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Joy Liu
从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观点来看,语言远远不止是我们交流的“工具”,很多时候语言塑造了我们,它塑造了我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和彼此,也塑造了我们的思维方式和认知模式。新年里的第一篇文章,Joy想邀请你一起去探索一个让人困扰不已,却时常深陷其中的语言现象:吵架。
这个话题本身也非常庞大,所以我会分成几篇文章细细邀请你一起探讨。今天,我们先来说说:吵架为什么那么伤人?
存在主义心理学家欧文亚隆在【妈妈及生命的意义】这本书的第一个故事里讲到自己的一个梦境,在梦中他看到自己的母亲手中拿着自己毕生写的书籍,然后他听到自己问母亲:“我做得好吗?” 梦醒之后,他慨叹即使母亲已经去世几十年,即使母亲生前跟自己的关系那么糟糕,他却仍旧渴望得到她的认可。也许这就是语言的力量,来自重要他人的一句肯定和认可,可能是我们等待了一辈子的事情。
同样,在吵架的时候,这些来自重要他人的伤害性言语,就像一把把匕首,直接插进我们的心脏。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语言具有如此的破坏性,它们又是如何对关系产生深远影响的呢?
1,相互指责的游戏
一位丈夫回家之后发现妻子没有做饭,屋子里也乱七八糟的,他很生气地说:“我在公司加班那么辛苦,怎么回家了连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呢?你口口声声说要好好照顾我,结果呢,怎么现在什么都要我操心?”
他不知道的是,妻子其实一直在加班,只是比他早到家了十多分钟而已,这时感觉到很委屈的妻子说:“凭什么每次都是我做饭,我工作也很辛苦好吗?结婚的时候你说要疼爱我呢,现在家务都是我一个人做,孩子你也管的少,我父母那边你关心过吗?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你可以想象故事接下来的走向了。这样的故事,在很多亲密关系中,就像很多已经写好的剧本一般,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我们却如此规矩地遵照这样的剧本出演,并在某种程度上十分认真投入。
在英文里有个词,叫“blame game”,就是指相互指责的游戏。我想我们之所以叫它“游戏”,是因为我们都深谙这个游戏的规则,并且非常地配合彼此。为什么这么说呢?其实只要其中任何一方停下来,不再指责另一个人,试图理解对方指责背后真正想要表达的,这个游戏其实就结束了。但是我们却不愿意,我们宁愿在对方说:“你怎么能这么做呢?”的时候,回嘴说一句:“你做得也不怎么样吧!”
每个指责的背后都有一个对应的,对方希望或者更喜欢的,比如当对方说:“你怎么就听不懂话呢!”,还有一个他/她没有表达的意思是:“我多希望你能理解我啊,如果真没听懂,能不能不假装你听懂了,而是再来问问我呢?”
你可能要问:既然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游戏,为什么在很多时候还“根本停不下来”?
我想这就涉及到福柯总是提到的“权力”。吵赢对方,这本身是一种权力的体现。在我们的主流文化中,权力之争无处不在。我还记得自己读过一个很有意思的习俗,在结婚的当天,要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压在对方衣服的上面,这就象征着在未来的家中,你会在对方“之上”。
从小我们的教育就无时无刻不在鼓励我们去“竞争”,因为只有一部分人可以“成绩好”,因为第一名只有一个。我们从无处不在的权力和竞争机制中学会的,就是如何去“赢”,却很少有人教我们,在爱这件事情上,我们要做的,恰恰是放弃权力之争,真正开始跟彼此合作。
我们可以巧言善辩,我们可以在对方指责我们的时候,反过来更们猛烈并且精准地指责对方,但这一切语言上的“胜利”都会让我们输掉关系。当语言变成一种彼此攻击的武器时,爱的空间就被扼杀了,关系本身就变成了一个战场。
2,我们本可以共同面对问题,却选择了把彼此变成问题
在我们的主流文化里还有一种趋势,就是病理化每个人。在这方面,传统心理学可以说是做得非常“出色”了:我们创造出了各种精神疾病,厌食症,抑郁症,双向情感障碍,焦虑症,精神分裂,注意力缺损障碍,等等等等,这些标签还在每天增加着。
我们仿佛在不断创造着人的某种“内在缺陷”,然后再去分析它们的成因,最后找出所谓的解决方案。可是这种不断病理化人们的做法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呢?当不断病理化他人的认知方式,开始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它又给我们的关系带来了什么?
我记得前两天看了一篇文章,大概是将关系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磨合”,而是“应该”自然而轻松。我不想去探讨这个观点本身,但是它的背后的确有一个很主流的想法:有适合我们的人,也有不适合我们的人。这句话的确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僵化地奉行它,就会陷入一个可怕的循环:每当我们的关系遭遇挑战时,我们就开始问自己“这个人真的合适我吗?或许我们并不是合适?我是不是应该换个人呢?”
人是变化的,流动的,是有多种可能性的。在一段关系中,如果我们在遇到挑战时就开始怀疑对方是否合适,我们其实是把对方看成了一个只有一种可能性,僵化的个体。合适这个词的背后,有太多固化的分类和刻板的看法。
我为什么要讲“合适”这个词呢?因为判断一个人是否合适,和在争吵中我们去责任对方有人格缺陷,它们背后的认知方式,其实如出一辙。主流文化让我们习惯性地病理化彼此,以至于每当我们遇到关系的挑战时,首先想到的不是情境和文化如何影响了我们的表达,而是开始病理化对方,觉得对方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后现代叙事疗法的创始人之一麦克怀特曾经说过:“人不是问题,问题才是问题。” 如果我们的伴侣在争吵时经常表现的很愤怒,我们要做的,也许不是立刻给他贴上“他有情绪问题”或者“他有情绪障碍”这样的标签,然后“追根溯源”想要看看他小时候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而是一起看看愤怒这个问题是怎么影响他,又是怎么影响我们的关系的。愤怒本身可能是个问题,但这不是他的问题,而是我们和他共同面对的问题。
如果我们在关系遇到任何危机的时候,能够放弃去病理化对方的冲动,意识到我们并不是彼此的问题,而是共同面对问题的伙伴,也许就有了把问题转化成机会的可能。
这个转变听起来很微小,但实际上却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改变。去年我写过一些关于出轨主题的文章,我们对出轨者就有很多的道德评判,我们会觉得出轨的人一定是人格上有缺陷,无法忠诚,喜欢撒谎,并且天性滥情等等。但实际上当我们去病理化出轨者的时候,我们就把这件事情的其他可能性抹杀掉了。
如果一个人在人格上有缺陷,因而无法对伴侣忠诚,那么我们除了跟对方离婚之外,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可是如果我们愿意放下病理化对方的诱惑,真正去看看出轨到底是如何在关系中产生,出轨对关系有怎样的影响,出轨这个问题想邀请我们彼此作出哪些改变,就会发现很多新的可能性。
我的很多来访者在自己出轨后发现,他们其实是在出轨的关系里寻找另一个可能的自我,他们在原有的关系中不容许自己有或者无法展现的一面,会在新的关系里有所呈现,他们可能还发现出轨对关系的破坏是致命的,他们需要真诚地向对方道歉,并且如果他们想要跟伴侣继续在一起,可能需要跟对方重新开始一段跟以往不同的关系。所有这些可能性,都无法通过承认他们有人格缺陷来获得。
人不是问题,问题才是问题。
3,从怀疑关系到怀疑对方的人格
我想吵架时最伤人的,恐怕就是我们开始怀疑关系本身,或者我们开始怀疑对方的人品和人格。
我记得有一次我跟男朋友吵架,因为有一天晚上我独自一个人去看电影,但是当他问起我的行踪时,我没有告诉他。那一次他非常生气,我也觉得非常委屈。我之所以没告诉他,是因为他曾经说不希望我一个人去看电影,而那天恰好我们要分开好多天,心情很沮丧的我就是非常想要去看一场电影。
那天我们吵得很不开心,他说他受不了我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了,而我觉得他在怀疑我的人品。
并且有趣的是,当时的我觉得他太“无理取闹”了:离开我的这些天里他都没有怎么跟我说自己的行踪,问他在做什么的时候也在回应我“没做什么”,现在竟然因为我没有告诉他我去看电影了生气?
我们几乎就要陷入到以往互相指责的游戏了:我告诉他他都没有告诉我行踪,所以没资格来说我;他告诉我我如此的隐瞒,让他觉得无法信任。可是我们没有,我们都选择了停止这个已经写了太多遍的剧本。我跟他说,我的确是希望了解我们不在一起时他的生活的,也特别愿意跟他分享我的生活,那个隐瞒他的事情,的确是因为害怕他知道我一个人去看电影了会生气,但是看他这么不开心我也不好受。
后来他告诉我,其实他是很担心我背着他去见其他男生,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立刻就不生他的气了。他还告诉我,因为之前我联系了一位男同学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情也会让他更加担心去会去见这位男同学。虽然我的这位男同学本就喜欢男生,虽然我不可能背着他去见其他男人,但这是他的脆弱,愿意把他的担心和脆弱跟我分享,这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气。并且他这无中生有的吃醋,让我还觉得有一点可爱。
最后我们约定,以后他问我在哪里,我会立刻如实的回答,而他也在我们分开的时候,也多跟我讲讲自己那边发生的故事。
当然,我们本来可以把事情上升到彼此人格的缺陷:他觉得我是一个喜欢骗人的不可信之人,我觉得他是一个小心眼又猜忌心重的人。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把彼此变成“问题”,而不是一起去面对困扰我们的东西。
没有人喜欢被某个定义捆绑,尤其这个定义还是一个病理化的标签。当我们把问题内化为对方的人格缺陷时,我们在做的事情,其实是限制了一个人和关系的可能性,是扼杀了共同面对困境的可能性,也是让关系陷入绝境的一剂“灵丹妙药”。
4,你们的生命故事远比“吵架”丰富
肯尼斯格根在【关系的存有】这本书里说过,我们每个人都带着过往关系中的所有可能进入一段关系,过往的成千上万种关系,就像很多片羽毛一般,在关系中构成了一个翅膀。而关系中的另一个人也带着很多种过往关系的可能性,两个人的翅膀聚在一起,会产生无数种可能性。
我一直特别喜欢格根的这个比喻,因为我们关系的故事,远远不止是“吵架的故事”。
就像每个抱怨的背后都有一个愿望一样,每个吵架故事的背后都有更多相爱的故事。每份受伤的背后,都隐藏着被呵护被珍惜的渴望。每次彼此的误解背后,都隐匿着彼此沟通和理解的期待。这些愿望和渴望,它们是可能性的种子,也是一个被我们忽略的故事。
我记得有一次我妈跟我爸吵完架,跟我数落我爸的种种罪行,我说:“你们经常这么吵架,我看着也很难受,想离婚就离婚吧!” 她突然话锋一转说:“那可不行,我跟他离婚了,谁来照顾他,就他那自理能力,能行吗?” 听完这句话我突然很感动,我想虽然妈妈在跟我抱怨爸爸的不好,但其实那些爸爸的好,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从来不曾说出口,也从来没有像抱怨这般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
我们都太习惯于讲述一个问题故事,而那些温暖的,甜蜜的,美好的故事,往往没有机会被好好的说出来。但这些故事跟那些问题故事同样重要,并且同样需要被我们看到。
吵架可能是过往关系中的一种可能,但它也只是一种可能性。
我们也许可以放下彼此指责和病理化彼此的冲动,然后创造一种新的共同面对问题的方式。当然,这件事情真的很不容易做到,但也许每次当冲突来临时,都是我们重新创造彼此喜欢的沟通方式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