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还没停好,贾平跳了下来,将怀里褶皱的衣服一把拽出来,朝着西边,扯着嗓子高声叫着住在东边的小芳:“我的个奶奶哇,你明年又能抱上孙子啦!”
正在准备猪食的韩术,抬头听到这一嗓子,又低下头去,拎着猪食盆匆匆转角跳进了猪圈。不一会儿,猪圈里传来嗷嗷叫,怕是被踢了吗,一声连着一声。
小芳一晃眼闪到门口,直跺脚,说:“我家的好儿媳,哪儿能找到这样的好儿媳,对了,立芝啥时候从镇上回来?”
立芝从文教办交接完工作回来了,听说了好消息,自言自语:“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砌瓦屋,凡贞和平平这下负担重了。”
凡贞每天哼着小曲儿上班,白天快快把课上完,日头还高,急忙忙赶回家干农活,舍不得让媳妇多受累。
小芳对这种情形看在眼里,心里并不舒服,她已经是这个家族总管的角色,总管既是管总的意思,也是什么事总要管的意思,在她心里,凡贞的分量自然要比贾平要重,即便是贾平已经有孕在身。有了身孕就不要干活了?那自己生下这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少说六年,天天躺着不动?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小芳心里琢磨着。还有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方面是韩术提醒了她。
韩术是这样说的:“我的个奶奶啊,你看咱的凡贞可是头老黄牛啊,一摸黑出去打猪草,天蒙亮再去学校上课,下午回来连口水都喝不上,又要下地干活,这么体面的人民教师,天天就这样在地里耗着,你看哪家的教书先生是这样的?要我说,这就是活丢脸。”
小芳觉得这句话颇有些道理,这韩术虽然个头矮,心思倒挺高,凡贞是个拿笔杆子的先生,天天回来还要在地里拨拉庄稼,的确不是个事,贾平有责无旁贷的责任,她为什么就不能把家里收拾的利利索索、亮亮堂堂的?还没到破羊水的时候。
八个月过去了,贾平的肚子跟圆球一样,她左手扶着腰,右手提着木桶,深一步浅一步地往东河边码头上提水去。
小芳直直地贴在堂屋东墙上,手里窝着一大把花生,剥得噼里啪啦响。孕妇的鼻子特别灵,贾平闻出那是今年新收的花生,斜着看了一眼没吭声,下到了码头。
绿宝石般平静的水面倒映着臃肿的身躯,贾平吃力地支出去半边身子,兜住一桶水,慢慢往上拉,垫脚的石块受到了水花的湿润,哧溜一下滑了下去,贾平跟着“哎呦”一声下了水。幸亏木桶把子比较高,贾平硬撑着站在水里,一阵冰凉瞬间透过衣服刺进毛孔里。她揪住岸边的芦苇,才挣扎着上了码头,湿淋淋的淤泥挂在裤子上裹在腿上。上了岸,一抬头正好撞上小芳。
小芳冷冷看着她,说:“好些日子不干活,手生了吧。”
韩术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了,正好撞见,说:“我的个奶奶啊,你可别这么说,平平那是太胖太沉啦,半截子在水里,半截子在淤泥里。”
贾平本不想对小芳说些什么,作为儿媳妇,对婆婆需要保持足够的克制和忍耐。但韩术对她的话,她一定是要双倍回赠的,她脑子转的极快,说:“大嫂,你说的对,我个儿高,要是你啊,估计从头到脚都在淤泥里咯。”
“你,你才从头到脚都在泥里嘞。”韩术脸上的得意一下子消失了。
贾平兀自烧了一锅热水洗完身子,裹着棉被,拉条板凳,坐在堂屋门口,靠着门,晒着太阳,眯着眼,等着。
从学校回来的凡贞看到这奇怪的一幕,问:“你今儿个咋了?裹着被子坐在这做什么?”
“天冷呐。”
“天冷怎么不在床上歇着?”
“怎能天天躺着,有人说闲话了,人家都说秤杆不离砣,媳妇不离婆,我可不敢躺了,得坐着。”
凡贞边把贾平服侍到床上去,边听她絮叨小芳和韩术的一言一行。凡贞问:“凡元呢,他哪儿去了?”
“他才不管我们这些女人的事呢,咱家的黄豆被风扯倒,歪到他家了,他正忙着划清界限呢。”
“我大哥他,唉。”
“你那个哥,他可吃不得半点亏。”
“以前我们兄弟们没结婚的时候,没发现哥这么计较。”
“问题就出在这,你们不但结婚了,还分了家,他有他家,你有你家,你可别再以为你们还是一家人,这一点我看得清清楚楚。”
两个月后,贾平在镇医院生了,果然是个带把儿的。小芳忙着到孔家墩子上的很多人家买来鸡蛋,煮熟后,涂上红钢笔水,提着竹篮子沿着孔家墩子的大路小路送发喜蛋。这是生养孙子才能做的事情,送蛋的人因为增添香火开心,接受蛋的人也开心,认为沾了喜气,家里也会添上男丁。
立芝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凡贞捏着孩子的小手说:“爷爷快给取个名字吧。”立芝这才从狂喜中想起这件事,在堂屋后头来回踱着步子。他将肚子里所有的墨水提炼来提炼去,琢磨的几个名字都不甚满意,渐渐急躁起来。
苦思冥想,不知不觉到了傍晚,立芝抬头望到了自家屋檐下面的一个个鸟窠,大大小小地排列在瓦片底下。忽地,一只麻雀叼着一根细虫,落在屋檐上面,围着鸟窠蹦跳。它往四周警觉地看了看,扑棱着翅膀嗖地钻了进去,里面跟炸开锅一样,叽叽喳喳。
立芝暗笑:那鸟窠里一定刚生下一窝小麻雀,这麻雀不怕人,春天在脚跟前活蹦乱跳,冬天也顾家,不像大雁之类的抖擞着毛就往南边飞。虽然吃些谷子,但并无大碍。小家伙虽然身子小,但五脏俱全,心肝脾肺肾一样不少。立芝心里忽然闪现了一个主意。他推门宣布了“孔雀”这个想法,小芳默念了几遍,觉得不拗口,凡贞夸名字取得独特,躺在床上的贾平说这名字听着小巧,站在床边五岁的贾鹃欢快地拍手蹦起来:“孔雀!孔雀!”
新生的孩子跟初春的韭菜一样,一天一大截地往上拔。满了一周岁,立芝开始张罗给孔雀抓周的事情。这件事情充满了神秘性和预见性,和当地的婚礼、葬礼一起成为了三大社会景观,恰好取自于人生的三大重要时刻。
这一天,天气好,农活闲,孔家墩子的东北角像是一块U字形磁铁,附近几个墩子上的各家各户就像散落的磁粉,成群结队地朝立芝家的方向汇集。
堂屋的正中央的桌子上摆了这么几个物件:钢笔、算盘、土袋子、一把木头枪。不到二十平米的堂间挤满了操着手臂甩着膀子的看客。凡贞忙着给来客散香烟和糖果。贾平抱着孔雀靠在桌子边上,他骨骨碌碌的大眼睛正好奇地在桌面上回旋。小芳站在门口听着些儿孙满堂的好话。立芝倒像如临大敌,严肃紧张,猛地吸了好几口烟。他在堂间和东房间来回穿梭,最终找来一张花花绿绿的糖果纸,将它别在了钢笔夹上,又在算盘的木头框上系了几条彩色的毛线。凡元也挤了进来,站在看客堆里特别显眼,个头已经很高,头上还扣着雷锋帽,手臂操在黄大衣的袖子里,一言不发地站着。
一炷香的功夫,立芝清了清嗓子,在嘈杂的人群里大喊一声:“众位乡亲们,今天是我孙子抓周的日子,大家能来赏脸,我们感到很荣幸。”人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贾平转过身把孔雀举过肩,像是赛场上举分牌似的。她将孔雀慢慢放在桌面上,松开了手,护着桌子的边沿,所有人的视线在桌面上聚集成一团。
堂间里静得离奇,似乎一大堆人瞬间消失了一般。立芝又接上了一根烟,立在旁边瞅着。凡贞、小芳、贾平围着桌面,和其他看客一样,怀着真龙现形、鬼神出没的忐忑,瞪大眼睛。这些人心里各怀心思,敞亮的人大多在默念“钢笔”和“算盘”,只是图个热闹的那些人,捞块糖吃,叼根烟便好了,至于什么结果他们并不关心。凡元和一些和孔家有过过节的人,大概在默念着“土”。
孔雀的四肢还像初生的牛犊并不牢靠,忽而直立,忽而蜷缩。他趴了好大一会儿,才伸出手。人群里渐渐有了声音。孔雀摸到了钢笔,攥在手上,立芝掐掉烟头,咧开了嘴。孔雀将钢笔猛地甩到地上,凡贞偷偷跺了一脚。
他又伸手去拨算盘上紫红色的珠子,呼噜呼噜地响。小芳已经忍不住自己的嘴:“我家孙子可不是要当穷酸书生,要做生意发大财嘞!”人群里有附和,也有嗤之以鼻。孔雀牵住算盘上的红线,在桌面上拖小车一样,忽地撒了手,算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长方形摔成平行四边形。众人被惊到了,几个手勤的赶紧附身帮着捡珠子。
孔雀又抓起木头枪,在桌面上磕着枪管,柔软的梧桐撞击在槐木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贾平左顾右盼低声说:“将来怕是要做将军咯。”立芝、小芳连连点头。人群中一动不动的凡元将手掏了出来,摘下雷锋帽,夹在了腋下。
木头枪抱在胸前,孔雀并不满足,张望着桌上剩下的土袋子。立芝慌了起来,向贾平使眼色,将孔雀抱下来。贾平还没缓过神来,孔雀已经将土袋子搂在怀里。屋子里的骚乱又静了下来。孔雀左看看木头枪,右看看土袋,在做艰难的抉择。立芝压着声在一旁说着:“快放下,脏,有细菌,快放下。”孔雀似乎听懂了什么,冲着爷爷笑,放下了木头枪,咬着土袋子的边角。
众人一下子复活了过来,有的面面相觑,冷笑着;有的摇着头,砸吧着嘴。凡元跟身旁的人说了几句话,掸掸帽上的灰,端正地戴在头上,扒开人群,往正田里的韩术小快步走去。
凡元扒开的人缝还没合上,进来一个驼背的老者,原来是贾白条。凡贞叫了他,贾白条当做没看见,径直杵到了桌子跟前。一脸死灰的立芝勉强微笑,说:“原来是亲家来了。”贾白条搓搓手,从贾平手中接过孔雀,逗着乐,听着旁边的一顿抱怨。
堂间的人渐渐散了,贾白条说:“我家外孙将来可不得了!”立芝一脸疑惑,问:“亲家,这话怎么说?”贾白条大口喝了一碗茶水,说:“要我看呐,这钢笔、算盘和枪也不见得好。好比凡贞吧,在村子里教书,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个字。再好比蛮蛮家的油坊,说是挺挣钱的,后来榨的油都被自家亲戚吃了,还不给钱。这枪吧,现在也不打仗,还能吓唬谁。今天抓的这个土,不是地里的土,是地上的土,可是要翻天覆地的呀。”
立芝不得不从上到下打量一下亲家,这哪里是从一个贾家墩子的困难户嘴里说出的话,实在出乎他的意料。立芝借着亲家的吉言,招呼小芳炒几个菜,从床铺底下摸出瓶洋河大曲,好好招待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