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水

在我小时候，挑水是一项很重要的家务。每天下午放了学，我们孩子们匆匆跑回家，放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要急急忙忙去沟里挑水。我们的村子坐落在山坡上，几十户人家散布在垣上参差不齐。井在山底石沟里，泉水从石缝里叽叽咕咕流出来，汇成了一个池子，大约有二三里路的样子，崎岖难行。去的时候，都是下坡路，一路小跑就到了沟里；回来的时候，却是爬坡有急有缓，步步升高，没有一丝儿松劲。但农村的孩子，都经过风吹日晒，是苦水里长大的，一定不懂得累。我们担上水两三个一群，三五个一伙，排成一溜，扁担软软，水桶悠悠，叽叽喳喳地喧闹，山谷间尽是我们的声音。不知不觉回到家里，我们才开始做老师布置的作业。

挑水也有学问，刚开始没有经验，你是找不到感觉的，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才能找到平衡感，得心应手起来。我父亲是代课教师，一星期才能回一次家，母亲参加农业社劳动。每天三茬六饭，早出晚归，挑水基本上就落在我的身上。我五岁开始学挑水，没有扁担，也没有水桶。爷爷砍了一枝柳树，截头去尾留了四五尺长，剥了树皮，削成薄薄的木片，中间略厚，两边稍薄，用细钢筋丝弯曲成铁勾，就是一枝柔韧的扁担了。奶奶和邻居二婶子要了两个奶粉铁桶桶，爷爷用铁丝穿了个环，就是简单的水桶了。

刚开始学挑水，离不开大人跟着。我在前面走，挑一担小桶儿，爷爷后面跟着，挑一担大桶儿。山路弯弯，爷孙俩一前一后走着。我步子小，不停地碎步圪切，身子左右摇晃着。扁担不是靠前了，就是靠后了，怎么也找不到重心。一个肩膀累了，需要换肩，还得爷爷的帮助，才能转到另一个肩膀。爷爷步子沉稳而坚定，一步准一步，步步精准到位。扁担上下一悠一悠的，水桶左右一晃一晃的，动作十分轻松协调。爷爷气息不喘，心跳不急，百十斤的担子稳稳的。而我没有学到挑担子的技巧，总是累的气喘吁吁，汗迹津津，一回水下来，整个人就像高压锅开水了，口鼻冒气，七窍生烟，头发林里也咝咝往外冒出一层白雾。随着年龄的长大，我也有了一定的经验，水桶渐渐加大。八岁的那一年，我已经能担动二十斤了，爷爷给我换了大一点的桶。自己也能独自上路，不用跟着大人了。十岁的时候，我的挑水技巧有了大幅度提升。手不握扁担，不用换肩，也能从沟里一气挑回家。我成了家里挑水的主将。

我们村住的扯弓掉弦，分布在几个山梁梁上。后村吃水在大沟里比较远，但水源充足，水质清澈，泉水甘甜冰冽，我们一般不大去。前村吃水比较近，而水源常常不足。挑水的时候，一般要等很长时间，用勺子一勺一勺地掏水。秋夏季节，我们有了新的发明，把大麻子叶子摘下来，把泉水直接搭入桶里，就不用勺子的麻烦了，水也干净多了，特别的甜润。等水也得有耐心，人多的时候要等很长时间。我们就在沟里玩耍，打麻雀，掏鸟窝，追兔子，满沟里乱跑。可是到了冬天，天气短，天黑的早，跑的慢了，太阳就落山了，我们还排不上对。等其它孩子都走了，最后轮上你。天黑乎乎的，星星亮起来，山形地貌都显得狰狞起来。寒风刺骨，风中影影绰绰的影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远处野兽不时地饥饿地嚎叫，凄凄惨惨戚戚，让人毛骨悚然，头发根子发怵，心里颤颤抖抖的害怕。这时如果爷爷不来接我，一个人就只能硬着头皮，挑起水担子，狼追着似的往回跑。风卷着残叶，推搡着我，呜呜的响，就像鬼跟着拉扯一样，十分恐怖。跑回家里看见妈妈忙碌，就想哭，恨妈妈不去接我。要知道那时候，农村里山道紧，狼，狐狸，狐妖经常出没，叼鸡拉猪的事三不六九发生。最怕的是，有一次，我在前面走着，突然感觉头皮发紧，一回头后面跟着一双绿茵茵的眼睛，那分明就是狼啊。我吓的喊了一声，水担子一扔，水桶劈哩叭啦'掉向沟里，狼也吓的调头就跑。我一口气跑回家，才紧张的哭出声来。

十一二岁的孩子魂不全，有时还能看见脏东西。有一次天刚黑，我们几个孩子挑起水往回走，刚转过了一个弯，突然发现一个人对面走来，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他回头看了我们几眼，那眼光死气沉沉的，毫无一点表情，身子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他走过去了，我才想起他是前村的狗才，刚死了不久。这时我才不由的后怕，问一块挑水的孩子，他们谁也没看见。他们不以为然，我也就胆正起来了，我们一块说说笑笑继续走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挑水不只是悲剧，有时也有喜剧，也有一些闹剧。上了小学三四五年级，学校的用水也靠我们挑。老师吃饭洗脸刷牙，办公室一应使用，教室的清洁卫生，都是我们学生自己挑。每星期老师选择高年级大一点的孩子，三五成群轮流挑水。有时老师带队，我们在前面挑着水，有铁皮罐子，有塑料瓶子，有木漆筒子，五花八门的挑水家具。老师背着手弓着背走在最后，一步一个坑，步伐很沉重，好像打石臼子。有时如果老师给小班上课，没时间跟着我们，那我们就活泼多了，一路上很不安分，会惹出好多的事非。在打水的时候，我们抓几只青蛙崽子，偷偷放进女生桶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们后面悄悄跟着。女孩子走一会一换肩，突然看见前面水桶里有一只青蛙，会吓的扔了担子，哇哇直哭，水溅她们一身。鞋子里进了水，爬坡滑溜溜的，把鞋帮子拉的歪歪斜斜，女孩子们哭着爬着，让男孩子高兴的直拍小巴掌。回了学校，自然少不了老师的一顿责骂。

有时我们也会惹出祸来。记得有一次，夏天的样子，长长的旱季，晒的大地像烧透的砖一样磁实，走在土路上，也能擦出火星子。一个下午，太阳刚有点收敛儿，我们几个孩子就去给学校挑水。挑到半路休息的时候，我们突发奇想，几个孩子把一段上拐弯的路面，口吹的干干净净，撒了一把细沙子，然后我们躲起来，藏在背阴的地方，只露出两颗眼珠子，看我们的杰作。一会儿我本家远房的二爷爷拿着锄头，哼着小调，心情愉悦地走过来，根本没有想到路面上有沙子，一不注意，摔了个后脑倒地，顺着坡溜了很远，好半天站不起来。我们知道闯了祸，挑着水一溜烟跑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还是被人知道了。二爷爷炕上躺了十几天，才能拄着拐杖下地。过了几天，能走路了，找到我们的老师。老师给二爷爷说了好多好多的好话，二爷爷才走了。老师很生气，把我们叫在办公室，拿起教鞭棍就打，打的我们浑身紫色蛇印子，一道一道的，眼泪疙瘩落了一地，惨不忍睹。这也没完，让我们每一个孩子，都带一点礼物，去看二爷爷。我们有的带一盒饼干，有的带一瓶罐头，有的带一把挂面。我们给二爷爷道了歉，二爷爷挺高兴，抚摸着我们的头，也为我们解脱，说：‘’也不能都怪你们。二爷爷年纪大了，身子骨酥了，没有了好身板，经不地这样的折腾了。只要你们以后改好了，爷爷不怪你们。‘’

……  ……  ……

岁月流火，飞驹过隙，几十年过去。挑水成了我们的回忆。

山路弯弯，有我们美好的童年记忆；山路曲曲，有我们懵懂少年的纯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