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子湖
几个月前的一天,当工会主席把那个打人的临时工写的不足一百字的事情经过拿给我时,我决定要见见他。说得确切点,不是他写的事情经过吸引了我,而是他的笔迹吸引了我。
字体非常小,一笔一画紧缩着,呆在纸的上端,哆哆嗦嗦的似乎站不稳。字体上大下小,倒梯形,倒三角形居多。从笔迹上看,这个人应该自我价值感极低,天真,幼稚,单纯,爱幻想,固执,能力弱,智商情商一般。
这样一个人,哪里来的胆量和勇气去打人呢?而且是以一个单位临时工的身份,打了本厂一个有近十年工龄的老员工。
在单位工作十几年,对于处理这类员工纠纷,我轻车熟路。但这次打架,我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思忖片刻,我把这两个人都请到了办公室。
年长些的,叫李政,36岁,公司老员工,沉稳,憨厚,带着几分讨好的讪笑;另一位,王江,25岁,消瘦,萎糜,焦燥,开口说话硬,冲,完全没有他这个年龄应该有的蓬勃和生气。
我尽量放平声音,问王江:"看得出,你当时的确很生气。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说说吗?"
他嘴唇略动了动,看看身边的李政,又低下了头,没说话。
"如果你愿意,也许我们能帮你。"我把故意把"我们"说的很重。
刚想向他介绍下自己,没想到他开了口:"湖姐,我知道你。我早就想来找你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跟着魔似的,心里有毛病。"
我耐心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接下来便听到了下面的故事。
王江,7岁那年,父母离异,他随母亲生活。三年后母亲带着他改嫁。在母亲眼里,他和他爹一样,固执,忤逆,暴躁,一点小事都能引起他的雷庭震怒。母亲和继父忍无可忍,喊他滚。16岁那年,他"听话"的滚出了家门,他想一辈子都不要再回去。
年龄太小,没有正规单位敢要他。可是,他要吃饭,他要活下去。
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了邻村的一个包工头,他跟着他跑工地。
工地真苦,夏天热,冬天冷。大青砖,钢筋,水泥,轰隆隆的打地桩、搅拌机、升降机的声音。顿顿白菜炖粉条,白水煮萝卜。
脚臭加汗臭的简易工棚里,他的梦里都是这些东西。更多的时候,他头脸不洗,倒头就睡,连梦也不做。
有时,发了工资,他跟在工友屁股后面,出去吃顿好的。当然不可能是那些很好的酒店,一般也就是路边摊,但是有肉。工友吃完饭,就让他回工地。他想跟他们继续去街上逛,他们说小孩子不适合去。他虽然不明白,但从他们畅快而又暧昧的笑声中,他觉得他们一定去了那种地方。
终于有一天,他也跟着他们去了。他觉得好像也不过如此。再后来,他知道,KTV,小饭馆,路边旅馆,各种场所,都可以有这样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各色女人,有年轻的漂亮的,也有年纪大的丑的,甚至可以当他妈妈的。
他明白了,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她们以小时计算的温柔。
他找过很多女人。
可是,他始终觉得心里空。没来由的慌。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是在乎他的。
这些给了他暂时快乐的女人,他知道,她们要的不是他的人,是他的钱。那些他用汗水甚至屈辱换来的钱。
没有钱,她们看都不会看他一眼,甚至还要啐他一口唾沫,嫌他脏嫌他臭,喊他滚。
就像他母亲和继父一样。
他一个工地接一个工地混,间或一个小旅馆一个小旅馆地睡。十年过去了,他25岁了,依然在混。不过他不混工地了,他在很多个劳务派遣公司登记,想在哪里干就在哪里干。直到他在这家公司里遇到了他一一李政。
李政长他十岁,有一个温暖的家,家里有温柔的妻子和10岁的孩子。可能因为是同乡,他待他就像亲弟弟一样,提醒他穿衣吃饭,不要奇装异服,不要爆炸头型,不要再去那些地方,要攒点钱,找个正经姑娘结婚,生个孩子,正正经经过日子。
过年时李政看他没地方可去,只能蹲在空无一人的宿舍,于心不忍,叫他去家里过年。他让儿子叫他"叔叔",他让媳妇把家里所有好吃的好喝的都端出来给他。他陪他喝酒,听他喝醉了说胡话。
从来没有人这么待过他。从小到大,他只听过父母无休止的争吵,撕扯打架。
他被他妈妈骂,"你就跟你死爹一样,成天故意来气我","你个没用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
后来到了工地,他跟着他们瞎混,吃饭,干活,睡觉,打牌,小旅馆。他有时候觉得他就是个野狗。什么都不想想,做什么都没劲。
以前心里烦闷,找个姑娘,胡乱折腾,身子乏了,心里就更乏了。就这样浑浑然然一天又一天。
可是,他待他不一样。他总觉得,看见李政就觉得内心踏实,熨贴,浑身有劲。
年快要过完了,临走时,王江去了市里最好的一场商场,花了3000多块钱,给李政买了套西服。那是他大半个月的工资。
李政一看商标吊牌,不敢收。可是,王江扔下就走了。
回厂后,在一起干活,王江天天去找他,有时候他有意无意的去抱抱他的胳膊,搂搂他的肩。
那天,他又去找他,看见他在和另一个工友在工厂的吸烟区蹲着聊天,神色愉快。他沉着脸转身就走。李政追上去撵他,问他什么事?他说不出来,只是恶狠狠地说:你不要跟他们说话!
李政被他的语气和表情吓住了,他有点弄不懂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小老乡到底在想什么,隐隐的有些不安。
他开始把对他的关心放在心里,在表面上有意疏远他。可是,他越疏远,他越纠缠。他一天给他发几十条短信。他说他有枪有手雷,要是他再这么疏远他,他就杀了他,和他同归于尽。他彻底怕了,考虑是不是要到派出所报案。
那天中午午休时间,王江又去找他。他看见了,赶紧躲,可没来得及。王江上去,一拳头挥过去,一边打一边哭:"为什么?为什么?"
李政到底忠厚,又知道单位打架就解除合同的规定,只是躲,没还手。最后工友们拼命拉开了他们。
此刻,坐在我面前的王江,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满腹委屈,还有一些眼泪。李政和我一样认真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
我问王江,你想李政怎么做?
他愣了下,又想了想说,我就是特别羡慕他儿子,有这样一个爸爸。我想和他一起过日子。
听到这里,李政惊讶地扭头看着他。
我似乎也明白了点。面前的王江,虽然已经25岁,但可能,他的心理年龄只有七岁甚至更小,他的心智被卡在了幼年时期父母的争吵撕扯中,内心的那个极度缺乏安全依恋的小孩从未长大。
在李政父亲般的关爱与温暖中,他的内心小孩醒了,带着异常的依恋,却因为无法表达,导致了依恋关系的崩溃。无法解释的恐惧和焦虑,深深的无能为力,淹没了他。
他延续了父母当年的模式,试图用愤怒和暴力解决。又或者,另一种可能是,眼前的他,对这个唯一给过他真诚关爱的李政,已经有了一些超越亲情的渴望,就像是异性男女之间的迷恋?
但是,未作深入探索前,这一切都未可知。
我叹了口气说,按照单位管理规定,你将被退回你们的劳务派遣公司。但是,如果你愿意改变,做心理上的成长,你可以来找我,如果不方便,我也可以推荐你找一个外面的合适你的心理咨询师帮助你。
他点点头,我知道,心理咨询。
考虑到他的经济状况, 我把他推荐给了一位做心理咨询公益的女老师,但是他只去了两次就没再去了。
不知道,后来他又去了哪里,近况又如何?是真的成长了,找到了一个愿意和他一起过日子的人?还是像过去一样,一个人,"野狗"样的瞎混呢?
见字如面,见字如晤。我是笔迹分析师沁芳,愿与您共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