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十月到一九八七年三月。希腊,西西里岛和罗马。三十七岁的村上在彼时彼地,正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迄今为止,在我读过的村上小说中,男主角恐怕一个也没有阳光向上的特点,但也不让人讨厌。可能是他在人生中深陷或停滞的同时,也有着自己喜欢的人和事;可能是他讨好女生的用词令人拍手叫绝,又能坚守自己的内心和选择;还可能是他遇事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镇定,和在遍布生活的阴暗中还保有生的意志。
三十七岁的渡边坐在波音747客机上,想起一九六九年二十岁的自己,想起直子的面影,想起在荒郊野外,有一口不知在何处的深水井……像很多我们曾深陷其中的事,即使远离归于平静,怕还需要岁月的磨洗才能理解和回忆。
大约二十年前,十八岁上大学的渡边正过着集体寄宿生活。室友“敢死队”同学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只要拿他的光荣事迹作为别人的谈资,每每都能收到很好的效果。在渡边的高中时代,曾有过一个绝无仅有的朋友叫木月,直子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三人时常聚会,直到渡边十七岁那年五月的一个夜晚,木月在自家车库自杀。自此,生死的概念过早地出现在了渡边的内心世界:“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渡边的青春仿佛蒙上了一层嵌入骨髓的阴暗。
时光再回转到渡边的大学时代,日常是与直子不痛不痒的约会,与成绩突出、气质非凡的永泽相识相交,经历了一九六九年一、二月间的多事之秋。在为直子庆生的那个夜晚,两人终于跨过鸿沟,此后直子却不辞而别,直到渡边收到来信,才知道她的去向……“敢死队”同学在七月底送给渡边一只萤火虫,泛着微光的萤火虫一路向东飞去,最终消失在夜幕中。
村上在后记中提到本书的主轴是他的另一部短篇小说《萤火虫》,那么在这里,萤火虫带有怎样的寓意呢?是带走了微弱的希望?还是将希望带向远方?有一点能确定的是,“敢死队”同学自此也从故事中消失了。
时间继续向后走,渡边在戏剧史II课上的“去上课但点到名也不回答”的表现吸引了绿子的注意:两人在偏离繁华的小饭店遇见,一起吃饭,去她曾就读的厌恶高中,讲她写地图解说词的零工……星期天早上,渡边来到小林书店,在交谈中两人不断深入了解,在晾衣台上看火灾,绿子边弹吉他边唱歌,歌罢火熄话止,两人顺理成章的接吻。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戏剧史II课上闯进课堂叫嚣掀起第二次罢课风潮却鲜有说服力的一对搭档:瘦瘦长长小白脸,五短身材黑圆脸,或许唯有对比讽刺才更为凸显。
直子在回信中向渡边讲述在疗养院的生活:治疗,看书,听音乐,体育运动和种菜,自认为不健全、没有公正对待渡边的她,希望渡边有空来“阿美寮”看她,她希望和渡边解释一些事。
于是故事来到了小说篇幅最长的第六章,渡边在疗养院探视的两三天经历,竟占据了全书四分之一的篇幅。本章除开几次短暂的交谈外,主要叙述了一次三人的围烛夜谈,两次渡边和直子的交谈,三次渡边和玲子的对话。在三人的围烛夜谈中,玲子充分展现了她在音乐方面的才华,特别是吉他弹奏的精彩,渡边讲述自己的大学生活,直子谈及和木月的过往;在渡边和直子的两次交谈中,两人回忆起木月在时三人一起的经历,而直子讲述大她六岁的天赋异禀的姐姐,在十七岁那年步了叔叔的后尘,选择了自杀;渡边在和玲子的对话中,首先了解了疗养院的大体情况,而后玲子谈起她的过往:二十四岁那年经历为期七个月的治疗,遇到丈夫重燃希望,三十一岁重弹钢琴,直到遇到擅长扯谎的漂亮女学生,十三岁的女学生是个对她进行性挑逗的同性恋者,并通过造谣最终让她再一次跌入深渊……回到宿舍的渡边,依然惦记着着直子,回想着那天晚上的奇异事件。
渡边再次回到和绿子的相处,吃饭,散步,星期天上午和绿子一起去医院探视她患上脑肿瘤的爸爸。绿子的开放大胆和口无遮拦本质上是她给自己披上的坚强外衣,可外衣毕竟是外衣,绿子在爸爸去世并告知渡边后,便和他暂时断了联系。星期日的上午,渡边照常给直子写信,一边思考着绿子的爸爸。
故事发展到第八章,是永泽的恋人初美的最后出场,在渡边、永泽、初美的三人聚餐中,初美因为永泽的言论而少见的发火,而后渡边送初美回家,打了几局桌球,在打桌球的间隙,渡边在自动售货机面前想起了木月……到初美家,初美给渡边包扎,聊起了她对永泽的态度。这里有一段很让我印象深刻的事:
“十二三年后在目睹气势夺人的暮色中,我才明白当年在初美的身上看到的是怎样的一种憧憬,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在得知初美的死讯后,我撕碎了信,从此再没给永泽写过信。”
小说中的出场人物向来会有主次之分,然而有些看起来次要的人物所发挥的作用却是无可替代的,割断了手腕动脉的初美,恐怕再次触动了渡边心中的那根弦,为此与永泽的断交也就不足为奇了。
星期四见过永泽后,渡边终于在星期五见到了两周未见的绿子,绿子讲她这些天的去向——参加葬礼和男友旅行。而后两人开始了紧张而多样的行程:一起去成人电影院连看两部黄色电影,可爱的绿子看的津津有味,表现得比渡边专注多了;一起去酒吧喝酒,舞厅跳迪斯科,披萨店吃披萨,小林书店对座饮茶,最后抱在一起睡,只是单纯地抱在一起……这一章有一个特别美好的场景,容之后再提。
一九六九年,渡边年满二十,却感觉深陷泥沼,很多事情似乎到了疏远离散和告别分界的时候。渡边依然一到星期天就洗衣,给直子写信,还时常同绿子相会,并婉拒永泽出去玩的邀请。一放寒假便往京都的“阿美寮”进发,像秋天上次来一样,呆了三天两夜,最后和直子提出一起住的想法。
一九七零年,渡边终于搬出了集体宿舍,独自租房子,并和永泽告别。渡边一边修剪庭院,一边等待直子的回信,然而等来的都是玲子写的直子情况不断恶化的回信,同时因为搬家的时候未通知绿子、约会的时候未发现她发型的变化而惹得直白率性的绿子两度生气,于是无奈的渡边在无可排遣的孤独中度过了四月和五月……六月半绿子终于同渡边说话,并对渡边表达了热烈的告白。
在这一段,村上借助渡边使用的两个比喻简直精彩到回味无穷,形容绿子的好:“好的全世界森林里的树统统倒在地上。”形容对绿子的喜欢:“喜欢到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都融化成黄油。”对于村上运用比喻的功力,我只能说自己佩服的五体投地,各种用在形容感觉上的打破常规的精彩比喻实在让人拍手叫绝,欲罢不能。我佩服的程度就像壁虎的脚掌所运用的分子引力那样,像贴在墙壁上一样紧紧地贴在地上。
渡边和绿子的关系更进一步,同时也必然增添了矛盾和烦恼,玲子的回信讲述转入专科医院的直子情况转好,并鼓励渡边大胆去爱绿子。然而小说最后一章的第一句便是爆炸性的消息:
“直子死了以后……”
八月末参加完直子凄凉的葬礼,深受打击的渡边挨家进电影院看了三天东京上映的电影,然后是漫无目的的为期一个月的旅行,逐一在城镇中穿行不止,沿途止不住地思念直子。木月的死让渡边意识到:“死并非生的对立面,死潜伏在我们的生之中。”而直子的死又让渡边明白:“无论谙熟怎样的哲理,也无以消除所爱之人的死带来的悲哀……”渡边在回东京的第三天接到玲子的信,在疗养院待了八年的她终于到回归社会的时候了。
玲子和渡边讲述直子自杀的始末,并劝渡边走出直子死去的伤痛,和绿子一起寻求幸福。玲子弹了五十一首曲子,当作为直子举行一场不凄凉的葬礼,在最后的温存过后,两人告别……
此后,渡边终于也对绿子展开了热烈的告白,不管自己身在哪里,都在不断地呼唤着绿子。
剧情的夹叙夹议到此为止,必要提的还有村上在后记里提到的一些东西:村上说这部小说具有极重的私人性质,希望这部作品能够超越他本人的质而存续下去。两年前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因为缺乏理解——或许是个人阅历——没觉得这部小说有多好;两年后我已参加工作,开始逐渐体会到其中的深意,并对村上的小说——现在可以说包括这本了——不断生出共鸣和痴迷。
在小说所讲述的一系列开放大胆的行为背后,是一种对现实社会不满的直接表达。小说中的人物通过各种方式来表达着自己对现实社会的不满甚至是绝望:渡边在照看绿子的父亲的时候,给他讲欧里庇得斯的解围之神,初看可笑,实质却是一种无声的控诉;永泽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不屑一顾,唯独对菲兹杰拉德网开一面,在赞扬菲兹杰拉德的同时,将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随意张扬,无形中也表达着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一路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照看下来的绿子,本质上是个极其可爱的女孩,直白率性的她表达不满的方式也直接体现在言语和行为上。
在思想主题上,小说讲述了一段青春时代的孤独和生死,并借主人公之口多次表达着对生与死的理解,我所注意到的主要集中在三个点:分别是开放的性行为、奇异的事件和频繁的自杀行为。
在村上的小说中,开放的性行为似乎是躲避不了的话题,在这部小说中尤其表现得明显。单说男主人公渡边:渡边在木月死后与一个女孩的第一次性经历,在大学与永泽在街头找女孩的多次性行为,甚至在换女孩的游戏中悟到了“好看的未必会好,难看的其实更好”的道理……和直子的性行为则讲述得更加让人记忆犹新,甚至成为了故事中的一个奇异事件。引人注意的还有两点,一是村上所谓的渡边和玲子祭奠完直子后的理所当然的性行为,两人之间并不存在爱情,我想他们可能是从人类的原始冲动表达对死去的直子的最为直接的祭奠,另外在一定程度上怕也体现了渡边开放的性观念,和玲子长期以来被压抑的正常性需求;二是性开放的渡边一直未同绿子发生关系,理论上两人都有发生关系的想法和理由,在这点上绿子更是多次对渡边表达,而渡边却对此表示抗拒,尽管他讨好绿子的方式让人拍手叫绝,可在与对直子的爱发生矛盾时,渡边还是坚守了自己内心的选择。如若真要把渡边对直子和对绿子的爱做个比较的话,我想渡边对直子的爱无疑更为深刻和厚重。
第二点是奇异的事件,奇异事件在村上的小说里也可谓屡见不鲜,例如《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就几乎把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在这部小说里,我注意到的奇异事件主要有三:一是与木月发生关系的直子怎么也不会湿,与渡边第一次发生关系的直子却止不住的湿,也是唯一的一次;二是二十岁那年,擅长钢琴的玲子在参加重要的音乐会前小指突然不能动弹,最终因神经衰弱不得不结束了成为钢琴家的理想;三是渡边在疗养院探视的那天半夜,直子是否给他展示了五六分钟的裸体?总之直子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对于第二点我理解为是村上为埋下玲子的人生悲剧而设定的必要剧情,毕竟大赛前突然的神经衰弱似乎也不会过于让人匪夷所思。我所不能理解的是有关性和身体的两个事件,难道也只是顺应剧情发展的两个事件吗?我仿佛再次感受到了村上的男主角所具有的独一无二的离奇性。仔细想来,第一个事件恐怕是直子整个人生悲剧的根源,而第三件亦可能不曾发生,只是渡边对直子的一种需求和幻想。
频繁的自杀行为作为最后一个印象深刻的点无疑更加让人触目惊心。小说中统共提到五个人的自杀行为:直子的叔叔、直子的姐姐、木月、直子和初美。其中直子和她姐姐、叔叔的死法如出一辙,只是地点有所不同,而木月则在自家车库,初美用剃刀割断了自己的手腕动脉……这些大概是遍布在渡边的青春时代的所有沉重,用小说的原话总结便是:“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休。”这句话出现在小说的第二章,却可谓贯穿了始终。值得一提的是,渡边应该是被村上赋予了生的使命,即使在遍布生活的阴暗中,渡边依然保有强烈的生的意志。在某种程度上,友人和恋人的逝去更加坚定了渡边生存下去的意义,毕竟还有可爱的绿子啊。
在这篇书评的最后,我想以小说中的一个美好的场景作为总结,这也是属于我们的青春时代的美好憧憬:
“在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
“你说棒不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