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的人，我只见他哭过一次

这个社会对男人要求的太多，要有本事，要有责任感，要坚强，还要能打拼，似乎男人就是铁做的，打不烂拧不弯才是真男人，“百炼钢成绕指柔”，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哭”是弱者的表现，再痛苦的事也要打落牙往肚里吞。

我老公极奉行这一原则，而且他觉得哭是不吉利的表现，所以他自己从来不哭，也见不得别人哭。

日常生活中遇到磕磕绊绊，我总会因着是女人而无端的抽泣几声，掉几滴泪。他便会皱着眉头，不知所措，继而左哄右哄，直到好话说的我不想听才算完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只不过有的悲伤能控制住，而有的控制不住。是人就有脆弱的时候，那些累积的悲伤终有一天会肆意倾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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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公公病倒在床，春节时我们全家回去探望。初见公公时 ，老人家穿着全黑的棉袄棉裤侧躺在炕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本来就瘦削的身体因宽大的棉衣而愈显瘦弱。他的指关节发着青白色，一只手垫着左侧的脸颊，另一只手搭在蜷起的右腿上。见我们进来，似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眼睛定定的注视着某处，直到老公握住他的手，喊了一声“爹”，他才把注意力收回来，眼睛也有了一些生气。

婆婆看着小儿子，未开口已先落泪，苍老的脸上遍布着忧伤，拉着老公的手哽咽的说：“你可回来了，你爹想你了！”我看到老公别转了头，顿了一顿后，才又把脸调过来。

屋子里架着一盘小火炉，这里的冬天格外冷，即便炉盖烧的通红屋子里也不觉得暖和。空气里散发着一股轻微的尿骚味，我抽了抽鼻子，注意到公公身旁的尿袋。那里面已经存了一些尿液，是淡淡的黄色。

公公本来身体就不好，之前病养的刚能下地行走，没想到一次出门时没站稳，重重的摔倒在地上，送到医院后，大夫说胫骨骨折，让回家调养，以后就一直卧病在床，再没有下过炕。平素里一个精明，干练，在家总也待不住的人就这么生生被困在了炕上。

没了行动的自由，公公的身体状况也日渐衰弱，他饭吃的很少，平日就靠牛奶维持。婆婆和哥嫂尽心伺候，但也留不住他快要熄灭的生命之火，眼瞅着一天天奔赴那个想来自由光明的世界。

那十多天，老公日夜陪在公公身边，一起吃，一起睡，没事父子俩就说着家乡话，东家长西家短的闲唠。公公的精神明显好了起来，有时还能靠着被垛坐一会儿，说到高兴处也会张开嘴笑一笑，只是那干瘦的脸上只有一层皮覆盖着，你越看着他笑，心里越是感到没来由的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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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饭，只喝牛奶，又不活动，公公开始便秘。用开塞露，吃黄油，什么办法都用了也不行。看公公憋胀得难受，老公决定用手帮公公大便。公公是个爱面子要好的人，说什么也不同意，老公给做了半天思想工作，又连带着恐吓威胁，他才勉强答应。

不知道老公是怎么做到的，只看到他当时戴着口罩，手套，端着一个小盆就进了屋里。他胃很浅，女儿小时把屎把尿都是我的事，他只要一看见就会干呕不止。这回亲自做这件事，对他来说，无异于天大的挑战。我听到公公屋里不停传出老公和婆婆的干呕声，大约半小时后，老公端着小盆里的秽物倒进了自家院里的厕所。

十多天过得很快，老公的假期到了，女儿也马上开学，我们准备回家。行李一件件的往车上装，公公的视线也随着我们进出起起落落，他的嘴微张着，似乎有话要说，但终没有说出来。虽然老公已经提前告诉他我们启程的日子，可老人依恋的目光里仍然装满了浓浓的不舍。

该道别了，女儿亲热的凑在爷爷身边嘱咐爷爷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去我们家。我也笑着故作轻松的跟公公开玩笑，叮嘱他一定好好吃饭，要不然老两口打架，连婆婆都打不过。老公一直站在旁边，什么也不说，眼睛木木的盯着公公，直到我说“走吧”，他才醒过神来，一步步走到公公身边，弯下腰，抓起公公的手紧紧地，重重地握了两下，一拧头推开门急速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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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刚下过雪的路上缓缓行驶，透过后视镜，婆婆正低着头撩起衣襟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哥嫂不停地挥着手，张大嘴不知在说些什么，似乎是叮嘱我们“路上慢点儿”。路两旁的树木渐渐后退，送别的人也渐渐看不到身影，车子里的三个人一声不吭，离别的伤感充塞了整个车里。

突然，车子“吱嘎”一声停住了，老公猛地趴在方向盘上闷声哭了起来。“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到爹了”，他哽咽地说。他沉沉地抽泣着，不时地出一口长气，那声音如此压抑，似乎承载了无数深重的痛苦，让你心里也跟着撕心裂肺起来。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哭，那样的伤心，无助，完全没有我们在一起时坚强，刚硬的样子，他的握方向盘的手指露出白色，手指上青色的血管鼓胀着，显见着不知是用了多么大的力气，可是却怎么也压不住莫大的心痛。

回家后从哥哥的电话里才知道，我们走后公公突然昏迷，可能接受不了小儿子离开自己身边，一时着急便昏了过去。虽然抢救的及时，却是精神越来越不济了。

第二年四月，公公去世。那一次相见，成了他们父子俩见的最后一面；而他那一次哭，也成了我迄今为止见的唯一一次。

男人的心也是软的，只是平日里用一张盔甲紧紧的裹住，时刻束缚着，控制着，不让它有一丝丝颤动。一旦哪天卸下了，那颗心重又开始鲜灵灵的活跃、跳动，那因长久束缚而迸发的强烈情感就会产生震撼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