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刘禹锡

 这两天忙项目,看的写的都是技术文档,脑子有点满载的感觉,随手找本文学类书看看放松一下头脑,是黄仁宇写的《中国大历史》。一翻翻到刘禹锡的一首诗,“金陵王气黯然收”一句跳入眼帘。多熟悉的口吻啊。我觉得有成就的诗人和词人虽然能就多种题材吟诗填词,但他们在某方面的气质和性格是特别明显的,不管他们当时自己是否有意识去发展自己的特色,我们后人往往还是给他们贴上浑厚,豪迈,婉约,清峻等等标签。

比如提起李白,我总是先想到“黄河之水天上来”,“仰天大笑出门去”等想象瑰丽大气,洒脱不羁的句子。杜甫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忧国忧民。李商隐是我心仪的大情圣,他的“相见时难别亦难”,“此情可待成追忆”,“春蚕到死丝方尽”,实在让人为他心碎,想到他就会想到古龙笔下塑造的小李飞刀,也没法求证古龙写小李飞刀的时候心里是不是想着李商隐了,这两个李家男人,一个真实世界里的,一个书中塑造的,爱的那么难呀,成灰了,爱还在心里藏着,爱无奈又不放手,现代社会还有这样含蓄深沉的爱么?白居易善作长篇,“汉皇重色思倾国”,“相见何必曾相识”,都是宏大叙事,小令“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也夺人眼球。杜牧是贵胄公子,先是“赢得青楼薄幸名”,又是“隔江犹唱后庭花”,最喜欢他“六王毕,四海一”的精绝无比。王维飘然世外,“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沦落阶下的李后主“一江春水向东流”到现在都让人跟他一样浩浩荡荡的愁。同样是水,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又让人英气勃发了。辛弃疾一会儿“醉里挑灯看剑”,一会儿“却道天凉好个秋”,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发现也是个多情种子。红颜不让须眉的李清照“应是绿肥红瘦”,“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搞得自己“人比黄花瘦”。浪迹情场的柳永“多情自古伤离别”,让人不堪面对“杨柳岸,晓风残月”,只见他“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喜欢着这么多诗人和词人,如果一定要做个排行榜,刘禹锡也不见得排在前头,但是想起他,心里有种温暖的感觉。读他的诗感觉像在跟邻家大哥对话,这位大哥,漂泊江湖,四海为家,历尽困顿磨难,却始终笑对风云。他的写史诗有沧桑感,但是这沧桑并不让人消沉,反而激发一种关注寻常日子的温和感。据说刘禹锡是匈奴的后代,也许他骨子里就有种非汉族式的乐天豁达的基因。我觉得金庸的书名“笑傲江湖”可以用来概括刘禹锡的一生,笑对世上纷纷潮,一把傲骨豪情在,想象一下被皇帝不停流放,辗转四方的他唱着“沧海一声笑”在江湖上行走的样子——逍遥。

从小读他的“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深深被他刻画的意境吸引了,眼前出现了小桥流水人家,任历史轰轰烈烈,看他高楼大马,宾朋满座,显赫一时,终归于平淡,日子还是在寻常巷陌间流淌。这首诗脍炙人口,我想还是因为他总是从大历史的角度看问题,他把人生的落脚点放在了平民化的踏实生活。“乌衣巷口夕阳斜”的美学构图也是引人遐想的意境。《乌衣巷》应该是刘禹锡极具代表性的作品,从中可以看出和他的其它诗作一脉相承的人生价值观,荣华富贵不是他的追求,他可能是个人生过程论者,所以他一生无论发生什么际遇,他都是转换视角,以一种体验人生的通达态度接受。

文人每到一处,都要题留点什么。刘禹锡也不例外,只是他一落笔,里面往往就有历史观了,是写景更是写史,以景引史(说着说着景色就扯到历史了)。并且他的历史观是洒脱不执着的,也就是说他的历史观里有个“空”字,但是他又不是虚无主义者,从他自己的人生经历看,他对自己的理念是相当坚持的,坚持到敌人都倒了,都死了,他得意的笑。他是该空的空掉,该实的筑实,觉得他是个太极高手,虚实转换,在乎一心,修炼到很高境界了啊。《乌衣巷》是他这类型诗的抗鼎之作,再引两首:

《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他的好友白居易力挺此诗)

《西塞山怀古》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在他的诗里,成败荣辱,都会被时光抚平的,沉淀下来的,还是日常的风花雪月,寻常人生。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刘禹锡两首“桃花”诗是特别有意思的,这两首诗是写他自己的,浓缩了他的人生故事,写出了他的桀骜和斗志。借用我们形容鲁迅的话,刘禹锡的诗是他“战斗的匕首”。他在贬为郎州(今湖南常德)司马十年后,被召回京师长安,写了第一首“桃花”诗——《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我们中国人的处世态度是以“和”为贵,不要招惹人,尤其他还刚刚解除“贬谪”的身份,按理说应该老实点。但他偏偏要说“不”,也许是他骨子里的匈奴血统吧,为什么要否认自己。我特别推崇他这种肯定自己的精神,人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皇帝说我错我也不能默认接受,你可以处罚我,但你不能禁锢我自由思想。你看看你们这些“开得繁荣红火”显赫得意的人,哪个不是我被排挤后爬上来的。

因了这首诗,他又上路了,同行的还有他的好友柳宗元。这一走又是十四年,等他五十七岁回到长安后,已是半百老头,居然还不肯闭嘴。上来又是一首《再游玄都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我把这看成是他战斗的总结,怎么样,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家伙死的死,失势的失势,皇帝(种桃道士)都换了几任了,我刘郎还能在这里作诗。应该说这首诗是相当大胆的,因为他连皇帝都一并讽刺了。第一首“桃花”算是讽刺诗的话,第二首“桃花”都可称为“挑战书”了。还好这次他只是到洛阳去任个闲职。

翻遍唐诗宋词(就我所知),像这两首“桃花”诗这么锋芒毕露,富于战斗精神的诗是绝无仅有的。刘禹锡也因此在众多的诗人形象中显得卓尔不群,个性独特。

支持刘禹锡战斗精神的,是他对人生自然的感悟,他的乐观爽朗和坚定不移。他的《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一反悲秋的俗套,在别人失望悲观时,鼓励人们奋发向上,未来是晴朗明媚的。白居易刚结识他的时候,对他的遭遇表示了同情(《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他回诗答谢白的情谊,但没有跟着叹息无奈伤感,而是表明自己别样的人生态度——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刘禹锡和白居易的唱和诗中,颇有不少名句。再摘录几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酬乐天咏老见示》)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赠乐天》)芳林新叶催旧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乐天见寄伤微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诗以寄》)

刘禹锡留给后人的形象,正是用他自己的诗句塑造起来。我很敬佩他看问题的辩证主义眼光,他自己也说“百胜难虑敌,三折乃良医。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学阮公体三首》)。正是他这种看问题高人一筹的眼光,使他敢于坚持自己的理念,痛并快乐着。在人生的浮沉中气宇昂扬,不屈不挠的挺立着。“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浪淘沙》之八)我们看到一个“九死而不悔”,“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形象。诚如鲁迅先生所说: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白居易称刘禹锡为“诗豪”,说他的诗“其锋森然少敢当者”。后人对他写作风格的评论主要是用词似乎无甚过人之处,但都能说到人心坎上,意义深远。在中国漫长的文学史中,刘禹锡也并不以遣词造句著称,但他的那篇《陋室铭》却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玑,是一篇精短的美文。而且这篇文章很有节奏,读起来琅琅上口,后人模仿该文体裁的文章不计其数。我自己把《陋室铭》当成自己的生活主张。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面对权贵的刘禹锡是一副“斗士”姿态,但在民间他跟普通老百姓是走得很近的。他四处流放的生活让他能接触到各地的风土人情,他的一系列《竹枝词》就是汲取四川巴渝民歌的成果。我觉得这也表现了他开放的心态,在创作上兼收并蓄。“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虽然不是别出心裁的用词,却传唱至今,胜在比喻精当。

刘禹锡的朋友也是著名的人物,他早年和柳宗元在文章上合称“刘柳”,而且两个人还是同患难的;晚年和白居易在诗歌上并称“刘白”,有旗鼓相当的朋友可以切磋,这一点是很让人羡慕的。丹纳在《艺术哲学》里指出,杰出人物的诞生有他的土壤,往往是扎堆的,就中国唐宋来看也是这种情形,前有大李杜,后有小李杜,中间有白居易,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传承。

关于对刘禹锡的评价,有的学者根据《新旧唐书》的刘禹锡传对他有负面评价。我没有看过唐书的记载,对此不好发表评论。我也相信他不是个完人,只是每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有人会说他“出语伤人”,我也可以说他“直言不讳”。我觉得他的作品已经可以代言他的人格了。最后,奉上他的自传《子刘子自传》作为结笔。

子刘子,名禹锡,字梦得。其先汉景帝贾夫人子胜,封中山王,谥曰靖,子孙因封为中山人也。七代祖亮,事北朝为冀州刺史散骑常侍,遇迁都洛阳,为北部都昌里人。世为儒而仕,坟墓在洛阳北山,其后地狭不可依,乃葬荥阳之檀山原。由大王父已还,一昭一穆如平生。曾祖凯,官至博州刺史。祖,由洛阳主簿察视行马外事,岁满,转殿中丞侍御史,赠尚书祠部郎中。父讳绪,亦以儒学,天宝末应进士,遂及大乱,举族东迁,以违患难,因为东诸侯所用。后为淮西从事,本府就加盐铁副使,遂转殿中,主务於桥。其后罢归浙右,至扬州,遇疾不讳。小子承夙训,禀遗教,眇然一身,奉尊夫人,不敢殒灭。后忝登朝,或领郡,蒙恩泽,先府君累赠至吏部尚书,先太君卢氏由彭城县大君赠至范阳郡太夫人。

初,禹锡既冠,举进士,一幸而中试。间岁,又以文登吏部取士科,授太子校书。官司闲旷,得以请告奉温清。是时少年,名浮於实,士林荣之。及丁先尚书忧,迫礼不死,因成痼疾。既免丧,相国扬州节度使杜公领徐泗,素相知,遂请为掌书记。捧檄入告,太夫人曰:“吾不乐江淮间,汝宜谋之於始。”因白丞相以请,曰:“诺。”居数月而罢徐泗,而河路犹艰难,遂改为扬州掌书记。涉二年,而道无虞,前约乃行,调补京兆渭南主簿。明年冬,擢为监察御史。

贞元二十一年春,德宗新弃天下,东宫即位。时有寒隽王叔文,以善奕棋得通籍待诏,因间隙得言及时事,上大奇之。如是者积久,众未知之。至是起苏州掾,超拜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遂阴荐丞相杜公为度支盐铁等使。翊日,叔文以本官及内职兼充副使。未几,特迁户部侍郎,赐紫,贵振一时。予前已为杜丞相奏署崇陵使判官,居月馀日,至是,改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等案。

初,叔文北海人,自言猛之后,有远祖风,唯东平吕温、陇西李景俭、河东柳宗元以为言然。三子者皆与予厚善,日夕过言其能。叔文实工言治道,能以口辩移人。既得用,自春至秋,其所施为,人不以为非当。时上素被疾,至是尤剧。诏下内禅,自为太上皇,后谥曰顺宗。东宫即皇帝位,是时,太上久寝疾,宰臣及用事者都不得召对。宫掖事秘,而建桓立顺,功归贵臣。于是叔文首贬渝州,后命终死。宰相贬崖州。予出为连州,途至荆南,又贬朗州司马。

居九年,诏征,复授连州。自连历夔、和二郡,又除主客郎中,分司东都。明年追入,充集贤殿学士。转苏州刺史,赐金紫。移汝州兼御史中丞。又迁同州,充本州防御长春宫使。后被足疾,改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又改秘书监。分司一年,加检校礼部尚书兼太子宾客。行年七十有一,身病之日,自为铭曰:

  不夭不贱,天之祺兮。重屯累厄,数之奇兮。天与所长,不使施兮。人或加讪,心无疵兮。寝於北牖,尽所期兮。葬近大墓,如生时兮。魂无不之,庸讵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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