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早一点 看透命运的伏线,
能否慢一点 感受岁月的缱绻。
——木小雅《可能否》
大同有火山,新疆有UFO。可是,江湖在哪里?
江湖,是庄周亦梦亦蝶间,患难过后相忘于江湖的浪漫和落寞。
江湖,是水浒好汉们啸聚水泊间,路见不平一声吼,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情。
江湖,是范蠡庙堂之上进美女,复国仇,又能变身陶朱公携美归隐,乘扁舟、浮江湖的圆满。
这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
时间是最伟大的魔法师。在时间的解构下,一切真实都荒诞不经,一切执着都烟消云散,一切现实都化身魔幻。
灰烬是纯净的白色,我们是时间的炮灰。
只有岁月的潮水落下后,情义的磐石方显峥嵘,尽管在生活的汪洋大海中总有些突兀。
(一)
小镇的江湖,是一洼即将干涸的浅水。
风云际会,笑傲江湖。
江湖儿女们以为他们醉的是酒,聚的是义,留的是情。却不曾想,到头来江湖不过是大家共同虚构出来的另一个世俗。
小镇原本有自己的江湖秩序。
他们彼此相信存在其中的是情与义,尽管有时,还需要把关二爷的塑像抬出来进行确认。
麻将厅、蹦迪厅是小镇江湖的据点,出入门厅,有人恭敬喊声大哥。叼起烟来,有小弟们抢着点烟。
他们可以因为义气,遇到纠纷在枪口下不说真话,却可以在关二爷铜像面前讲出实情。
他们可以因为义气,可以一起喝大盆的五湖四海烈酒,一起看英雄好汉港片电影。
他们可以因为义气,在小一辈儿不知深浅打伤他的腿后,仍然选择大度、宽容和不屑一顾。
而即将搬迁的工厂,开始流行的国标舞,南方传来的雪茄烟,还有被鲁莽后生捅死的退休大哥,都预示着小镇江湖正在日渐没落。
这其实是导演贾樟柯对自己儿时故乡汾阳的一次回忆。
财富汇聚之地才是江湖诞生之所。汾阳的煤矿造就了小镇上悬殊的贫富差距,一众小人物的命运也随着煤价过山车般的高低起伏瞬息万变。
有次,他跟兄弟们一起去看电影,对方说去上趟厕所,却一直没回来,他急忙去找。我那个朋友呢?
刚被抓走了!就刚才,他去抢了一个女人的手表。
另一个朋友在三十里外的杏花村汾酒厂喝多了,死在了回县城的路上,更多朋友被捕判刑。命运对贾樟柯的打击猝不及防。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
在新一代小混混的围攻中,斌哥他们这些江湖中人,黯然退出历史的舞台。
在李安的卧虎藏龙中,侠客李慕白重出江湖,嘴上说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身体却很诚实。
他会旧情人俞秀莲,收女弟子玉娇龙,还千里送宝剑到贝勒王府。金钱,权势,女人,义气,一样没落下。
江湖有酒,有小弟,有昼夜不息的娇喘连连,有旋转不停的权势舞鞋,有太多让男人迷恋女人追寻的东西,能那么轻易退出吗?
两声枪响,宣告了巧巧个人意识的觉醒,也宣告了江湖的边界。
皇冠车前的鲜血,让斌哥彻底退出了江湖。
巧巧威武的两枪,宣告她正式走进了江湖。
当那个时代的小镇年轻人,提及江湖的时候,其实是对自身卑微命运的一次反抗,对身处底层微弱权势的一种扩张,对超越柴米油盐琐事追寻道义的一种向往。
可惜小镇这一湾浅水,在大时代的洪流中,承载不起江湖大义。
(二)
人生的江湖,是一条淹没过往的大江。
五年刑满释放,监狱门口空荡荡。没有大哥小弟们迎接荣归,更无人嘘寒问暖,这很不江湖。
巧巧面对的,是父亲的病故,斌哥的远遁,无处可依的迷茫。
江湖以自己的方式,给她上了残酷的第一课。
无奈之下的巧巧,还怀抱着一丝希望沿江而下,开始了初入江湖的漂泊。
在长江轮渡上被人偷走钱包证件,在大雨天里被摩的师傅调戏骚扰。此刻的江湖,向她显露出了真实的狰狞面目。
没有庄周生死与共的浪漫,没有水浒慷慨相助的豪情,更没有文人墨客泛舟江湖的闲适,有的只是情感的背叛,生存的窘迫和坑骗的不期而至。
如同那个江湖卖唱艺人身边的镇场之物,江湖中既有铁锁笼子,也有低吼徘徊的狮子老虎。
而巧巧的选择是,把自己变成驯兽师。
在酒席宴会上靠冒充亲友混顿饭吃,在高档饭店假装小三亲属讹诈钱财。巧巧迅速向江湖报以厉牙。
再见斌哥,先前江湖老大的杀伐决断荡然无存,就像那些被关进铁笼的狮虎,只有寄人篱下的畏缩和苟且,就连分手都支支吾吾还要巧巧替他说出来。
巧巧心里明白,他们的关系就像在小旅馆走过的火盆,再也回不去了。
贾科长曾透露,廖凡饰演的斌哥原型,其实就是自己家乡小镇的一位江湖大哥。
他高大帅气、仗义豪爽,所有的问题都能用拳头解决,满足了孩子们对江湖大哥的所有想象。
后来自己上大学回家,看到路边一个中年人,蹲在门口呼噜呼噜吃面条,身材发福,头发稀疏。
他突然认出来,这个人正是当年的那位带头大哥。时间的长河淹没了江湖恩怨,最终把江湖大哥还原成了中年大叔。
经历过天注定的禁令风波和山河故人的官场地震,无论是在故乡晋城发迹,还是在帝都宾客满堂,贾导的人生也如同电影中的江湖,总是与时代风浪共浮沉,与大多数中国人的命运紧密交织。
江湖情仇,最终被汹涌而至的时代大潮完全消解。如同水位上涨百米的长江三峡,浩浩荡荡,淹没一切,不可阻挡。
(三)
情感的江湖,是一首不再重来的老歌。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人愿意等待。
当懂得珍惜以后回来,
却不知那份爱,会不会还在?
——迪克牛仔《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巧巧坐在舞台下面,跟着跑调的山寨歌舞团主唱默默哼歌时,其实已经下定决心,要执着守护心中的那份情义。
在那个过去的岁月,斌哥可以为巧巧突然想吃羊肉馅烧麦,立刻决定改变行程驱车200公里到内蒙古。
也可以在下一刻巧巧改变主意,怕吃胖了取消行程而丝毫不介意。
因为有钱坐皇冠小汽车,因为有小弟开车开道群殴,也因为年轻还有爱。
巧巧融化在江湖大哥的宠溺中,可以在吆三喝五的麻将厅,以女主人身份巡视招呼,接过斌哥嘴里的烟理所应当地吸起来。
也可以在大哥处理江湖纠纷时,搬出关二爷的铜像,把玩私藏的枪支,喝最烈性的五湖四海酒,跳最激烈的蹦迪曲子。
她不认为有江湖,只想过一个小女人结婚生子的幸福日子。她以为这就是最终的江湖,最美的江湖。
贾科长是时间的剪刀手,他说唱歌那场演出是2006年真实场景拍到的。2006年拍三峡好人的时候,当地正好有这几个人在现场表演。
他马上就把后来成为自己的妻子,那时还是演员的赵涛放进去,在那个人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的时候就一起拍了下来。因为拍到这个场景,才用了这首歌。
一首跨越10余年的歌曲,却在多年前就埋下了命运的伏笔。
曾经的浓情蜜意,在时间洪流的冲刷下,逐渐淡化直至土崩瓦解。而在某个其他地方,一股力量正在倔强生长。
在新疆,巧巧站在漆黑的火车站台上,看到UFO倏忽飞过,那一瞬间,她原本以为身边是茫茫的荒漠,却不想一栋巍峨雄伟的高楼就耸立在眼前。
那一刻,她笑了。从那一刻起,她相信了飞碟,相信了奇迹,也明白了既然生活处处皆荒诞,何不勇敢坚守内心所向。
也是从那一刻起,她彻底告别了过去的情感,从一个江湖大哥的附属女人,蜕变成为掌握自己命运的江湖大姐。
斌哥最后还是被巧巧接回了老家。还是在他熟悉的那个江湖,那个依然嘈杂喧闹烟雾缭绕的麻将厅里。
可是已无关感情,只是一种对故人的义务。
斌哥上一次以黑道大哥的身份出场,还是在姜导的邪不压正里。一个小小的民国警察局小队长,居然还存在当皇帝的野心。
正是这份野心,让他勾结日本人痛下杀手,灭门师父一家五口。那个江湖里更加纯粹,没有儿女情长,只有报复与利用。
那个回来报仇的少年侠客李天然,最终却是靠一个叫关巧红的风尘女子,像情人,亦像母亲,引领了男人的成长,唤醒了复仇的勇气。
影片结尾,定格在监控器画面中的巧巧,独自一人依墙而立,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已经遇见了什么。
她一次次地深情回望,甚至踮脚眺望,企图穿越世俗的庸常,找回那片心中的江湖。在那个世界里,大家喝酒,恋爱,砍砍杀杀,分分合合。
江湖是男人的。
成就江湖的却总是女人。
其实,你我都是人间江湖孤独行走的旅客,没有人可以一直陪伴左右。旅途中,遇见各种各样的人,我们相遇、分别,然后接着上路,不断成长。
而那些过往,才是推着我们成长、给予我们力量的东西,因为时间,因为坚持,我们终究长成了更加宽广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