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成祖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讳棣,太祖第四子也。母孝慈高皇后。——《明史-成祖本纪》

        孝陵享殿,太祖高皇帝高皇后南向。左淑妃李氏,生懿文皇太子,秦愍王,晋恭王 俱东列。碽妃生成祖文皇帝,独西列。——《枣林杂俎》

      永乐十四年某月日,应天府乾清宫。帐内的男子眉头紧锁,辗转反侧。夜阑卧听风吹雨,入梦的可不只是铁马冰河,今生所有阴谋和斗争的故事一幕幕在梦中出现。夜如何其,夜未央。更漏迟迟人长殇。

        宫门外年轻的太监听到里面传来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的呼喊,“来人,起驾太常寺。”何事要风雨夜中出行?这个聪明的小太监不知道,但他知道,在这位年逾半百仍霸道阴沉气势凌人的帝王面前,他要做的,就是乖乖听话。

        年轻太监很快服侍成祖穿戴完毕。过程中他只说了一句,“殿下是穿朝服还是便装?”“便装。”年轻太监其实能够推测,谁有病啊大半夜地穿正装,但他还是机智地问了一句,因为他并不能保证眼前的天子会不会突然发病啊呸英明神武剑出偏锋,更重要的是,他要服从,不懂才是绝对的服从。

        马车也很快备好。成祖上车从来都是自己扶撵跃上,年轻太监就在边上看着。长粗的眉,阴郁的眼,紧抿的薄唇,黧黑的面庞。高大身躯一跃而起,玄色衣袂振荡。“走。”雨水冲刷着三更天的应天府,雨声诉说着谁的心事。一架马车碌碌驶远。

        太常寺在火灾后修葺一新,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和香漆的味道。尊贵的皇家灵位被整齐安放在供桌上,无声地讲述着。

        “到外面守着。”

        “喳。”

        夜雨还在喧嚣,夜风还在征讨。烛光明灭,照见谁相思。朱棣怔怔看着碽妃的灵牌。

        他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那个霞光满天的傍晚,他兴高采烈地跑到父亲营帐前,父亲却在叮嘱过太子大哥后转身进了帐,看都不看他一眼。那次交锋结束后,他在尸横遍野的残局里翻找,企图收获最称手的短剑。那个初次听到关于他身世传言的雷雨天,他掀翻了士兵们的帐篷,马夫人却只是温柔地抚摸他的脑袋。那次骑上自己的马第一次在大漠厮杀,他疑心不是晚霞映红了沙场而是鲜血流到了天上。

        还有许多过往历历在目。那一天,他从辽阔的蒙古草原杀敌归来,兴高采烈进宫,却看到父亲以他从未见过的慈爱逗弄小侄。那一夜,道衍将计策娓娓道出,眼角忽地流露狡黠笑意,他终于下定了造反的决心。那次围城,他望着火光惊慌失措,再也没见到小侄白皙文弱一如大哥的秀气脸蛋。

        太多回忆盘旋在脑海。原来那些往事从未随着时光消逝。编撰永乐大典时万笔同书的研墨声不能将它掩盖,海岸边万国来朝时船只往来的喧哗声不能将它淹没,西北大草原上追杀瓦剌时两军交锋的号角声不能将它隐藏。

        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抚摸灵牌上的每一个字。

        纵能横刀立马笑傲沙场,纵能安邦定国指点江山,我却不敢与你相认。纵是杀人如麻屠戮百万,纵是玩弄阴谋同室操戈,我却不能再背负一个庶子之名。

        我是盛世之君,是太祖和皇后的嫡长子,你是先皇早已逝去的妃子,你我本无关。

        可是,母子的羁绊啊,自出生起就在了,一直都在。

        门外的年轻太监听到了呜咽声,那样悲切,他看向无边雨幕,惊异于当世的枭雄也会哭得像个孩童。

        过了很久,雨停了,风止了,天亮了,晨曦唤醒了枝头小雀儿,让人疑心昨夜是不是真下了一场天昏地暗的大雨。

        “回宫。”

        “喳。”

        他听到威严一如往常的命令,也瞥见供桌上变换了的牌位。那是他最后的柔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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