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流浪记(日语标题《放浪记(初版)》)-原著林芙美子(日),于1928年开始连载于“女人艺术”,后有大幅修改,1951年6月林芙美子去世,50年后版权到期,被青空文库收录。现在出版的“放浪记”由改稿后的第一部加上第二部及1946年连载的第三部而成,“放浪记(初版)”是总结了连载在“女人艺术”的部分,为同作品的原型。
雷雨
七月×日
是心胸都被冻住了的寂寞。
傍晚,秃了头的男人说,“我原本是要去找女郎的,但是现在喜欢上你了,如何......。”我使劲儿将白色围裙揉成一团,将眼泪含在嘴里。
“母亲!母亲!”
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让人无法忍受,我躺在二楼的女佣房的一隅。老鼠成群地在爬。
当黑暗降临,包袱像墓地的石块一样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睡衣啊腰带,被凌乱地扔在像海草一样的墙壁处。
楼下发出像是沸腾了的杂音,这里女佣房里却像是会有小鬼跑出来一样的孤寂。
汩汩掉落的眼泪,像是气体一样嗖嗖的溜出去。悲伤泛滥,好想过正常的生活啊。
好想安安静静地读本书。
执着执念强烈
家的贫苦、喝酒的毛病、放荡的毛病
都是那个
啊啊,啊啊,啊啊,
向那些砍过去
跳着躲开,撞上去
我多少次高声尖叫过,痛苦,
像吐血一样吐出去,像艺术的疯子一样跳着舞庆祝吧。
槐多是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这么叫的。这样破落的日子,我想读契诃夫,巴尔扎克,我心里的故乡。虽没有觉得工作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但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就是现在好想读文字。可是我现在都快变成童话里的人了。
被卷进这样嘈杂的咖啡厅里,就连写日记,都变得麻烦了起来。
首先是有麻雀鸣叫的地方,爽快的朝阳明朗地发着光的地方,晒着太阳的绿叶的声音,颜色,像雨一样飘香的地方......虽不是槐多,就是疯了似的,想要一个人居住的地方,就是现在!现在!
正是万事皆空!因为黑暗,只能一直闭着眼睛。
“喂!小由美去了哪里啊!”在楼下老板娘在喊。
“小由美在吗......老板娘在叫呢。”
“请转达一下因为牙痛已经睡下了。”
小八重粗鲁地下到楼下去了,茫然的漫无目的的,痛苦的心情,膨胀起来,竟想哼唱干脆死了算了。
就要跳起靡菲斯特(注1)来了!从前伟大的一个叫作卢那察尔斯基(注2)的人,说过。
——所谓生活是什么?所谓活着的有机体是什么?即使不能成为卢那察尔斯基,所谓生活是什么!所谓活着的有机体是什么!陷落的抹大拉的玛丽亚!啊哈哈啊哈哈。
死!
死!
就是把自我保存的能力破坏掉。我将两支胳膊插进头下,开始幻想死亡。有了喝毒药死亡的幻想。
“我原本是要去找女郎的,但是现在喜欢上你了。”多么无聊又清晰的人生啊——。
横竖是没有故乡的我,可是想起独居的母亲,就会难过。要不堕落成一个小偷算了,女马贼也好......。已经分了手的男人们的脸浮上发热的眼帘。
“喂!小由美,你知道女服务员人手不够的吧。能不能忍一忍下楼来啊。”老板娘尖着嗓子,走上楼梯。
啊啊任何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烟。是沙。是泥。我重新系上围裙,快活的哼着歌,淹没在像海底一样的楼下的嘈杂声音里。
七月×日
早上开始下雨。
借走了刚做好的大衣的女人,终究是没有回来。得了一夜的落脚处,还借了大衣,像飞蛾一样的女人就去找下一个落脚处了。
“你就是人太好,从前就有看到生人就先当是小偷的俗话不是。”
小八重,挠着白白的脚踝在嘲笑我。
“哈!还有那样的俗话吗。那我就偷了小八重你的阳伞消失如何。”
我这样一说,躺着的阿由竟说“这世上如果都只是小偷就痛快了......。”
阿由十九,说是出生在桦太(注3)肌肤雪白是骄傲的资本。小八重赤裸的赤褐色肌肤为底,玻璃窗上蓝色的雨的影子,被映射得耀眼。烟草的烟,女人的呆愣。
“做人好无聊啊。”
“可是树木才更无聊吧。”
“因为就是火灾来了,大水来了都跑不了啊......”
“真是傻瓜!”
“呵呵任谁不是傻瓜呢。”
女人们聊的天就是仲夏的蓝天,啊啊我要是生为鸟就好了。
开了灯抽阿弥陀签(注4)。
我的是四钱。女人们像芦笋似的,脸上涂着满满的白色的粉随意躺着,吃起了蜜豆。
雨骤停晴了起来,窗口吹着凉爽的风。
“小由美,你有个不错的人吧!我可是猜到了哦。”
“有是有过,不过去了很远的地方。”
“好潇洒啊。”
“哎呦,为什么?”
“我的是想分开,却不肯分开啊。”
小八重舔着已是空空的汤匙,说是想跟现在的男人分手。我一说跟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都是一样的,她就说,
“不可能是那样的,就算是肥皂,也有十钱的和五十钱的不是吗,东西是非常不一样的呢。”
夜。
喝酒。
沉溺在酒里。
得——二日元四十钱,难得,诚惶诚恐。
七月×日
如果心出走了,失误就会变多。在绵绵细雨中,载着我的汽车行驶在八王子的街道上。
再快点!
再快点!
偶尔坐上汽车,感觉就成了女王陛下。街上被灯光晕染。
“去哪里?”
“哪里都好,跑到汽油燃尽了为止。”
司机座上的松先生的头顶微秃。是年轻的秃头的病吧。
公休日的下午无处可去白白消耗着的时候,有辆私家车的司机松先生,说要载着我出去。
来到田无(地名)的时候,汽车揉进红土,在绵绵细雨中荒漠的橡木小道上,一下子熄了火。只在远处像眉毛似的山麓上,烁烁亮着灯光,这细细的雨中,像地鸣一样隆隆的雷开始了闪电。雷鸣总是让人感觉痛快的,可这雪弗兰因是老车,每每有雨打到车窗时,就有水沫喷进车厢里。
那,夕阳下的橡木小道,在一辆汽车开过后,就剩下雨的怒吼,雷的霓虹,和信号了。
“这么大的雨也没有办法到街上去吧。”
松先生只沉默着吸着烟。
可是,这么善良的男人,不会有这样比戏剧还巧妙的企图吧。
原本是痛痛快快的好心情来着。
汽车一直被雨淋着辗转在夜色的橡树林里。
我感受到了男人的呼吸困难。被充斥着机油味儿的工作服推倒,我浮起料是如此的笑容。
又不是什么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我懂得如何摆脱。我伸手缠上男人的脖子说的是,
“你,都还没有说过爱我啊之类的话不是吗......用蛮力的爱情,我最讨厌了,如果疼我,不更加规矩一些我可不接受哦。”
我拉起男人的胳膊像女狼一样咬了上去。
我心情郁闷。这是男人的弱点和,女人的弱点之间的争斗。
雷和雨......夜快变亮的时候,男人还睡着,脸上还是脏脏的。哼,是败了北的士兵吗!
远处传来报晓的鸡鸣声。爽朗的夏日清晨,昨夜的热情装作若无其事,风像丝绸一样习习吹过。
这个男人如果是那个人......我一定是把那滑稽的脸丢弃在汽车里跑掉的。
昨夜一纸之隔的疲累,肿胀的眼睛被风吹过,久违的轻松愉快地走在像是故乡的路上。
芙美子就是个足以蔑视的女人。
极尽颓废的我,突然冲出橡树林,松先生,变得可怜起来。一想起像是个累坏了的孩子一样睡在汽车上男人,要不要跑回去叫醒他啊......可是他也许会觉得难为情吧,我想起松先生沉着地,在司机位上吸着烟的情形,还是觉得是个令人讨厌的男人。
有没有谁来可怜我呢,七月的天空上有云在琉璃,那是我的身影。一遍一遍撮着野花唱起了普罗旺斯的歌。
八月×日
帮女服务员们写信。刚从秋田来的,美纪小姐舔着铅笔就睡着了。
酒馆的老板娘,一瓶王中王加清水弄成七瓶来谋利。灰尘和,酷暑,说是喝太多冰,会掉很多头发而从不喝冰的小由也是,从冰箱里偷了冰块,就咯嘣咯嘣地爵了起来。
“我说,情书,怎么写开头好啊......。”
小八重滴溜溜地转着黑黑的眼睛,轻启红唇。
秋田和桦太和,鹿儿岛和千叶的呆愣的女人们,围着咖啡厅的桌子,给遥远的家乡写信。
到街上买了一条毛纱的腰带。一日元二十钱(八尺)
不知道有没有可以稳定下来的工作,是故看看报纸的导引栏。总是光顾的医专的人群,精力充沛的男人的体嗅像是潮水一般涌了进来,喜欢学生的小重八,收起写到一半的情书,两手掐在胸口,开始做东西。
在二楼,小由说是从在桦太时就有的恶业,被我看到会害羞,收起散发着冲天气味的药躺下就睡着了。
“真没意思。”
“一点也不。”
看到小由的白色肌肤,就会奇异的觉得诱人。
“就这样的我可是生了两个孩子呢。”
小由好像是将在哈尔滨的宾馆地下室里生的孩子丢弃了,辗转好多地方才来到这里。孩子交给朝鲜的母亲,与生不了孩子的男人流浪到东京,小由照例开始了为养男人的咖啡厅生活。
“要是有了一两件和服,想着去银座试试运气呢。”
“这也不是一直能做下去的工作啊。”
读着春夫的车窗残月,不知为何,有一句一切的一切都像梦一样,就觉得是照亮心灵的优雅的柔和的语言。
一切的一切都像梦一样......好想安稳地写小说写诗啊。
一边用卡塔叶擦拭衣领,
“小由美!不管到了什么地方都要给我写信哦。”
小由含着眼泪对着我——是啊,一切的一切都像梦一样——是吧。
“那样的书有意思吗?”
“嗯,一点也不。”
“我,喜欢高桥阿传(注5)。”
“读这样的书,只会觉得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忧郁的事情。”
八月×日
找找其他的咖啡厅吧。
就像吸鸦片一样,拖拖拉拉地沉溺在这样的工作里实是可悲。
每天都是雨。
下午2点。
心不在焉地,在吧台旁的镜子处,梳着头发时,两个街头卖钢笔的江湖骗子,突然闯了进来。
“啊啊吓死我了,说是巡查来了快逃,阿梅那家伙这么说,才戳你的。”
两个人一边将沾了泥巴的钢笔收进包袱里,一边说,
“大姐!给我们上荞麦面普通的两碗呗。”
透过镜子,雨像针似的在下。想起了我在九州长崎的记忆里,有叫卖唐津烧时,父亲经常被巡查追赶挨打的事情。
——在这里,吾等发现了两条艺术道路的理解。人类会选择什么样的路前进呢,梦想!是探求美的小绿洲,还是发挥能动性的创造之路,当然,一部分与理想的高度有关。理想越低,那么人类就会变得实际,我想这个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深渊对他来说更加少却是绝望的。但是主要的还是,与人类的力量的分量,能量的积蓄,正在处理他的有机体的营养的紧张度有关。
紧张的生活作为其自然的补充,拥有创造,争斗的紧张,翘望——。
在女人们都去了澡堂后的夕阳余晖照射的女佣房里,读卢那察尔斯基的实证美学的基础时,写着这样的文字。
看到科学的处理这样的词句,无论如何也无法挪动的目前的生活和,感情上的流浪不定,就会清清楚楚地爬出来让我抑郁。想学习,之后马上之后马上,荒谬绝伦的放荡的不道德的野性,在我的身体里驰骋。
看不透的生活,死或是生的两条苍白的路......。
一到夜晚,就有像是黑人在白人国里被卖掉了一样的孤寂感来袭,唱起无边界的歌。
平纹薄毛呢的和服,下摆因着汗水被缠住,迈开步子马上就会刺拉一声破掉。这让人无法忍受的酷暑,到凉快了为止,好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寄存给别人,大喝一声不干了!啊——。
不带任何条件,如果有一个月给我三十日元的人,我想写满满当当的好诗,好小说。
大傻瓜,大傻瓜,芙美小姐!
注释:
1)靡菲斯特:又名梅菲斯特,梅菲斯,墨菲斯托。费勒斯,英文名称为Mephisto.pheies或Mefisto.fele。
梅菲斯托费勒斯——Mephistopheles之名据学者考证,它的来源可能有两种,一是来源于古希伯莱文,原义为“破坏者”“骗子”“恨恶光者”,一是源于希腊文,义为“不爱光的人”“不爱浮士德的人”。中世纪魔法师之神,与德国博士浮士德订约的魔神。
2)卢那察尔斯基:苏联美学家,1875年生于沙俄官员之家,早年受普列汉诺夫影响,参加社会民主工党,后转向布尔什维克一边,十月革命后出任教育部长十多年,在苏联早期的文化管理和意识形态控制方面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1930年任驻国际联盟代表,1933年去世,葬于红场。
3)桦太:北海道北部的一个岛。
4)阿弥陀签:根据花钱的人数制作的签,每个签上写着不同的金额,各自抽签后按照抽到金额出资的一种分配方法。
5)高桥阿传:明治时期最后一个被判处斩首的女囚。
——雷雨 完结——
——敬请期待 祭海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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