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胡是一名县城的小公务员,说他小不是年龄,而是职务小,40岁了才是科员级。
96年中专毕业,他被分到了现在的单位。
那时不像现在,工厂企业少的很,打工还是个新鲜事物,就是现在这个内陆小县城也没几家像样的企业。
招商引资引来的也多是高耗能高污染的,在经济发达地区做不下去了,跑到这小地方,政府还像得了个宝一样供着。要不就是当地的小作坊,打着办厂的旗号,圈了地,其实多用作其他。
所以小胡对自己的职业,还是相当自豪和满意的。
说实话就在前几天,他还觉得自己非同一般。在单位里资历不浅,年龄不大。
可是当别人一个个开着车,从骑着电动车的小胡身边,呼地过去的那一瞬间,他感到了自己的平凡,甚至失败。也感到自己老了。
2
他依稀记起,刚上班的,那年正月初七,正好是新局长上任,开全体会。
单位没有自己的办公地点,租的一处靠大街的老式楼房。
一楼是门面,二楼才是办公地点。
没有院子,小胡穿过过道,右拐直接上了二楼,里面的人还真不少,熙熙攘攘的,会议室在三楼,于是小胡又慢腾腾地爬到了三楼。
一看到小胡,几个脑袋瞬间凑到一块儿小声说:又一个,又一个。还时不时地偷看一下小胡。
单位里总是排斥新人,总感觉是跟自己挣饭碗的,其实还真是那个意思。
小胡所在的单位,是行政事业单位,不是财政全供,通俗的讲就是有一部分人要共吃这一半的蛋糕,也就是所谓的事业费,小胡就是这一部分人当中的一个。
现在工资都是按百分之七十发的,又来了这么多新人,据说和小胡一批的不下十几个,老同事看了当然不舒服。
开了一上午的会,新任局长一翻激情昂扬的讲话,听的小胡热血沸腾。
这个局长也是靠上学跳出农门,原来在县里的一个清水衙门任职,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眼看这辈子就这么着了。可人有时说转运也快。
这不新来个县委书记和他是同学。就把他调到了现在的这个小单位,虽说小了点,穷了点,可到底是一把手,所谓“穷庙富和尚‘’,再穷也穷不了头儿。
有了这样的靠山,难怪敢在会上拍着胸脯说大话!“你们尽管放手大胆的干,出了事儿我担着。”
听的小胡也觉得自己跟县委书记有关系似的。
板凳上坐着也挺起了胸脯直起了腰,摩拳擦掌跟着局长准备大干一场。
紧接着局里对人员着装分股室。
小胡分到了执法大队。
穿上新制服,戴上大沿帽,肩章臂章,一应俱全。
小胡那个激动啊!本来个子瘦小的小胡,感觉自己一下子长高了不少。
走在街上,不由得一会儿耸耸肩,一会儿拍拍自己的衣服。骑着车子,瞅着自己的影子,偷偷的乐。
下了班也舍不得脱,骑上车子回老家,戴上墨镜别提多威风了。
可就是这墨镜惹了祸。
这是队里查处一个眼镜店的。没收了回来以后,队里也没有统一管理,随便放在了办公室里。这也是一贯作风。
因为接下来,按照老规矩,老板来交了钱,取走东西就完事儿了,谁也不再乎少没少几个眼镜。
几个人一商量,一人戴了一个。
也给了小胡一个。
恰巧眼镜店的老板,过来询问处理结果,就全看在了眼里。
这个老板不是一般人。是县里的人大代表。
当时并未声张可私下却反映到了县人大。
新上任的局长,下面的人只要能多收钱,哪管这些。
局里还没有个固定的地点,我这局长出门连个车也没有,开个会都比人家矮半截,恁多人张嘴吃饭,县财政就拨那么点经费,我们自己不下去罚俩钱儿咋办。
那阵子满大街都是小胡的同事,穿着新发的制服一个个耀武扬威。
进门店随意跑到柜台后边,翻个底儿朝天。脚底下放的杂物碍了事,一脚踢飞。老板也只是陪着笑脸,不敢多言一句。
祖上几辈子农民出身的小胡,只见自己父辈给别人低三下四,哪遇到别人给自己点头哈腰的阵势,一时不知道自己的脸该笑着还是该绷着,手是该背着还是放兜里,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可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有英雄。
小胡始终任为,在那种情形下,老吴也算一个。
老吴是一个卖电料的,铺面不算小。
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刮起来的第一批个体户。
每回去他店里,老吴总要盘问一翻:查啥?有文件?执法证我看看。
态度不卑不亢,背着手,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你。
不知道因为啥,每次到他店里,小胡就觉得不敢直腰。不敢直视老吴的眼睛。总觉得老吴的眼睛射出的光,像两道钢叉一样,锋利无比。看得人心里毛毛得。
97年邓伟人去世那年,小胡看见老吴靠在店铺前的电线杆子上,边看直播边抹泪,他老婆喊他招呼买卖。
“不卖了,今儿啥也不卖了,###他老人家都走了,还干啥买卖,没他我说不定在哪要饭呢!‘’老吴撇着嘴,哽咽着说着。
一个这样硬气的中年老男人,在大街上哭成这样,不知道的以为家里死了人呢!
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别的店家都忍气吞声时,他一纸诉状把小胡的单位告上了法庭。
这也是小城第一例民告公的案例。
只可惜那时通讯不发达,连本县电视台也没报道。
说白了,那时这不算个事儿。是个人都知道,老吴你再拗也翻不起来浪。
搁现在老吴指定大火。
开庭那天,小胡还接到局里通知,着装去法院旁听,以壮声威。
旁听席一片着制服的公职人员。原告席上老吴一人孤零零的。
只见老吴,穿了件深灰色的西装,卷起来一条腿的裤边,皱巴巴的。
也没有找律师。自己不慌不忙的站在原告席上,目光如炬,应对自如。一点没有紧张怯场的意思。据理力争,寸步不让。
看上去一人站在那里,却好似身后有千军万马,一身胆气十足。就如当年张飞立在当阳桥前一般。
小胡佩服极了。
还没听出个所以然,上头来了电话,暂时休庭。
后来结果如何,小胡就不知道了。
这个事儿,在局里成了禁忌。
大家都闭口不谈。
可是人大的通知到是来了,全局整顿仨月。整顿结束后局长调离,新任局长也就了职。
凡是私拿眼镜的退回并写深刻检查。
小胡的爹听说后狠狠地骂了小胡:别人拿你都拿?大家都去做的事儿,不一定都是对的,再说人家或许做了不是个事儿,搁你身上兴许就是个事儿。
看小胡不服。
老头儿气的要打小胡儿:吃上公家饭,还管不了你了?
直到小胡鸡叨米似的点着头:知道了,记住了,下次不敢了。
没过几天,队长通知他,被调到了局里的二级机构。
队里就走了他-一个。听说是人大要“眼镜”事件的处理结果。
看来他就成了那个结果。
这会儿小胡想起了他爹的话,心中一阵郁闷。
3
到了二级机构小胡发现,单位里的年轻人少的很,大多数都是中老年人,和中老年妇女。
上午大家来的倒很齐,男的下象棋和围着看下棋。女的围在一起,织毛衣和帮织毛衣的缠毛线。
下午机乎全都有事儿,除了几个头头儿,整个楼,空荡荡的。
人太闲有时心里会发慌。
可是令小胡更发慌的事儿还在后头。
1997年,县里开始机构改革了。先从乡镇开始。有三个条件。一是年终优秀加分,二是书面考试,三是领导打分。三样综合得分,从高到低录用。录不上的买断工龄,实际就是下岗。
单位里小如的丈夫就是某乡镇的。刚出方案时,大家议论纷纷,都认为不合理,搞不成。大家嘻嘻哈哈的天天在乡里谈论这个事儿,啥工作都停了。
互相拉票,那些和领导有关系的倒闷头不语。
小如天天在单位里,上班第一件事就是聊这个事儿。边聊边骂。说方案不合理。就好像知道自己丈夫确定,录不上呢!
除了考试,那两项还是如期进行了。只是分数暂时不公布。隔了好久,大家都认为这个事儿黄了。突然一天,乡里临时通知所有人开会。
谁知到了乡里,会议室里乡镇的头头脑脑都在,一人发了张卷子,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把这试考完了。
有些人还做着梦呢,改革的名单就贴出来了。原来县里一怕夜长梦多,二是上级催的紧,三怕乡里出猫腻。就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全县统一考完,综合出分后同时张榜公布。快刀斩乱麻的把这事儿就办了。
这下炸了窝,有大闹乡镇长办公室的,有在单位骂骂咧咧的,有组织上访的。可任你撒泼也好,打滚儿也罢,没录上的就是下岗。
小如一大早,红着眼睛就来了,肿的像个桃。丈夫准没录上。接着就是抽嗒着骂着,骂别人有关系,骂方案不合理。
一会儿,老公打来电话,破涕为笑。原来老公就差一名,前面有个因为违反计划生育的让人告了,他就顺上了。
立马哪儿都合适了。
小胡看在眼里慌在心里。按照乡镇的条件,就是他亲戚当局长,怕是自己也占不上编制。
何况还背着个处分。
人心里有事儿,总想找人说说,尤其是自己任为同命相连的人。
于是就邀同事小杨一块儿喝两口。
小杨和小胡同岁,但比他早上班一年,个子不高,一对小眯眼,总是似有笑意。
白白胖胖,从头到脚,从胳膊到腿,哪儿都是肉,尤其是手,像吹了气的面包,胖鼓鼓的。说话低声细语,文文气气。
走路慢慢悠悠。他俩同是农民出身,又都是中专毕业。所以一见如故。
在约定的地摊上,小胡是个急脾气,早早的在那儿点好菜等着。一盘毛豆,一盘豆腐皮。看着菜,小胡心里发愁着机构改革的事儿。
正想着,小杨慢慢悠悠地来了。小胡还愣着神呢!吓了一跳。“你真沉的住气,咋弄啊,要下岗啊!”
“呵呵,方案不是没出呢?急啥啊!”
“和乡镇一样,咱就是下岗的料”
说着用牙咬开啤酒瓶盖子,斟满两杯。自己先端上一杯“咕咚咕咚”饮了半杯。
“杨儿,说实话下岗了你有啥打算?”
杨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歪着脑袋急着等他开口的胡儿,笑了。
“哎呀你真成事。”
“不管下不下岗,我想继续考大学。不想一辈子在这小县城”
小胡一听,愣了。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念头。
考上中专,吃上公家饭,跳出了龙门。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已达到了人生的顶峰。再去上学,上了学还能再弄啥?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思考过。
现在他只盼着自己别下岗,有个编制。
目标不同,俩人聊的一东一西,七零八落的。
不咸不淡的分手,各自走了。
第二天,一进单位,小胡就感觉气氛不对。再看走廊里,贴满了大字报,所有的人三三两两的小声议论着。
原来单位的改革方案一出来,就遭到所有老同志的反对。先贴了一张局长的大字报。
小胡还在担心着呢!县里的改革叫停了。一是县直各单位反映过激,二是人事局都打起来了。它是管编制的地方,却数它超的最多。这革还咋改。
只是暂停,以后还有可能改。小胡悬着的心还是不能完全落下。
4
小杨一门心思考大学,最后通过几年的不懈努力,研究生毕业后去一所大学任教。彻底告别了小县城。
小胡也算幸运,后来的改革他有编制。只是干到四十岁了还是小科员一个。看来要干到退休了。
干在基层二十多年,小胡却恍如隔世。
想不起自己都干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来准备干什么。
唯一感到的一点成就感就是,有一个高自己一头的儿子。
当年法庭上横刀立马的老吴还开着他的那个不大不小的店。
小胡骑着电动车从他店前过时,他倒是比以前态度热情了许多。小胡却怯怯的应着。
此时的小杨正满腔热情的给学生上课。
小胡骑着电动车,车把上挂着扶贫的包,奔赴在下乡扶贫的路上。
那疾驰的背影有一点落寞,有一点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