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被人摘掉,鲜花也应该长出来

星期六上午是我法定的昏睡时间,不管春秋,无论寒暑。天塌下来也不过是不能翻身而已。我知道这很不符合一个工作学习在经济特区的社会主义青年的身份,更与迈开大步奔小康的社会形势格格不入。比如我住的这幢单身公寓里,这个时间,大部分的人早已带个插头坐在某个教室里充电,或者去人才大市场找个摊位准备卖个好价钱,最次的也坐在粤菜馆里喝个早茶体会民俗民情争取早日融入本地社会了。

他们是这个时代的脊梁,我充其量是一条在脊骨里嗜睡的寄生虫。

可我就这点爱好了阿。每当女朋友批评我太不健康或者太没出息的时候我总是这么说,我还说,我每天埋头干革命工作,抬头看老板脸色,为了什么啊,不就是为了第六天上午能踏实睡个好觉么,这还不行,那我做人还有什么乐趣。说到此刻,脸上适时流露出生无可恋死不足惜的表情。女朋友刚二十出头,很容易被老男人的沧桑吓晕,她学窦唯说,噢,乖。

如是,每周五晚上,不管玩到多晚,我都要把女朋友送回娘家,让她陪父母欢度周末,尽尽孝心。然后独自回到住处,着手睡前的准备工作。窗帘拉上了,手机关机了,电话拔线了,眼罩蒙住了,耳塞戴上了,电源切断了。估计古人斋戒沐浴也就跟我现在一个心情。好了,我往床上一倒,舒展开四肢,睡眠就如急着偷情的女人一样直扑我的怀里。

哦,你问我,好像忘了洗澡?靠,女朋友都回娘家了,洗哪门子的澡啊?!

扯了这么半天,跟这个漂亮题目一点关系都没有,不好意思,其实我是故意的。我是想让你明白我多么珍视这来之不易的一切。所以,如果天亮以后,这幢楼里什么人吵着我了,我也只是骂一声:靠你老木,然后翻个身接着睡。

可是──说到“可是”了,对你来说,你知道该发生些什么了。对我来说,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经常莫名其妙的来个“可是”。万事果真都是上帝预先设计的,这么多“可是”也够难为他老人家了。

继续说可是。可是,这一个星期六,我的睡眠被外面叮叮咣咣的声音敲打得稀松薄脆,捡也捡不及,接也接不上。我都骂了几十句靠你老木了,外面的声音完全无动于衷。文章一开始一大堆的废话铺垫到现在才算是派上了用场,也就是说,你作为旁观者,必须体会到我当时的绝望和愤怒。我扯掉了眼罩,仗着自己穿了条平角内裤,直冲出去。

走廊上一群穿着统一制服的人,正往隔壁搬着各色家具,大到宽两米八的床,小到家庭用体重计。我看清楚这制服不过是一家搬家公司的工作服以后,大喝一声:大清早的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阿!这群人停下来看我,然后哄堂大笑,一个北方口音大声说:嘿,哥们儿,都十点半了,你睡什么觉阿!

我一时张口结舌,以他们的智商,就算解释,要让他们理解实在很难。所以就楞了这么一会儿,然后发现他们笑得更欢快,眼神已经和看一个疯子差不多,靠我比较近的两个人还直瞄我的下体。我这才发现,我还没上过厕所。

我陷入到一种“送戏下乡”的双重悲痛中,他们毁了我美好的周六酣睡,我却娱乐了他们的工作时间。我光着脊梁,进退两难。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隔壁的门口传来:大家别楞着了,赶紧做事吧。这位先生昨天一定是上的夜班。

如果你够聪明,一定说:嘿,女主人公出现了。如果你还不幸受过高等教育,你会说:靠,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你丫抄袭王熙凤!没错,你不觉得王熙凤的出场很酷吗?之前景再美,不过是道具。之前人再多,都沦为跑龙套的。现在一群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死跑龙套不再聒噪,继续搬东西。我作为这个故事的第一男配角,重新建立起优越感,并顺着声音看过去。

如果你和我一样是个不可救药的病态文艺青年,我们都希望看到的是张曼玉。张曼玉穿着高领无袖旗袍,隔着一堆杂乱的家具和人群,姿态性感而又拒绝。问题是,如果这时候她看过来,她会发现对面站着个相貌丑陋而且浑身上下只有一条平角内裤的梁朝伟。卡卡卡,不能这样写,我可不想被小资们乱砖拍死。

其实当天的真实情况是这样的,一个白裙的长发女人,在隔壁门口说完开始的那句话,接着向我微笑,说了声: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慌张的点了一下头,立马回身进了房间。也就是说,其实她究竟长什么样我也不清楚。这不能怪我,要不你试试?

这个周六上午已经彻底毁了。我回房间匆匆洗漱之后便出了门。我在街上给女朋友打电话,女朋友惊奇的问:阿?今天怎么这么早?!我实在没脸把真相说出来,就说:想你了,睡不着。于是,女朋友开始故作姿态,说:真的吗?但是我敢肯定,她的小脸一定笑成一朵花了。

在那个被民工毁掉的周六,鲜花暂时还没有出现。作为故事的主要线索,这个时候,她们还在郊外的某一处花圃里,亭亭玉立搔首弄姿。卡车停在路旁,工人在远处的窝棚睡觉,墙上挂着花剪。然而深夜,当露水满天落下,她们会象麦子一样被成捆收割,然后乘着夜色,从乡村走进城市,从花店走进故事。

我喜欢鲜花,这种情感和我喜欢美女一样朴素而且日久弥新。所以,我很想为鲜花在这个故事里安排一个好的归宿,比如一个明朝彩绘瓷器或者一堆新鲜热乎的牛粪什么的。可惜,这不是我的故事,我非常遗憾的告诉大家,第一眼看到她,是在隔壁女人门口的垃圾桶里。她看起来还很新鲜,还“羞涩的打着朵儿”,却正被一堆空烟盒、脏纸巾、矿泉水瓶子无耻的纠缠着。

一开始我没有太在意。《喜剧之王》里那个胖MM说过:有钱人的品位有时候很难说的。再说,隔壁那个女人搬来快半个月了,我从没见过她。她的门总是关着,我甚至怀疑她究竟还住不住这儿。

可是接下来两个星期,垃圾桶里每天一束,风雨无阻。这就有点过分了。所以这天晚上,我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了女朋友,原本想和她一起鄙视这种奢侈行为,从而烘托出我节俭克己宜家宜室的美德,没想到女朋友斜了我一眼,说:少见多怪!人家是美女诶,爱的人多,送的花多,不扔掉,难道放冰箱里阿?

我说:恩,美女家门口鲜花多就跟饭馆后门鸡鸭毛多一样天经地义。可问题是,谁知道她是不是美女阿?我都没正眼看她!

女朋友说:切,她要不是美女,你会去关心她门口的垃圾桶?!

我闭嘴。

女朋友语气忽然又变得幽怨,她说:哪像我,跟你在一起到现在,你送过花没?!

我转头对着穿衣镜,用眼神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回过头,对着女朋友诚恳的说:我错了。

和女朋友相爱以来,我说 “我错了”远比我说“我爱你”多。我不知道是因为认识了她才犯了那么多错,还是我本来就一直在犯而自己毫不为意现在全被女朋友英明神武的发现了。

先前我说过,我住的这个地方是单身公寓。其实,这不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比如,女朋友第一次带我去见她父母,说我住的是时尚小户型。事出突然,我还来不及否认,就开始痛苦异常的回答她妈妈很多关于装修的问题。我在想象里花了大把不属于我的钱,把一个根本不在这城市也不在任何地方的一所房子乱搞一气。天知道,母女俩竟然都表示满意。

事后,女朋友跟我解释说,你一把年纪了,人又不帅,如果再说你连个房子都没有,家里一定不会同意。不过,我发现,原来你挺会吹阿。

我心里骂:没人性!逼良为娼以后还夸我的床上功夫好。我嘴上说:我理解,理解万岁!孟子他老人家早就说过:小民无恒产,故无恒心。恒产直译过来就是不动产,意译过来就是房地产。

但不可否认,这件事严重摧残了我的自信心。从此我每天下班回公寓都低眉顺眼行色匆匆。

这天刚进电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前面说:你好。电梯里永远有很多人,似乎五湖四海的失败者都聚在这三两个平方以内,所以我不确定是不是叫我。依照我先前描述的姿势,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双夹脚拖鞋、两只脚、两个脚踝、两截小腿、一圈裙裾。我也有古龙的毛病,迷恋女人的脚踝,所以我的眼光约莫多停留了几分之一秒。继续往上,沿着裙摆的褶线,腹、腰、胸。这三部分,眼光停留在哪儿都不好。迅速往上,被两根锁骨轻轻跘了一下,脖子,下巴,口鼻,眉眼,刘海。我由衷的在心里骂了一句:妈的,美女!

美女笑吟吟的看着我,就象那天她隔着人群和家具。于是我很不自在,虽然我此刻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可是,美女紧接着就说:那天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靠,我光着膀子穿着平角内裤。

我说:没关系。(虚伪)

美女说:刚下班?(废话)

我说:是,刚下班。(罗嗦)

美女不说话了。

我没话说。

从电梯出来,一拐弯,就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单身公寓永远都有这样一条走廊。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这条走廊,我就不会在女朋友她妈妈面前心虚。走廊两
边相对排着十几个门和垃圾桶。永远没有灯,永远没有人。所以没有脚印,只有脚步声。如果你眼神够好,你会看见蟑螂们大摇大摆成群结队。它们远比我们过得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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