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山便说山乾坤,
说水便说水根源。
——引自畲族祖歌《高皇歌》
大横山横空出世,鼎立于闽东中部地区,气势巍峨。山脊连亘长达百里。山脊上又生重重叠叠的岗峦,迤迤逦逦,无主峰。山的半腰以上雾瘴缭绕,土质贫瘠,多石头,只长蒿草,少有树木,且有蔓草咬住地皮,繁衍着长年不褪的绿。不知从哪个朝代起,山的这边和那边就住了蓝、雷、钟三姓畲民。他们跟大横山结下了不解之缘。
当年,日寇攻陷福州,炮火轰到雪峰和尚寺。闽东一带纷纷断路断桥,不愿当亡国奴,要跟矮鬼决一雌雄。那些年,大横山南面山脚下的古柯村雷姓山哈,每年都要过几回大横山:挑一担谷子,爬山越岭,磨破两三双草鞋,饮风露宿三天三夜,到水口镇换了盐和粗布,顺原路挑回。水口镇有水路通福州。大横山脊背上,虎来豹往,野猪成群,气候也变化无常,眼下烈日似火,转瞬暴雨滂沱,铺天盖地,连石头都被冲得动了窝。疲惫得失去人形的挑夫中,不时有人惨叫着命赴黄泉。古柯村平添了一些寡妇。
古柯村有一大把年纪的人,都闯过大横山。这是将脑袋拴在裤腰上赌博的营生。后来,人们一提起这,头皮就起鸡皮疙瘩,年代久远了,却引以为荣。“你佛生仔晓得啥!你过大横山了吗?”时常有老者这样教训学生。
没承想,有时岁月也会象车轱辘般倒转回来。那几年,大横山这边和那边,又成了苦焦地面。有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这里果真冒出些不安分的人,上头视为刁民,派人用枪杆子押着刁民去闯大横山,肩上要压两百斤的谷子,不是换盐和粗布,绕一圈原担挑回。其时,国防公路,民用公路,条条通水口通福州。路面上空空荡荡,在阳光辐射下白带子似地闪光,少有车辆和行人,人和车忙别的活计去了。
上头疯了么?没有。意在让刁民们尝一尝二遍苦,从此改刁为顺。
这是隆冬的夜晚,古柯村冷得仿佛缩了一圈,瓦楞上的草颤栗着,村里的狗都躺到猪窝里,与猪挤着睡,哪怕外面闹翻了天,也懒得叫一声。就在这个夜晚,村头的雷壳当了新郎官。
没有功夫排大场,酒席两桌,靠了土产粗货,倒也填圆了人们的肚子。畲家的闹房原本闹得凶,不到夜阑不散新人心急也白搭。今晚却出奇,闹的人不多,没劲头,而且早早就收场。天冷是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是新娘也姓雷,雷果玉。同姓结婚,村里人历来视为邪门。
当新郎的却不介意,倒觉得是便宜了他雷壳。灌进去不少酒,这会儿头有点晕乎,双脚飘飘忽忽,像踩着五彩祥云。他仿佛是一个清朝官员:穿着蓝色长袍,腰缠红绸带,头戴“八路帽”,这是行婚礼的服饰。他脚步蹒跚,进了新洞房,掩上门,急急地卸装解带。
雷果玉已经斜躺在床上等待。她向雷壳飞去媚眼。雷壳浑身涌上一股热潮,心口霍霍霍跳得凶,却忍耐着,不忙上床。他还有天大的事情没办理。
他打开五斗柜,掏出一大包碾成粉末了的白灰,撒到女人还没起用的新马桶里,俯下身,手伸到马桶底,将白灰粉摊开,却摊不均匀,用手摇马桶,才摇得那灰平平的不留一丁点沟沟纹纹。他偏过头去叫女人:
“果玉,来,验你!”
这是大横山一带祖传的检验新娘之举,新娘十有八九难逃“马桶关”:脱了裤子,坐到马桶上,憋气,憋到脸红耳赤头上冒汗,再也憋不住时,用力叹口气,立起。倘若马桶底的灰粉分毫不动,新娘便是处女无疑,要是动了,她则不是囫囵女儿身了。这道关隘不知苦了几多女人和男人。雷果玉当即有点发呆,说:“做这干什么!”
“要做!”雷壳执拗地说:“人人都这样做的。”
“人人?你就会说人人。别个有同姓结婚的么?”
“那……两码事。来吧!”
“我不!”
“来吧!”
“你就这样不信任我?”
“反正这一回你要听我的。”
“就不听。”
双方僵持着。
这当儿、房门被猛力推开,旋风般地卷进七八个蒙面人。雷壳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扭住,用软绳子捆了手,嘴里塞上手帕,推到床上,连人带被子绑了。与此同时,雷果玉嘴巴也被堵住了,几个彪形大汉象老虎驮猪娃一般,把她驮了出去,任她踢腾挣扎。门被关了。外面归复平静,只有大横山的风下来,在屋檐下呜呜叫。
雷壳要喊,舌头转不过来,想动,动不了。他与阿妈掰了户头,阿妈和他弟弟住在旧屋里,他单家独户住这座小瓦房。小瓦房离别家有一箭之地,前前后后是黄土坡。这就苦死他了。
“抢婚!这是抢婚!”好大一阵,雷壳才分明地有了这样的意识。他象掉进万丈冰窖中,浑身战抖,床板嘎嘎响。
族内婚是山哈的既定族法,千古沿袭,到了眼下这时代,它有所动摇,出现了畲汉联姻,但大横山一带却十分罕见。族法也不允许族内同姓结婚,若犯此禁忌,外村异姓未婚畲民可以抢走新娘,占为己有。许是此举太伤人,并不常见,解放后濒于消失(自然也得力于犯此禁忌者几乎减少到零),想不到……
雷壳痛苦得几欲昏厥窒息。身子动弹不得,脑细胞却特别活跃。
是哪一个挨千刀的作恶呢?老鹞叫,仇人到,难道是山北面那一户姓蓝的来讨陈年老帐了?
不是没有一点根由的。
雷壳记忆犹新,他自小就沾了阿爸有无在场,总要分一份给他。人家办喜酒,除了舅老爷和媒人公婆,坐“大位”的就是他阿爸。雷壳就捏着阿爸的后襟跟去。酒盅濒濒举到阿爸面前:“谷雨哥,你是好汉,若要看得起兄弟,酒盅见底。”“谷雨伯,古柯算你一粒红!”阿爸几盅酒下肚,脸不红,却挂上几分矜持,俨然一个凯旋的将军,话不多,却砸地一个个坑。把雷壳抱到膝头上坐,众人笑眯眯地给雷壳挟菜,转瞬,面前的碗也装满,碟也冒尖。雷壳细嚼慢吞着,谷谷有声,小小的胸腔升腾起一种优越感。他有一个好汉阿爸。
后来,他晓得阿爸的壮举,是抢了别人的新娘,并且当天晚上就以非凡的手段降服了那个黄花闺女,几天之后竟然如胶似漆地粘乎。被抢的一方活该倒霉,同姓结婚,犯了禁忌,无话可说。阿爸戴上了维护本族习俗的桂冠,自然也成了雷壳心中的一尊神。
岁月漫漫,时过境迁,神也有蒙上尘垢的时候。雷壳到镇上读初中的时候,这位抢婚英雄的儿子,却被视为毛毛虫,祸水。同学们总是象避瘟疫一样避开他,用异样的眼光斜睨着他。
雷壳极强的自尊心被戳了一刀,鲜血淋漓,变得寡言而孤独,肝火旺旺的,只想揍人,揍人找不着岔子,有一次却把人家的鸡婆踢死,没人看到,不了了之。
孤独使他苦苦思索,他开始重新估价阿爸的行为,怨阿爸霸道,夺人所爱。他恨阿爸,也恨自己的过去。
有一回,同房间一个同学的木头箱子被橇开,三十元钞票不翼而飞。并无丁点蛛丝马迹,同学们却一条声起哄,咬定是雷壳所为。
“他阿爸连人都要抢,他还不会做贼子?”
“蒿草生根会刺人!”
“搜他的破藤箱。”
雷壳先是委屈极了,他连一根针都没拿人家的。可是他嘴拙,舌头厚,辩不得,流了泪,拳头攥出水来。这就等于默认了。正危急,一个娇小的女孩走出来,喝住起哄的人:“你们哪只眼睛看到他偷钱?证据你拿来呀。他阿爸抢人,抢你们阿妈了吗?”
嚷嚷声嘎然而止。雷壳看看那娇小的身胚,是雷果玉,他的同乡,比他低一届。他心头一热,泪水肆流。听得有人低声非议雷果玉,他暴跳起来,发了疯,一阵暴雨般的拳头,揍得那人趴倒在地上。别位英雄见状,兀自软了手脚,竟相逃遁。
学校除了雷壳的名,让他哪里来回哪里去,当蚯蚓,钻土。他干活累了,就想雷果玉那小巧的腰身和姣好的脸庞,想着,就飘飘欲仙了。有一回入迷太甚,一头撞在牛身上,被顶了一角。
两年后,雷果玉也回乡来。革命的烈火烧掉了她的学业。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谈得很合辙,两颗心就悄悄地贴近了,象常春藤在岩石缝里,谁也解不开,即使用炸药轰,也枉然。老者出来干涉,碰了壁,好心人苦口婆心相劝,白费唾沫。
铭心刻骨的体验,使雷壳愈是痛恨夺人所爱的阿爸,对可怜的阿妈也减了几分孝心。阿爸弥留之际,雷壳还戳痛他的心。阿爸一急,一口气接不上,就抽搐,就断气,死得极苦。他到溪边烧了纸钱,“买水”,“买”回来给阿爸洗身子的水有点浑浊。若他多走几十步,到上游去,有一个深潭,水清如漂过一般。可是他没有那样做。
三十年前,阿爸抢的是山北蓝吉兆的新娘。雷壳阿妈叫蓝玉花。现如今,蓝吉兆儿子蓝古里也二十好几了,立着象座塔,躺下去似堵墙,尚未婚娶。他是当了几年兵,又回来种田前,他那个村穷得要命,有“苦艾野草与老蛇头”一说,叫人打怵,没几个布妮仔肯去吃老蛇头。好心人濒濒告诫雷壳,当心蓝古里象饿虎一般盘你的本!雷壳以前总是笑笑了之,没当一回事,眼下想起懊悔得直想咬自己的舌头,可是咬不着。
雷壳认得蓝古里,前几年公社搞水利大会战,他和蓝古里在同一地段干了两天,那是一个挺引女人注目的家伙:高身量,脸蛋好俊,晒不黑,贼白贼白。
“等着吧,看我收拾你!”雷壳憋住气,在心里发狠。
黑夜厚重潮湿的大氅慢慢地掀开来,残星闭上疲倦欲睡的眼睛,退隐消失了,大横山山巅现出了一片柔和的浅紫色。
老态龙钟的蓝玉花破例来做饭,照顾一对新人在温馨的丝绸被里多呆些时间。她见新房门上的钌铞儿搭上了,插着一根小柴梗,怔愣了,便喊:“壳儿!壳儿!”没应。她急了,拉开钌铞儿,推门进去,那情景使她大吃一吓,颤巍巍地给雷壳松了绑,便一头昏倒在地上了。
雷壳猛地跳起,掏了嘴里的手帕,往地上一掼,踩上儿脚,抻胳膊,展腰,忿忿地瞪地上的的阿妈一眼,不干不净地骂:“都是你——软脚蟹!当初就服了死鬼,是贪谷雨脸白还是家伙粗?呸!”
没反应。这阵子就是火烧房子,阿妈也无知觉。
雷壳冲出房门,进了厨房,从墙壁钉子上,解下一把狩猎用的钢刀,抽刀出鞘,朝脸盆架的一条腿劈去,立时断了,架倒盆翻,砰砰,当啷。
这是阿公留下的刀,长三尺三,四指宽,外形象日本军官的指挥刀。刀面已经锈迹斑斑。阿公生前用它捅死无数野兽,还劈了仇人的臂膀。雷壳用拇指试了试刀刃,“砰”地插进鞘,穿上一件破烂棉袄,把刀挎在腰间,走出门去。
村里偶尔有几声狗吠,狺狺地,似乎很吃惊。只有几个烟囱开始冒着淡淡的白气,袅袅上升。瓦楞下铺了一层厚厚的霜,白白地眩目。大横山陡峭的小道结了狗牙似的冰碴,雷壳的解放鞋踩上去,咔咔响。他弓着腰往上攀,很吃力,后脚根的筋绷得紧紧的。他要去找祸害他的人算账。先找蓝古里,若不是蓝古里所为,就再做理会。他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我和你虽是同姓宗亲,可是超出了五服,”他曾经对雷果玉说,“不是近亲结婚,屁事也没有。为了你,火烧雷轰我也不皱一下眉头。族法对我没有用,闲言碎语我当放屁。谁敢抢你,我就宰了这蠢驴,也好惊动法律,让法律去制止这种风俗……”
眼下,雷壳要去干他想干的事,谁也挡不住。
阵阵寒风象钝刀子切割着雷壳的肌肤,他连连打着寒噤,胸间的怒火似乎在摇曳着,时而升腾,时而平息。稍为平息的时候,仿佛从地下冒出一种声音,呼唤他的良知:“你不想做第二十六个生日了?”雷壳鼻一掀一掀,欷觑着。他想,他什么都想,他来到世界上才二十五年零几个月,日头才出山,许多人间乐趣他还没尝过哩。可是命运偏要作弄他,魔鬼不容他想那么多。
足数一个钟头,雷壳才攀上了大横山的脊背。他的两条腿沉得很。
他极目远眺,天穹下一派凄凉景象。
前年,他作为刁民之一,被公社武装干事用枪押着闯大横山。那时纵然肩上有两百斤的担子磨着,他还直哼哼着调皮诙谐的杂歌。一踏上这山脊,远远近近的峰峦恰似对镜梳妆的布妮仔,远处的小山包恰似雷果玉沉睡着的胴体,仿佛带着轻微的呼吸起伏着,使他近乎疼痛地感动了。
可是眼下那美景哪儿去了?峰峦俨然是巨兽的獠牙,那些小山包是一座座乱草坟。他的心上人仿佛就在这墓穴里受蹂躏:小鬼压在她胴体上蠕动,阵阵淫笑声充塞在天地之间。这小鬼就是蓝古里!
叫雷壳肝肠寸断的场面,昨晚在脑子里想了成百遍,刻下更真切地浮现在眼前了。他痛苦得扭歪了脸,五官一齐变了形。
雷壳性子倔,自尊心强得出奇,在他同年哥中是极典型的。他不愿意自己意中人跟别个佛生仔相处。有一回,他撞见雷果玉与一个风流佛生仔一路从公社回来,有说有笑,并排走,挨得很近。他沉下脸,立场伸了蒲扇的巴掌,在她粉嫩的脸蛋上拍下指痕。好长一段时间,她见他影子就避开。后来雷壳求人说合,才不至于告吹。大局虽然挽回,挨打的却耿耿于怀,直到圆房前三天还提它。雷壳总觉得受委屈的是自己。一个女人,连骨头都是她男人嘛。祖宗的一些规矩不时兴了,这一条却值得推崇。不然,岂不是乱伦了?
这样的固执加深雷壳的痛苦,他觉得自己这回杀人也要发疯的。不是自己要这样做,是魔鬼逼他的,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啥人不想马上坐?啥人甘愿马下行?”他不由地记起这样的歌词。
他裹紧了破棉袄,按了按腰间的钢刀,加大步伐走去。风在他腋下攒动,尖声呼啸,象呜咽,象“师公”吹出的法号声。
一座尖顶圆锥形小山包旁边,是较广阔的地带,山路两旁的蒿草枯干,一片黄,长得杂乱,风一吹无规则地摆动,根部露出一块块磷峋的石头,隐约可见没风化尽的白骨,这儿一根,那儿一根。
雷壳走到这里便止住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对面山隘口,有两个人影移过来,近了,便认得分明,走在前面的是雷果玉,她身后跟着的确是他——蓝古里!
雷壳觉得一股热血涌到头部,眼前的峰峦摇晃得象醉汉。
“雷壳哥!我回来了。”雷果玉看清自己的男人了,这样喊。
雷壳没应。
“雷壳哥,喊你啦!”她走近几步。
不吭。
雷果玉不由地止步了,望着痴呆得象木桩似的男人,脸上爬上了一层阴霾,杏核似的小眼睛一眨也不眨,视线拉得直直的。
“雷壳兄弟,”高大英俊,身穿褪色军大衣的蓝古里喊道:“我护送果玉回来,交还给你了。”
雷壳拔刀出鞘,又用力插进去,“啪”一声响,算是回答了对方。
站在百步开外的蓝古里这才看清雷壳的装束,吃了一惊,喊道:“雷壳兄弟不要动怒,你问果玉,我动过她没有?”
“没有哇——雷壳哥!”雷果玉喊。蓝古里这就大声讲给雷壳听,他说过几门亲,都没成,女的一嫌村子偏辟,二嫌他穿破了几身军装还捏锄头柄。他心里急,可是压根儿没想到要抢婚,是亲戚朋友们缠住他愣说愣说,他的心也动了。可是昨夜抢果玉,他没在场,他心里慌乱得几乎神经错乱。亲友们抢来果玉,塞进他房间,落了锁。起初他也说服果玉,要干成好事,可是经不起果玉一哭一诉,他的心就软了,就翻然醒悟到自己下作,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早上铁锁一开,他就送果玉上路了。十几个人来阻拦,被他用打帚打得叽哇鬼叫。
“龟孙子才相信!”雷壳终于吼出这一句,不啻于一声劈雷。
“雷壳哥,是这样!”雷果玉往前走几步,离雷壳只有一丈之遥了,却惊惧地止步,语无伦次:“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哼!”雷壳打一个响鼻,不看她,偏过头去,看一棵枯死的木槿树。“你看——雷壳兄弟!昨晚上……后来,我为了控制自己,拿剪刀把小指头铰出血来,流了小半碗。”为了证实自己的话,蓝古里高高举起缠着一大卷纱布的小指头,在空中晃来晃去。
“是这样,”雷果玉说,“古里没野讲。”
“没野讲?”雷壳终于盯住他的女人,醋味十足。“大概是你咬他口吧?”雷果玉急忙摆头,连着打哆嗦。她冷,从心里冷到四肢,全身的每一条神经,每一个关节。
“不是?怎舍得咬!”雷壳重重地跺脚,破棉袄上有几个洞眼,探出棉絮,在寒风中抖动。
雷果玉勾起下巴嘤嘤地哭泣着,泪水如注。
重霜天,又阴了,就格外冷,空中灰蒙蒙的,蒿草喳喳响。蓝古里裹紧棉衣,牙齿磕着,声音打颤:“雷壳,你到底要怎样?没话讲我就要转回去了。”
“没这样便宜,”雷壳嗖地抽出钢刀,举着,逼向蓝古里,一步一个坑,“你有胆量盘别人的本,我与你就盘到底!”雷果玉迎了上来,把他揽住了。
“不能这样,古里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她喊着。
“要盘也可以,我不跑,跑了是孬种。也不一定我包倒霉。”蓝古里大声说:“我是想,盘来盘去是没了结,不知要盘到哪一代脚毛孙为止。我好歹走过一些地方,见得多了,冤家不解双方都没好菜吃,子孙一代会骂我们的。”
雷壳手中的钢刀垂了下来,呆呆望着搅住他的女人,她也望着他,四目相对。那边,蓝古里拉开哄亮的嗓门“嗬——嗬——”几声,竟唱了起来,用的是高而尖的假嗓——这是山哈最喜爱的唱法。唱的是祖歌《高皇歌》中的一段:
福建大利家连江,
古田罗源田土肥,
蓝雷三娃同始祖,
个个坐落好田场。
住在福建好开基,
蓝雷三娃莫相欺。
他把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在旷野上回荡了许久。
应该和着唱:
蓝雷三娃好结亲,
都是南京一路人。
尔女乃尔嫁我了,
尔女乃大主分你。
这样唱了,双方怨仇就冰释,各自让了路。这已成规矩了。
可是雷壳没有唱:嘴巴翁动几下,发不出声来。火苗还在他心底窜动。雷果玉急了,捏紧他的臂膀用力摇着。
“你唱,唱呀!”她近乎哀求地说。
“哼!”他甩开她的手。
她头一扬,又执拗地攥紧他胳膊,说:“你应该相信我!你怀疑,也难怪,你有理由要我过‘马桶关’了,我再没二话讲……不,我和你到医院去检查……出事了,你再盘人家的本还不迟。啊?”
雷壳垂下头去。仿佛地下冒出一种声音:算了吧,她说的也许是实话,照她说的办,到医院去检查一回再说。天边却飘来另一种声音:横竖她在男人房间里呆了半夜,你的名声还会撑得圆么?村里人口水会淹死你的。
“不行!”他咬了咬后槽牙。
她又吃一惊:“咋啦?”
雷壳霍地举起钢刀:“便宜他一点,叫他留下一条手臂抵帐!”向蓝古里逼了过去。
雷果玉死命揽住他,被他用力一甩,重重地摔到道旁的蒿草丛里,额头划破了,淌着血。他也被她的手带得打一个趔趄,跌退到蒿草丛里,踩碎了地上的一根白骨,“咔”一声脆响。他立定,眼晴通红,逼视着两丈开外的对手,大踏步走过去。
蓝古里惊呆了,他手无寸铁。
“快跑——古里!”蒿草丛里喊。
雷壳全身一震,恰似火上浇了油,箭一般窜过去。
“古里……”
雷果玉跃起飞跑过去,却迟了:蓝古里来不及跑开了,靠很可怜的几步招数,抵挡几下,就支不住了,雷壳的钢刀已经重重地劈在他的小腿上。蓝古里惨叫一声栽倒在地上,殷红的血从裤管口倾泻而下,流了一滩,很快就蔓延开来,染红了蒿草根。
“抢!我叫你抢!”雷壳象条发了狂的公狼,嗥叫着,钢刀又举了起来,要劈蓝古里的手,可是握刀的手抖得厉害,钢刀在空中迟疑了片刻,手腕被雷果玉托住了。她已经用整个身子护住蓝古里。
“你要砍,先砍了我,我心里也好受一点!”她也发狂了,涕泪滂沱,嘶叫着。
握钢刀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雷果玉一把撕开自己胸前衣领,吼道:“快砍呀!我看透你了!”
钢刀脱手丢下,碰在石头上,“当啷”一响。雷壳心象被剐了一刀,天在旋转,地在坍塌,群峰朝他挤压过来,把他整个儿埋住了,一时间瘫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雷果玉俯下身,扶起血泊中的蓝古里。这个可怜的人痛苦地喘着,脸色煞白,单脚独立,另一只脚已不属于他的了,只剩下一块皮肉相连,血流如泉涌。他用劲推开雷果玉。雷果玉朝他跪下了,哭着象发誓一般说:“我甘愿奉伺你。”立起,执拗地弯了腰,背起他,艰难地沿着刚才来的方向挪动,摇摇晃晃,一路呻吟,一路血。
雷壳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小道上血迹斑斑。他的神经崩溃了,痴呆了一会,扑到地上,用手乱抓,抓到一根人骨头,竟放进嘴巴,咬得咯咯响,嚼碎了,吐出来,又抓,又咬。手被荆棘划破了,牙槽也流血了,全然不顾。
“哈哈哈……”他一个鱼打挺,立起,仰天发出一长串狂笑,许久才敛声。
“蓝雷三姓好结亲,
都是南京一路人……”
这会儿他倒是唱出来了,也是用假嗓,声调由低而高,由小而大,终于在这片荒野上激荡开来。
中午,云消雾散,露出蔚蓝的天体。有一架飞机低低掠过峰峦,缓缓飞行,嗡嗡声柔和匀称,象奏着催眠曲。这是造林播种机。它的尾部撒下松籽,象仙女散花,松籽在空中沸沸扬扬,落到大横山和附近一些山头上。
圆锥形山包旁也落了一些松籽。有几粒落在血泊中,很快就被凝住了血泡软了。
这些松籽日后是否长得特别旺盛呢?
据说,国家要改造这一带的光头山,花了一笔巨款。
雷德和,一九五七年生,福建省古田县人,中国作家协会福建分会会员,全国少数民族戏剧学会会员,现任古田县文化馆创作员。发表过短篇小说五十多篇。其中《永远吃香的人》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