦陷不久,收到他一封经人转交的信,当时因邮政中断,她无法给他回信,也因当时她忙于救治伤兵难民,每天在疲劳压力中度过,也不记得回信这事。

她正想着该怎样处理这封信,王湘萍站在房间门口问:“宝惠,谁来的信啊?”

“妈,一个杭州的熟人,刚从武汉逃到昆明。”她答。

王湘萍见她对这封信并不上心,就没再多问。

她一字未提发信人是中学女同学的哥哥。

她知道,王湘萍想让她嫁到上海的好人家。王湘萍提过多次,要她嫁人,趁年轻找个人家,生几个孩子。提醒她,再不嫁,就嫁不出去了。

去年,颜宝惠二十七岁生日时,王湘苹在俄国面包房给她订奶油生日蛋糕,蛋糕顶部奶油镶二十七块黑咖啡做成一个圆圈,中间空空如也,暗含年岁不饶人,不赶紧嫁掉,她会独守空房一辈子。

颜宝惠的心思,王湘萍很清楚,她还想着徐永道。

但是,王湘萍只知她一面,不明白她的内心。

颜宝惠不愿嫁人,因为她见到太多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年轻寡妇,失去父母的稚嫩幼儿,在人世生存的悲凉孤凄。

她不想当孤儿的寡母,尤其目睹王湘萍曾经有丈夫、有儿子,最终还是成了寡妇,她就冰冻了再找人的心思。

她回想起在教会学校读书时,除国文教员和生活老师是中国人,其他教员多是从英美来上海的女宣教士,多半是单身。在杭州广爱医院工作时,有几位女护士也是来自欧美的单身女宣教士。

她在美国留学时接触过几位从中国返乡的美国女宣教士也大多终生单身。颜宝惠从心里敬佩终生单身的女宣教士,她们很多从未谈过恋爱,一生为主做工,服侍中国民众。

从杭州回上海不久,颜宝惠内心几番思量争战,发觉余生平安度过实属不易,便立定心志终生不嫁。

她想,地上时日,白驹过隙,不久可在天上与永道相聚。

徐永道使她经历爱情的甜蜜美好,他的爱已储存在她生命里,时间会把这爱,化成滋养她一生的佳酿灵粮。

吃完年夜饭,颜宝惠清洁厨房,收拾完毕,穿上大衣,戴好帽子,系上围巾,边戴手套边对王湘萍说:“妈,我出去散散步。”

“去吧,早些回来,别着凉了。”王湘萍说。

大年三十晚上,路人比平时少,除偶尔的鞭炮声,街区静谧清冷,颜宝惠走在梧桐树玉立两侧的人行道,寒风吹过,心生凄凉。

去年此时,她在沦陷的杭州,在广爱医院日夜奔忙,忙碌暂时冲淡失去未婚夫的痛苦。但在肢体残缺呻吟叫喊的伤兵,在被日军凌辱致残的妇女构成的悲惨世界里工作,她对自己说:“颜宝惠,你算遭难者里的幸运儿,不能悲伤,尽力帮这些遭受更大痛苦的人吧。”   

如今,在她的工作环境里,再也看不见悲惨世界,但她心里的苦楚还在,忧伤还在。

她是一个执著的人,不轻易动感情,一旦爱上谁,再难移情别恋。但林浩恩这封信,还是在她心里撩起一丝涟漪。

除了她父亲颜牧师,哥哥颜宝光,还有未婚夫徐永道之外,林浩恩是唯一单独带她在餐馆吃过饭的男人。那时,她刚从上海到杭州广爱医院报到,遇上林浩恩,他帮她搬行李,收拾宿舍之后,请她晚餐。她注意到,林浩恩在信中用英文点明,他仍是单身,一直把她深藏在心。他信中说,他将离开昆明,要去垒允,所以没留回信地址,等到垒允之后,他再给她写信。

“他再写信又怎样?我会爱上他吗?爱上他又怎样?他远在云南,我在数千里外的上海。”她想着,又愁起来。

忽然,她鼻尖感到冰凉,几片雪花落在她脸上。

下雪了,雪的凉使她悲凉的心,更感到冰凉。

这时,她听到心里有声音,说:“你又在预支明天的烦恼。你能谁掌管明天吗?该回家休息了,明日之事,明日再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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