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6章
滇缅大逃难
连载04
“也许,她早已为人妇,为人母了。”林浩恩每想至此,就不愿再想下去。
然而,他不知道,三年前他寄出的那张明信片,在邮车经滇缅公路楚雄路段,遭日军空袭,包裹信件,毁于炮火,颜宝惠没收到。
西南运输署派来接林浩恩一行人的五辆卡车,天黑前才从八莫起行,因为白天怕日军飞机轰炸。
午夜,卡车刚过畹町桥,腊戌就沦陷了,中国陆地唯一连通国际的运输线--滇缅公路,被彻底切断。
从八莫发动机分厂撤退的车队,由畹町出发,沿滇缅公路,经芒市、龙陵、松山,过惠通桥,向保山撤,准备在保山与从仰光和垒允撤退的人汇合。
腊戌沦陷两天后,缅甸另一战略要地--曼德勒,也沦陷了,这天是五月一日。
曼德勒沦陷三天后,八莫和畹町在同一天沦陷,十几个小时后,芒市和龙陵沦陷。
龙陵沦陷前半天,林浩恩他们的车队刚通过龙陵县城,走在滇缅公路松山段险峻的盘山路上。
垒允厂部在给八莫发动机分厂下撤退命令前,数日一直犹豫不决是否该往东撤,在没接到航空委员会的正式撤退命令之前,谁也不敢擅做主张,他们期待中国远征军与英美盟军打退日军,那样就不必迁徙了。
腊戌距垒允一百三十公里,腊戌沦陷前两天,垒允厂部接到国民政府航空委员会,经过驻缅中国远征军电台,由参谋团林团长转交的撤退命令,让中央飞机制造厂即刻从垒允撤到保山,就地销毁无法带走的设备和物资,把不易烧毁的物件投入南宛河中,以免资敌。
厂部从林团长得知,中国远征军正在撤退,日军快打到畹町了,垒允距离畹町仅二十五公里。
因卡车有限,不够运全部人员,一千多人,分小队步行到保山。
曼德勒沦陷当天下午,除几位负责人和警卫大队留下处理后事,垒允厂员工已全部撤往保山,并从墓地移走牺牲的飞虎队员的棺木,转移到秘密地方,以防日军掘墓辱尸报复。
日军恨透了美国飞行员,宪兵队残酷折磨在衢州跳伞被俘的轰炸东京大黄蜂行动的美军飞行员和在中缅附近迫降被俘的飞虎队员。
留下销毁遗留物的厂部负责人和警卫大队官兵,目睹仅运作四年,花园一般的厂区和生活区,转眼成废墟。
原本静谧的垒允山谷,此刻到处是爆炸声。车声、人声、噪音压过鸟鸣,硝烟覆盖花香,焚烧的烟,充满高天,一幅世界末日的图画展现眼前。
谁能料想,这座国民政府投入美好希望、巨额资金和精英人才的中央飞机制造厂,竟以逃难和自毁方式,结束了仅八年的历史。
中央飞机制造厂这次撤退,比从笕桥到武汉和武汉到垒允前两次撤退更凶险。
前两次撤退是从前方撤到后方,员工大都身强力壮。这一次,已难以区分前方和后方,日军这次是从中国看为大后方的西南边境直接进犯。
员工中有三分之一的人是从杭州经过几度逃难辗转来垒允,滇西热带病的侵扰和水土不服使他们的身体和精神疲惫不堪,体力不比从前。但此时他们别无选择,累死在逃难路上,也比落在日军手中成为俘虏强。
腊戌沦陷前三天,飞虎队第二中队开始从垒允撤往芒市,再撤到昆明。
第三中队在中央飞机制造厂员工和家属全部撤出垒允的次日撤退,第三中队的五架飞机被派往保山,其余飞往昆明。
此时,从南面进攻的日军装甲部队距垒允只有几公里。
撤退前,飞虎队员把飞机棚里还没修好的P-40战斗机聚在一起,含泪点火焚烧了二十二架越洋从美国运来的战机,不让一架落在日军手里。
飞虎队地勤人员在P-40战机化成的浓烟和日军进攻的炮声中驾车撤离机场时,有一群当地人跑来,他们不是来为飞虎队员送行,而是为东西而来。飞虎队最后一辆吉普车刚启动,他们就跑来扑火,在火焰中抢值钱东西。
第三中队撤离的第二天,为飞虎队提供日军空袭情报的驻垒允国军电讯防空指挥部总台长陈楚宝将军和他的两位助手才带着电台最后一批撤离垒允。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三个月,飞虎队初到垒允驻防,陈将军领导的二十多部电台专门为飞虎队侦破日军密电码,提供防空情报。此刻,他离开垒允时,心中悲戚,他想到飞虎队驻防垒允和仰光的八个月里就击落日军二百多架飞机,正当飞虎队乘胜打击日军航空队的嚣张气焰时,没料到缅甸会很快沦陷。
缅甸有英军驻防,有美军史迪威将军的顾问团,有中国远征军增援,三国联合也没挡住进攻的日军。
怒江西岸大部分路段宽度只有六至七米,滇缅公路两旁是山谷河流。路上尘土飞扬,挤满撤退零散英军和中国远征军散兵和多国难民,马达轰隆,喇叭齐鸣,吆喝声夹杂着各地方言的叫喊声,随地可见人畜大小便,空气中夹杂着难闻的排泄物气味。
难民中有欧美人,中国人,也有从越南,缅甸,马来亚,新加坡,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等地逃出来的华人。逃亡者已不分军人和平民,不分官员和小民,不分白种人和黄种人,这一刻都平等地成了逃避日军追杀的难民。仅有的不同是交通工具和体力的差异,难民比散兵更惨,中国远征军六十六军的败兵中有一群人趁乱打劫难民。
坐在卡车司机傍边的林浩恩,一路目睹滇缅公路上英军败退的窘状,不禁想起腊戌沦陷前四个月发生的事。那时,中国刚与英国签了共同防御滇缅协定。
没想到,才签几个月,英军就用滇缅公路来逃生了。
林浩恩很想问路上逃跑的英国人,是否记得去年七月英国与日本签协议禁止中国通过英属缅甸和香港运军需物资,英国对日本的妥协使中国在抗日最艰难时刻中断三月物资供应。
英国人很快就会明白,他们对日本的让步,换来的是日本人对英国人的藐视和日军对英联邦俘虏的羞辱。
林浩恩一眼望去,只见滇缅公路绵延几十里尽是惊恐不堪的逃难者。拖儿带女徒步的难民和撤退的中国远征军官兵大多衣冠不整,抬伤兵的担架队夹杂其中,轻伤士兵三五成群搀扶着低头前行,不小心就会踩到路边被炸死者的尸身,或是被挤到路边的江里和深渊。
他知道,自己和这些来自不同国家和阶层的逃亡者,有一样的心愿,就是不让日军追上,拼死往东走,跨过怒江那座惠通桥,能到保山就安全了。
眼前情形令林浩恩意识到,人在灾难面前,除了祷告和逃跑,只能无可奈何等待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