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冬日初临
凛冬将至,医学院学生会的权力斗争,已届白热。
在医学生这个标签的蚀刻之下,时间的轮盘总是流逝飞快,不及回顾。
我们稚气未脱,却被寄予厚望。我们经验不足,却穿戴白衣白甲。我们疲于奔命,却被笼罩一层层光环。我们分明是战士,却被要求拥有一颗仁心。我们必须细致入微,却偏偏还要心怀恻隐。我们不是妖魔,却要直面死神。我们是新闻标题上饱受争议的符号,是千门万户竞相瞩目的焦点。我们活在桃溪朱颜的年纪,却拥有着最枯燥劳碌的青春。我们不是让病患远离天堂的天使,我们只是对地狱最为警惕的凡人。
而我,正在一点点学习习惯轮椅上的学习生活。一个半月以来,我的住所从宿舍移动到了病房。一辆精致的钢铁轮椅代替了原本的双腿。而原本独来独往的自己身边多了一个温婉可人的钟陌。她的照顾让我觉得明媚、温热而又心痒难耐。我渐渐习惯了有一个人在身边柔柔絮语和呼吸,习惯了在一样钢铁工具的驱使之下往来于校园。我习惯了被钟陌推着清晨踏着第一缕晨光第一个进入空无一人的教室,搓搓双手开始每日的晨读。而后经历课程表上连续一天没有一处空白的密集课程,在极为短暂的休憩之后开始上学校的强制晚自习。医科学生身上的隔离衣并没有被赋予过多白衣天使的浪漫,恰恰相反,在享受光环之前首先到来的是高强度学习之下的压抑和窒息。所幸开学以来由于学校教师紧缺,两个学院的课程大多在合班教室得以完成。但一位正当妙龄的少女推着轮椅上苍白忧郁的青年,这样的场景无疑是令人过目不忘。我每每出入教室和走廊都免不得收获各种目光的密集聚焦和形形色色的窃窃私语。在最初的那几天,我还会被私下里蔓延的各种传言和猜测羞涩到涨红了脸颊,但最终我学会了对周围密集的目光烧灼熟视无睹。多年以来我毕竟是他人眼中的怪物,是一个始终在集体生活中格格不入的人。更何况使我值得忧虑的人有太多,我没有时间浪费在他人舌尖无休止的琐碎之上。我只是我,是白衣乌鸦。
但今天推着我穿行过学校的广场前往教学楼的,并不是钟陌,而是白鹰。钟陌的日常行程其实是十分紧凑的,她的表格被西医学院密集的课程和课后学校的各种兼职填满。在她所不能顾及的时间空挡,我的轮椅则由我另外几个朋友负责。白鹰是其中相当活跃的一个。她是这雨城医学院中的秘密组织------寒鸦修隐会的一员,是我几位死党的其中之一。她大我好几岁,是医学史专业的学术研究生,也是一位对科学相当轻蔑的泛神论神秘主义者。除了用尖锐的词汇攻击这个庸俗的世界,她还热衷用各种民间传说中的算命方法来赚(骗?)取许多学生口袋中的生活费。
“我今天好苦命啊,竟然要推掉我手里好几个大客户来帮你这小乌鸦推轮椅。白鹰大人的情面可是很值钱的,你可要给白鹰牢牢记住哦。”白鹰的高度近视镜似乎比上次见面时候又加厚了,我感到她镜面上反射的太阳光烧灼在我的脊背上。那是一种语焉不详的疼痛。
“白鹰,你对我的付出,我现在无以回报。但我许诺在我临终之前,必定予你无上报答。”我木然答道,临近十一月的寒冬阴森袭骨。空气中不见雪屑,但气温已经无限接近滴水成冰。
“你怕不是脑子被门挤了吧?白鹰的塔罗牌和星盘可从来没预言过你的死期呀。好不容易遇到你这样能听懂我说话的人,要是死了我对着你的坟墓吐槽吗?看看你周围吧,看看广场上那帮手舞足蹈的东西。像不像断了线的傀儡,像不像苍蝇在唱歌?”
白鹰的声音抑扬顿挫,让周围使我昏昏欲睡的深寒一哄而散。我顺着白鹰的手指望去,只见广场上如今缠满了花样翻新的旗帜和条幅。广场的其他角落也布置了密集的展位,看胸前的徽章似乎是其他几个学院的学生所为。
我忽然想起,争夺学生会主席的选举运动正进行到最为白热化的阶段。开学一个半月以来,气温、物资、白昼,乃至整个世界都在瑟缩凋零褪色,唯有学生心中对这项运动的热情和关注在节节上涨。每一次胜败和争斗,都让各个学院的学生血脉贲张。
这其实也是一场战争。悄无声息,旷日持久。有伏笔和前奏,有互相试探和短兵相接。有威逼利诱和阴谋诡谲,也有深明大义和棋逢对手。
在开战之初,只有两个人被认为拥有最后夺魁的希望。那就是西医学院的邱瑞(我称他为神像)和中西医学院的冷宁(我称她为皇妃)。一个是西医学院的男神,一个是中西医学院的女神。但这场选举长达两个月,最终的结果需要在五次票选结果之中取其平均数。随着学校的电力逐渐因为海上风暴而逐渐短缺,选举从完全的网络在线选举转向了纸质的手写票选。前三次票选的结果都经过了网络云端和纸质选票的双重备份。为了保证公平,新任校长杜伯仲决定不惜工本来保证正义的天平没有任何倾斜。
第一次票选,邱瑞的选举团队和参选主张得到了绝大多数学生的支持。邱瑞是前任全校学生会主席的推荐人选,是一名完美到令人发指的医科学生。他系出名门,母亲生前是雨城市某三甲医院的传染病科主任医师(雨城医科大学客座教授),父亲是路西法制药公司的执行董事。他成绩优异、思维敏捷,在校内校外的各种活动中游刃有余。大一上半学期即代表学校在全国医科学生人体解剖学知识大赛和心肺复苏急救技能比赛上获得名次。如今在西医学院的明星教授简西宁的肺部哮喘研究团队中,他的名字赫然在列。以一名尚未毕业本科学生的身份参与国家级医学研究团队,这在全国范围之内亦属罕见。除此之外,邱瑞还偏偏相貌英俊,风度翩翩。每天学校傍晚的篮球场上都可以见到他那一身锋芒毕露的夜光运动服和最新款式的限量版气垫联名跑鞋。每次他足迹所到之处,空气都会在众多女学生的目光之中聚焦升温,直至降下妒忌的雨水。
“和邱瑞相比,皇妃的胜算太少。即使本院学生全部投票,我们学院的人数也只有西医学院的半数。更何况我们学院囊中羞涩,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不对等的战争。”我望着木制站台之上呐喊口号的西医学院学生,他身后的啦啦队女生不顾酷寒,裸露双腿展示诱惑的宅舞。站台上声势滔天,我握紧轮椅的扶手,感觉自己被异己重重包围。
“是啊,一开始我看到第一次票选的结果,真觉得我们学院去投票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可接下来的剧情比白鹰想象的还要精彩呢,算上上一次的选票,邱瑞已经渐渐连半数都保不住了。”尽管目视不及,我仍然能感觉到白鹰的嘴角在微微上扬。
眉目像大理石雕塑一样精致,才智过人,家境显赫;拥有天上的北斗星一样耀眼的履历,年纪轻轻便受到一众名师的青睐。这样的条件,获得一场选举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拥有像邱瑞一样优渥的家境,阶级的鸿沟隐形而又无处不在,最终悄然在志得意满的邱瑞背后一朝崩溃。花样翻新的歌舞表演、奢靡成风的双休日聚餐会、偶像明星一般悬挂于校园各处的巨幅海报,这些都触动了许多家境贫寒学生的敏感神经。更何况西医学院中卧虎藏龙,向来不缺少年轻气盛、家境殷实并且野心勃勃爱出风头的青年医科学子。于是终于在第二次票选的前夜,一个崭新的选举团队宣布参选,从原本属于邱瑞的选举团队中分裂了出去。一夜之间,原本板上钉钉的选举结果开始动摇,非但皇妃奋起直追,其他几个摇摆不定的学院也纷纷反戈一击。
“恰在这时候,在学校的论坛上又出现了一篇文章,洋洋洒洒地质问整个学校,一个一顿饭能吃许多人两个月生活费的人何德何能能够配得上学生会主席之位?然后那位最完美无暇的参选者邱瑞就开始一路人设崩塌,各种黑料层出不穷了。”白鹰推着我一路前行,对那寒风中烈烈招展的邱瑞海报视若无物。
“那篇文章,是你的杰作吧?”我问白鹰。
“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即使我不写,很快也会有别人替我们声张正义的。乌鸦,你不觉得现在学校的氛围,很眼熟吗?要知道,太阳底下从来没有新鲜事。”
“愿闻其详。”我说。
“现在的校园,就好像一九三六年的柏林一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物资短缺,民生凋敝。而希特勒的纳粹党甚嚣尘上,即将掌权。这种时候有识之士若不能振臂一呼,权力就要真的握在别有用心的人手里了。学校的老师一个个离开校园,去支援旁边k省一天天恶化的传染病。学生会手里的权力正在空前膨胀,而新任校长对这些现象却又偏偏态度暧昧不明。甚至干脆就听之任之。”白鹰说着,推了推她鼻梁上的高度近视镜。
“我倒觉得现在的校园,像是一九三九年的斯大林格勒一样。激烈的战争即将决出胜负,纳粹和苏联红军都在试图用最后的力量拼死发出一击。但两方却又都到了崩溃的边缘,每一条街道每一间房屋都会面临白热化的激烈争夺。等到真正的严寒来临,就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了。”我一向喜欢读历史书,白鹰亦然。用历史典故来暗喻今天的生活,是我与白鹰之间十分默契的一种游戏。也是我和她友谊如同涌泉一样不会干涸的原因之一。
“不管是什么,尾声的幕布都即将拉开了。所幸现在局面并没有如一开始那样令人绝望。即使败选,我们中西医学院也能够占据学生会的小半数要职,在相当多的事项方面行使质询权和否决权。邱瑞那种全面独裁的参选主张简直就是要把学校的学生会整个地法西斯化,变成一个学生弄权的独立王国。而我们的皇妃的主张却是类似欧洲大陆的三权分立,各个学院相互制衡监督。所以从主张上,我们就已经赢了一半了。老天,这是什么东西?哇啊!”
白鹰正洋洋洒洒地分析着战况,我却感到轮椅一阵趔趄。剧烈的摇晃让我的轮椅几乎整个翻倒,而白鹰已经结实地与地面来了个接吻。
原来是固定一根旗帜的钢筋绊倒了白鹰,一向仰望星空的神秘学占卜少女显然并没有认认真真看脚下的习惯。
我抬头一看,那旗帜上的图案是一个面色阴郁苍白的羽翼天使。
我认得这个标志。
在我去风城机场的路上,止水老师想给我吃一盒胶囊。我没有吃,那胶囊上印着的是同样面色阴郁骨白的羽翼天使。
那羽翼天使就是路西法,上帝耶和华身边最卓尔不凡的大天使。
路西法制药公司。又是这个路西法制药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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