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乏理想的现实主义是毫无意义的,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是没有生命的。
——罗曼·罗兰
“这路可真绕啊”,我开着爱车“友柏”,在惠灵顿的高架上兜了好几个圈,终于将车停在了Albert家门口。在新西兰小首都名不虚传的狂风中,我缩着脖子,敲了敲门。
门开了,出来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是Crystal和Lily吧,我是Albert,快请进”。来人正是短信联系的房东,我们向他短租了一周的房间。
Albert和妻子Ariel都是台湾人,有一个2岁的孩子。他们很早就来新西兰念书,毕业后留下工作、移民。Albert在政府部门做统计工作,Ariel奥克兰大学心理系毕业后则在家带孩子。
惠灵顿生活不易,这些年房价越涨越高,他们夫妻俩本想回台湾,最后是为了孩子的教育才留下的。大约Albert一人养家有些辛苦,他们把整租的房子分租出去,贴补些家用。
我朝Ariel笑笑,“我也是学心理学的”。她努努嘴,直率地说,“心理学毕业真的不好找工作”。奥克兰大学是新西兰最好的大学之一,心理学排名也是世界靠前,但毕业后对口的工作仍不多。我想起毕业那年找工作的光景,感同身受地连连点头。
准备晚餐时,房东Albert向我们介绍另一位租客,来自上海的女人Fanny。大概是为着入乡随俗的缘故,大家都将中文名字隐去,用新取的英文名在这个国家闯荡。
Fanny四十出头,一头干练短发,爽利的性子。她出生于富裕家庭,自己的生意做的很成功。因为女儿在惠灵顿念高中,所以每年从国内飞过来三四次陪读。
“我女儿想学法律,以后还打算去美国念大学,学产权法”,Fanny煮着喷香的上海红烧肉,一口沪语普通话全是骄傲。
听了我们自驾环岛、打工旅行的经历,她连连称赞,好奇发问,“接下去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
“也许留下念书,我喜欢做菜,可能会去念西厨”。Lily答。
“我递交了博士申请,如果顺利的话,也许留下来读博”。我答。
我们都用了“也许”这两个字,对于未来,我们都没有100%的确定。因为横亘在眼前的,还有很多现实和其他的因素。比如,银行卡里的存款。
“中介发信息告诉我,读西厨的费用可不便宜,学费、生活费加起来,动用我工作这些年所有的存款都不够啊!”Lily扶着额头,忧郁地说,“不行,一定要想办法赚钱了。”
将近一个月的环岛,我们虽然节省,但只出不进,银行卡里的数字还是飞速缩水。叹了口气,想起一个闺蜜前几天跟我诉的苦。
她义愤填膺地说,“每天早上一起来,就是脑门上直往上跳的数字,房价、车价和物价。工作时,有硬着头皮每个季度必须完成的指标,双休日只能在家带娃换尿布,老公是一点忙都帮不上。一年365天,是琐碎无聊的复制粘贴,是蝇营狗苟的单曲循环。”
“我的天,去TMD生活!就应该像你那样,去看大漠孤烟,雪域山城,去看翡冷翠的文艺复兴,亚马逊的原始森林。我们应该在远方,我们的灵魂应该去朝圣,我们的脚步应该在路上。世界那么大,我们就得去看看。”
所以,我过上了她理想的生活,真的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了。
就像惠灵顿的白天,是梦想的玫瑰色。我们逛博物馆,看毛利仪式舞蹈;去植物园,辨识玫瑰的动人名字,“蓝月亮”、“记忆”和“爱”;去了解澳新军团的故事和虞美人的由来;去探索公园的角落那簇蓝色的火焰,原来是来自二战原子弹爆发后的广岛,正为了和平而燃烧。
可是等到夜幕降临,我们落回黑色的现实。回到住处,拿着手机,仔细计算这一日的门票、车费、伙食费和住宿费。数字在不停地扩大,脑门上的黑线也越来越深。
只好绞尽脑汁,想办法赚钱。在这个国家,英语根本算不上技能,学了十多年的心理学,就像精致的法国甜点,根本填不饱肚子。我将自己从头到脚捋了个遍,煮菜、打咖啡、做甜点、按摩、木工、修车,更是样样都不会。
还想过去夜市摆摊,卖桂林妹纸Lily最拿手的桂林米粉。米粉成本低,容易做,又好吃,一定赚得满钵。或去周末市场,很多人会卖一些手工艺品,如果去卖中国的明信片,说不定也会赚到钱。
但当我们打电话给City Council(负责食品执照的机构)询问时,900纽币(相当于4500人民币)的食品执照加上200纽币一晚的摊位费,直接让这个计划破产。而明信片的制作成本之高,也让我们最后放弃了这个主意。
不得不承认,哪怕走到了外面的世界,我们仍然要面对现实中的各种数字,房价、车价和物价。而更重要的是,在外面这个实打实的世界里,我无奈地发现自己的生存技能虚弱的很。到底怎样才能改变现状,让自己在这里踏踏实实地活下来呢?
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离开惠灵顿之前,我们爬上了有名的维多利亚山看夜景。满城灯火中,我却想起这样一件事。在南岛的黄金海岸,我们曾经住在一家叫Shambhala的背包客栈。客栈主人常年修习冥想,给住客也免费提供冥想课。
有一个清晨,我独自上山去参加课程。走到半山腰,发现有两条分岔路,一条整洁平顺,一条偏僻弯曲。偏僻的那条竖着一个木头标志,写着This path go nowhere(此路不通)。由于雨水的关系,字迹有些模糊,未曾细看的我将字母path(小路)看成了faith(信仰)。
大脑几乎条件性的反射,信仰之路,幽深僻远,肯定是荆棘丛生,方能抵达。于是,毅然选择了那条偏僻的岔路。越往里走,越是艰难,直到前方的路消失在一片杂草中。这才返回,岔路口靠近了细看,发现竟是提醒此路不通。拨乱反正,才选择了另一条路。
那晚,维多利亚的山顶夜色里,我的心里突然一阵透亮。
这十多年,我学习心理学和各种流派,坐在咨询室倾听来访者的内心,每日记录分析自己的梦境研究潜意识,但是这种心灵和信仰的探索,都不是像我无意识走的那条岔路一样,是通往一个僻远、生涩、神秘的所在,或是去往一个完全触不到地面的云端。
心灵的成长,最后要落地于外在的生活。所有对于自我、情绪、人格的了解,最终都要在现实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就像心理治疗的最终目标,是希望来访者能够在现实生活中,获得更多的成就,享受更多的幸福。
向内探索心灵如此,向外探索世界也当如是。我们所追逐的远方、在路上,也不是我闺蜜所认为的一个避世的桃花源,一个柏拉图的乌托邦。它最后也要落地于现实的生活,扎根在各种吃穿住行的数字和现实问题的解决中。
真正通往人生山顶的那条路,应当是整洁而平顺的。它就像Albert和Fanny走的一样,是装载着旅行、美食、教育这些简单的生活烟火,还有创业、工作、赚钱这些强劲的生存力量。
如此,惠灵顿的日与夜才会交替,我们的人生才得以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