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散文:养鱼杂记-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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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关于鱼的简短对话

有人送我一些正规的鱼食,还特别叮嘱我每次喂鱼时不要多。我知道,剩余的鱼食会腐败发臭,污染整个鱼缸,影响水质。而且,鱼还是贪吃的动物。我就曾亲眼看见一条硕大而美丽的金鱼挺着鼓胀的肚腹在鱼缸中死去,原因就是饕餮。

当然,孔雀鱼还是相对节制的,正常情形下都是吃饱辄止,尽管取食之时不乏亢奋和饕餮,但还是令人放心。

我嗅嗅如小米粒状的褐色鱼食,它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味,这也是它吸引鱼的主要原因。不过,相对于那六条鱼仔而言,鱼食的颗粒显得大了一些,它们无法吞食。所以每次喂食前,我都须将那些小颗粒碾成粉末状,然后洒在水面上。至于那些大鱼则无需这道手续,直接将鱼食投入鱼缸即可。

孔雀鱼取食相当有趣。

当鱼食抛洒在水面时,各色大小鱼儿便亢奋起来,眼睛登时圆而明亮,它们纷纷从水底冲向水面,争先恐后啄食,一时水面上鱼影憧憧。但此时它们往往没有判断清楚食物在哪里,只是盲目地在水面四处乱窜,形成一种十分快乐而樊然的场面。在人看来,则是一种欢腾雀跃的景观。

雅典娜和美狄亚在这方面颇具经验。它们不像其他鱼那样兴奋有余而沉稳不足。在发现食物后,其他鱼兴高采烈地扑向水面,它们却依然冷静地潜伏在水底,表面看似乎有些木讷,其实,它们在审慎地观察搜索。

它们一面慢慢浮起,一面锁定目标——水面漂浮或者正在坠落的一颗鱼食,在测定焦距后,便纵身一跃,准确无误地将那粒鱼食啄入口中,然后作出一个华丽的转身,迅速潜入水中。可谓出神入化,技艺精湛。

这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卓绝的经验。是对生命本能的淬炼,更是对生存渴望与对环境担忧双重顾虑的一种化解方式,是一种对生存的极为透彻的领悟。

可笑的是,在所有鱼都耽于取食之时,阿波罗却暗度陈仓,紧随雅典娜或者美狄亚的身后乘隙而入,巧妙地完成了一次精彩的交配。

中国古代有个叫告子的人说:“食色,性也。”后来人大多以为这位告子只是在谈论人性。确实,食色乃人之本性。然而,人们却忘了,实则这是所有动物的共同本性,不单单为人之所有。而人作为动物的一种,不可避免地也具备“食色”之本性。

取食与就性,其本质一样。所区别的是它们具有不同的行为模式,本质上都是生命的本能,都是存在的必须。如此想来,阿波罗与众不同的行为方式就没有什么可笑的了。严肃地说,我们从中反而可以窥见它的生存与繁殖智慧。它在并不很惬意的生存与繁殖环境中(交配时巴库斯的阻挠和驱赶),寻觅到一条没有竞争者的路径。仅从这一点,我就足以认定它是当之无愧的生命的智者。

美狄亚的肚腹日渐凸出,游动速度明显缓慢。丰臀肥乳如美妇般的身材、慵懒的姿态,在清澈的水里,构成一幅美艳的画境。虽则大腹便便,但还是那么迷人,这从三条成年雄鱼始终锲而不舍地把它视为交配最佳选择的繁忙情形中,可以得到一种证实。

当然,雅典娜也不寂寞,几条雄鱼也不时追逐它,只是与美狄亚比较,频率相对低一些而已。所以它的肚腹虽然也已隆起,却不如美狄亚那样硕大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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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从阅览室一本知识性杂志上,我看到一条资讯,外国科学家发现一种雄性孔雀鱼已经进化出一种带钩的性器,交配时使雌鱼无法逃脱,以延长交配时间,确保交配质量。这是严酷的种群繁殖危机使然,也是孔雀鱼的智慧。为了繁殖后代,各种生命可谓殚精竭虑,煞费苦心,进化出各种离奇古怪的交配方式。譬如蜻蜓就在空中飞翔中完成交配,天空就是它们的婚床。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远离险情四伏的地面,让交配更为流畅和专注。

由此,我在欣喜之余也对孔雀鱼有了一份崇拜和敬意。毕竟,它们还在进化的道路上,不懈追求生命的至臻完美。相比之下,人类似乎却在逐渐退化,踏上一条背道而驰的路途,与造就我们的自然渐行渐远。

闲暇时,我总是坐在窗台前,把目光搁置在鱼缸里,久久地凝视。阳光照鱼也照我,它们快乐我亦快乐,它们忧郁我亦忧郁。我如此痴迷,自然招致一些人不解的目光。

或曰:“观何也?”

我曰:“鱼也。”

其又曰:“观鱼至于如此?岂非飙也!”

这话讥诮之意明显。飙,在大连方言中是呆、傻,甚至疯癫的意思。

我笑曰:“若非飙也,何以知鱼之乐乎?”

那人便摇头而去。应该是认定我确实飚了。

对那人的背影,我嘿然一笑。我这个笑不是针对他的弇陋,而是针对我自己的痴情。

我思考片刻,将美狄亚与巴库斯捞出鱼缸,一起放在另一个小的鱼缸里,与六条小鱼仔生活在一起。我担忧的是那些大一些的鱼会如上次一样,在美狄亚产仔后,再次制造一起集体杀婴的惨案。我不责怪鱼们,但我不能不尽力遏抑它们。

毕竟,相对于目睹死而言,我更渴望看到生。


8、记忆:我也曾是条凶残的鱼

夏季进入了淫雨时节。这是秋季来临的前兆。

澶漫的雨一连下了几日,绵延不绝。窗外梧桐、丁香、银杏、核桃树叶片黛绿,枝条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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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雨仍未停歇,直至一夜小雨溟沐,让我那晚的梦都是湿漉漉的。

我梦见美狄亚产仔,居然无穷无尽,像缠绵的雨逶迤不绝无法遏止。那些小小的鱼仔从鱼缸中蹿出,跳到我的床上、脸上。于是,我笑了。

清晨,晓岚未尽,树影绰约。

几日来,电视报道全国各地普降暴雨,暴雨引发了洪水,凶猛冲击着各种堤坝。城市和人们都陷入一种淡淡的忧虑之中。平静的水一反常态,温婉柔顺被暴戾恣睢所取代,狂躁地表现出它性情的另一面。

上午,鱼们似乎有些躁动。只有美狄亚有些忧郁地悬浮在不高不低的水中,它的神态更加慵懒,硕大的肚腹浑圆紧致,给人一种沉重不堪的感觉。它间或游动一下,但颇为吃力。有时为了向上游动,居然不得不侧过身子,朝上露出半边肚腹。我从那近乎透明的肚腹上,清晰看到里面包裹着的小鱼仔,它们都瞪着深褐色的眼睛观看外面的世界。

我知道,它快生产了。

临近中午,薄雾散尽,太阳方才腼腆露脸。

来到鱼缸前,我的眼前蓦然一亮,几条微小浅褐色小鱼仔灵动的身形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简单数了数约近十条。看来,昨夜的梦居然灵验。

同时我也发现另一种情形,大鱼们对鱼仔似乎熟视无睹,但那六条略微长大一些的幼鱼却正在争先恐后地围攻和啄咬初生鱼仔。它们用自己并不坚硬的嘴口一下下啄食着小鱼仔细弱的身躯,而小鱼仔们只能惊恐地四处逃窜。

我的目光仔细在鱼缸里逡巡。美狄亚仍努力生产着,不时蜷曲身子从腹下甩出一条鱼仔。鱼仔初入水中蜷成一小团,然后马上抖动几下身躯,就舒展成一条活生生的小生命来。

巴库斯居然像闪电一样扑上来,狠狠地啄咬这些新生小鱼,下口凶狠的样子,仿佛前生与这些小鱼仔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这让我想起那些非洲草原上的狮群。它们的新统治者(刚刚打败并驱走原雄狮的雄狮)往往会对那些幼小的狮子进行暴虐的戏弄和杀戮。原因竟在于,只有杀死了这些幼狮,母狮才会再一次发情接受交配。难道,这些鱼仔是宙斯或者阿波罗的后裔?

自然法则该是多么强力而又残酷。

小鱼仔被巴库斯重重啄后,似乎失去了知觉,在水中飘来飘去。接着,六条幼鱼也帮凶般地冲过来,围着小鱼仔向它进攻。已经奄奄一息的小鱼仔如同一件玩具被它们叼来啄去,时而高抛起来,时而坠落到水底,湮没在水草和杂屑之间,继而还是被一条幼鱼叼起,它们快乐追逐着叼啄者,直到这条逞强幼鱼松口为止。于是,已经告别了生命世界的纤弱身子再一次被它们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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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那样寥廓浩瀚,但对小鱼仔来说,却是一条容不下它们纤细身躯通过的逼仄罅隙。那短暂的生命,在承载了一个瞬间的生命循环之后,幼小的灵魂又开始承载一种耻辱,一种亵渎的尊严。它在水中腾空,坠落,腾空,坠落……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隔着一层薄薄的透明塑料看着,仿佛从这个世界看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故事。不,这不是故事,而是现实,是一种既属于鱼也属于人类的时空现实。真实的图像在我眸中显影,由模糊到清晰,由肤浅到深刻,由虚空到现实,竟与我意识深处的某个久远的记忆遥相呼应。

深埋灵魂的记忆,如同远古化石一样沉寂,当一阵潮湿的风吹来,它便复苏,仿佛从冬眠中睁开惺忪的眼睛。那是一个丑陋而野蛮的记忆碎片,在我漫长的记忆序列中是最恐怖也最本然的一段时间。我本已经把它全然忘却了,甚至努力把它忘却,但它顽强地潜伏在心灵最深处,驱之不去。抑或它就是人的本性。

一座城市的中心有一座矮矮的山岗,横卧着不知哪个古老地质年代的岩石,褐红色的巨大石片像一柄柄利剑指向灰色的天空。岩石下有一个空旷的城市防空洞,宽大而黑暗的洞口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紧紧盯着外面阳光明媚的世界。

尽管它始终以一种冷漠的表情注视着在它周边嬉戏的孩童,但在孩子们好奇的眼里却发现它恐怖中隐藏着某种神秘。于是年纪稍大些的男孩(十几岁)便常常以勇敢者的姿态,率先踏进黑黝黝的洞窟之中(当然,是怀着一半恐惧一半好奇的心理,只是好奇的心理更为强烈而已)。

这种所谓的探险活动,一般情况下是毫无收获的。因为那座废弃的防空洞并非古埃及法老栖身的金字塔,里面除了冰冷的水泥四壁之外,没有任何可发掘的宝藏,自然也不会给守候在洞口外的更小的孩子们带回某种阿拉伯神话中“芝麻开门”类的狂喜。

我是属于守候在洞口外的孩子之一。每每胆怯且好奇地盯着黑黢黢的洞口,渴望着一种奇特的神秘之物出现,同时也做好逃之夭夭的充分准备。所以我一直忐忑不安地侧着身子,以一种十分可笑的姿势等待着。

惊喜还是有的,虽然它常常伴随着恐怖。

有时,洞里会陡然传出一种极其尖利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接着,一件物品从洞里飞出落到我们眼前。还没等我们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大男孩就欢呼跳跃着涌出洞口,其中必然有人用一根树枝将那物件挑起来,然后旋转着高高抛向阳光绚烂的世界。在耀眼的阳光中,那物件在空中舒展开来,居然像一只动物玩具一样有头有脸有四肢,它天使一般地飞翔着,然后重重坠落到地面,“噗”地溅起一片尘雾。

我们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是人类生命最初形态,也是这种最初形态的残骸。它是弃婴。准确说,是没有了生命的弃婴。

我惊骇地躲在一旁,看着那些勇敢的大男孩再一次用树枝将那死婴高高挑起,迎着炫目的阳光在空中流畅地作着一种圆周运动,仿佛链球运动员掷球之前的一番动作,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一甩手,死婴便以旋转带来的加速度,张开四肢在空中疾速飞翔,姿态如天使般优美,但坠落却是狼狈的,依旧发出“噗”的声音。世界扬起一片小小的尘土,也扬起了孩子们野蛮而放肆的笑声。记忆中,那中间也掺杂着我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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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晚上,我问祖母这些弃婴抑或死婴的来源。祖母没有回答,她空灵的目光越过窗棂一直凝视着山岗一侧的一幢建筑。她的凝视已然表述了答案。

我看过那些女中学生们站在楼顶散发传单时的飒爽英姿,当时我很艳羡她们那种激昂的美。后来我知道,这些弃婴大都是这些女学生的作品,她们坚守了那幢叫做阵地的空楼,但丧失了贞操。至于谁是这些弃婴的父亲,沉默的历史无法叙说。

令人窒息的记忆。

惊奇地相似,记忆与现实惊人地相似!难道就因为鱼类与人类都是动物,都具有虐杀初生同类的嗜好,并且以此为无比快乐之趣事?

我就曾是一条凶残的幼鱼,即使我没有亲自参与戏虐死婴的过程,但我却是目击者,我的在场并且欣然观赏无疑是一种助纣为虐。当那死婴的躯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重重坠地时,我惊骇的心灵里不是也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快感吗?

我感到一种痛彻心肺的痛苦。意识仿佛被某种锐利的东西所割裂,使我无法思考,无法言语,只有剧烈的疼痛。因为记忆而痛苦,也因为现实而痛苦,为鱼类的本能所痛苦,更为人类的丑陋而痛苦。

我怀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心情,把美狄亚和它尚存的十几个孩子们转移到另一个鱼缸里。那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也是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美狄亚很努力,它可能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因为它正辛勤地生产。一条鱼仔正从它的肚腹中冲出,快活地窜上水面。

我这才略感轻松地点燃一支香烟。

但我的手指微微颤抖,我还没有完全从历史中走出。我的灵魂还蜷伏在时间的废墟上觳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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