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每年的3月,按照惯例,我们总会一起开始研讨⼀年⼀度的安保建设任务,我们习惯称这个任务为"两会·安保"。我们总会在大部队到达全国参会代表驻所前准备好各类网络及通信线路,我们也总会在大部队撤离后整理线缆设备,清理战场。
我们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安保通信保障。我们在每次任务到来前上天台架天线,下井盖穿线缆,通宵调试设备,逐一排查故障,我们喜欢这种合作中产生的热情,我们乐此不疲,我们也在其中形成了彼此的默契,我们无话不谈。
如今,我已经告别大家,站在永定门大街,排在去往特别问题人民接待处的队伍中,⼼情千丝万缕。因为今天的此行,注定着今后得换一条人生道路了。因为几乎没有人像我这么干过,打破规则,是我这个环境所不能容忍的事。
在这条队伍的马路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会看到穿有公安标识的安保⼈员,其中许多是穿着保安制服的临时保安,偶尔会看到几个正式制服的公安民警,显得⼗分神圣。至于⼀些端庄而又丝毫不显焦虑的群众,多半是那类混迹在人群中搜集信息的人,他们佩戴专业的隐藏式相机及袖珍型无线耳麦,他们搜集现场中的各类信息并评估是否可能会发生群体性事件。想到曾经经历过的几场聚众事件中,他们都会穿着便装,混迹其中,一是提供现场信报,二是从聚集人群中,想办法寻找到煽动聚集的核心人员。这样的场景就好比古代战争,擒贼先擒王,不同的是,对待并无攻击性的人群,哪怕再多,也无需考虑太多战斗时间。蚂蚁和大象争斗,蚂蚁再多,大象也只需要一脚。
永定门西街往西,那里有个寓意世外桃源的公园——陶然亭。也许那是许多心烦意乱的人放松思绪、放空自我的好去处,但我此刻并没有逛公园的兴致,我想我周围的⼈也没有兴致。
两年前的3月天,84岁的奶奶来到了这里,反映家里住宅因征收被违法强拆的事。那时候,我还会安慰奶奶和家人,让他们相信法院⼀定会给予合理判决的,还是别给国家添堵了。
奶奶是我们全家的“佘太君”,培养了三代人的成长。从她那个时代开始,她就掌管兄弟姐妹们的吃喝拉撒,到了她作为母亲的时候,对儿女的教育更是严格,严格的方法也很简单粗暴——不听话,那就打。听说爸爸中学时很贪玩,所以经常会被挨打;二叔、幺叔也会不时闯点祸,最后爸爸会以照顾弟弟们的方式都扛下来,继续被挨打;至于奶奶唯一的女儿,我的姑妈,一直是奶奶的掌上明珠。到了我们孙辈这一代,奶奶更多是疼爱了,依然常给我们几个说“不听话的话,我就打”,但最后我们谁也没有被奶奶打过。
奶奶人老心不老,所以我知道对于奶奶的任何决定,但凡付诸行动后是很难改变的。奶奶行程后的不久,法院下了判决,确认当地政府在征地拆迁事上的行政违法行为,奶奶成功了,法律是公道的。赢了官司,全家人看着法院下达的行政违法判决书,历时200多天无家可归的心终于松了下来。而我,也像每次任务完成后⼀样,轻松了许多,我和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殊不知更大的危机在等着我们,因为我们拿到的并不是赔偿判决,而只是一纸确认违法的凭据。
又过了⼀年,还是3月,60多岁的母亲又来到这里,请求相关部门督促老家政府进行赔偿。母亲来之前,父亲突发性老溢血,鬼门关了走了一趟。我记得在进入医院看到病床上父亲的时候,他只能眼神与我交流,我顿时泪花蹦了出来。照顾他的几天里,我告诉他,想说“不是”就眨一次眼睛,想说“是”就眨两次眼睛,想吃东西或想上厕所就眨三次以上。三天后,单位急召我归队,我没能继续陪伴照顾。庆幸父亲成功脱离危险,行动自如,属于老溢血患者中难得恢复很好的那类人了。妈妈说这归功于他从医三十余年,积的阴德太好了,阎王爷还想延后100年再收他,我笑着给妈妈说,你也一样啊。被急召回部队的我,第一个任务是陪着领导去喝了场酒。这一年,我依然坚信我的部队⼀定会在我家事件上给予我最坚实的后盾。
再次庆幸,母亲行程后的不久,法院又下达了对政府行政赔偿的判决,赔偿金额比之前政府征收时提出的补偿价整整多了一倍,100%的市场溢价率,征地拿拆迁款,绝对是历史上致富最快的途径。
经过500多天,最终拿到赔偿判决,我们又开始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殊不知依然还有许多问题我们需要面对。负责我们家案件的律师建议我们:最好上诉拿到高院终审比较好,没准还可以多赔一些。家里人开始组织家庭会议,讨论是否上诉。有人赞同律师说的,毕竟赔偿判决的价值并未到达我们的预期,可以上诉争取一下剩余的那部分赔偿;但也有人反对,说这个赔偿已经是法院给我们家最客观公正的财产评估了,许多在强拆中的家庭几乎就拿不到判决,还有许多遗失的财富及现金,法院没法去衡量了,也不可能算到赔偿中。
最后家庭会议决议:介于不影响在部队和公务员体制的两个孙辈(我和二弟)的事业前途,全家接受判决,拿到赔偿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一切似乎来得那么措手不及,大家还没想过一下子家里多了很多钱会是什么样,开始想着在哪里重新购置一套房子供大家住,开始想着如何分配得到的拆迁款项,开始想着如何给二弟介绍一个女朋友……。
拆迁的结果有很多种,曾听到过有以死想拼守护房产的,有因违建被合法强拆无家可归的,有一直申诉直到死亡的,也有靠拆迁一夜暴富的,也有因为财产分配不均亲人反目的,更有拿到拆迁款后又被各种政府罚款收回的……
总之,从遇上这种事后,整个家庭已经就发生大变故了,覆水难收,已经不可能回到之前的样子了。成长速度太快的经济,一定会牺牲很多别的东西,而高速上升的火箭,也一定需要平衡每一份推动力。
晴天霹雳,政府对赔偿判决不服,政府提出了上诉。听到这个消息时,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个犯了抢劫的罪犯,在初审时被判宣布关押三年,原告表示认可法官判决,不再上诉了,但犯罪的人却提出了上诉,我不服,应该给我判六年。
法律规定上诉是双方的权益,并不是受害者的权益,这真是一个大bug。
今天,还是三月,已经是老家被毁掉的900多天后了。有时候我会问自己,邪门了,是什么大案要处理900天,难道正义真的是需要流血去祭奠?经历900多天后,奶奶真的年迈了,走不动了。奶奶告诉我“等不到最终结果,死不瞑目”,我听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开始重新思考从军以来一直萦绕在我脑子里的问题:如果战争再次爆发,你会不顾一切,明知会死却还毅然前行么?当年抗日战争时期,那些冲锋的号角,激励了一波一波的烈士不断向前冲,这样的号角能否在新的战事中重演?
父亲老溢血后,也一直小心翼翼的生活,全家的事都落在了母亲身上。为此,母亲患上了糖尿病,还有一种罕见的心脏间歇性骤停症。妈妈说她每天会打胰岛素,如果动得太多,会突然觉得有几秒钟心脏不跳了,整个人像悬空了一样。我听着好担心,我想象不到心脏骤停,然后再次跳动会是什么感觉。
在这一年里,又发生了很多事。二弟裸辞了他的公务员纪委职位了,三弟决定不再行医当医生了,而我也刚刚跟单位签了“赎身”协议。我们全家为了争这口气和应得到的赔偿,丢掉了家人的健康,放弃了事业的未来,我们开始不顾一切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似乎我们开始变成了愚公,而挡在前面的“太行”、“王屋”,不知何时才可以越过。
排了四个小时的队伍,我就快进去了,之前两年奶奶和母亲经历的过程,我也正在重复一遍。我已经亲身感受到了他们的不容易,用排在我前面一位大妈的话说:“如果世界和平,我有病才会来这里”。
进去后会发生什么呢?我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