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的北平格外混乱。12月9日,学生爆发“一二九”运动
在这样的年代里,达官贵人们仍旧粉饰太平,沉醉在大烟颓靡的香气和悠扬婉转的唱腔里。
“李老板,您今天的这出《贵妃醉酒》真是绝了!”齐六爷满脸堆出褶子,跟朵菊花儿似的。
“哪儿的话呀,不全都靠六爷您捧着嘛,今后,仰仗您嘞。”
李隐香脸上着着艳美的戏妆,客套地对齐六爷笑了笑。一双上挑的凤眼微眯起来,黑眸闪动着光彩,更显得明眸善睐,神采飞扬。
北平城但凡是有点见识的,便无人没听说过北平四大名旦:李隐香,商小菊,陈倚棠,杨兰玉。其中更以李隐香为首,那可真是个名角儿中的名角儿,万街空巷。
李隐香卸了妆露出清秀的脸,单从样貌上来讲李隐香在名旦里不算出挑的,唯有一双眼睛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李老板,这是陆爷托我给您的。”红袖将手中轻巧的小盒子打开,露出足有鸡蛋那么大小的夜明珠。
李隐香只瞥了一眼,便道:“送回去吧,就说我心眼太小,容不下这么大的礼。”
“老板,您可别跟陆爷置气。那个姨太太乡下粗妇一个,上不得大台面,她那一巴掌您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可成?别为难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了。”红袖谄媚讨好地看着李隐香。
李隐香叹了口气,“你瞧瞧,那一巴掌的红印子还在我脸上明晃晃地待着呢。我倒不是小气,只是这张脸是我靠着吃饭的,昨天要没拦着,我今天都登不了台。”
红袖深知这些名角儿的脾性,好性相劝道:“老板,您也瞧到陆爷对您的心意了,咱就大人有大量,忘了这码吧。”
李隐香沉思了一会儿,对红袖道:“那得了,放这儿吧。你去跟陆爷说一声儿,晚上我约他吃顿饭。”
红袖立刻喜笑颜开,“得嘞,我这就去。”
待到红袖走后,李隐香才缓缓地坐下。其实他不是不明白应该见好就收,就是因为他看得比谁都通透,所以在外人面前更要有名角儿的架子。
陆爷全名陆康言,是北洋政府里的参事官,职正四品。在捧李隐香的所有人中,唯有这个陆爷最财大气粗,从不吝啬。
李隐香是个戏子,下九流里比**的还要低上一等。身为公众人物,应酬是必不可少的事,他的身子早在十五岁那年就给了这位陆爷。而陆爷如今已经天命之年。
李隐香从不在意这种事,这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交易。他出身大户人家的傲气早已在这日复一日里消磨殆尽。
1935年 伦敦
“子净,你哪天的船票,我去接你。”
被叫做子净的人正慵懒地躺在沙发上,怀里搂着一个异国金发女郎。
“唐哲,你这几天怎么跟个老妈子一样。”沈雪不屑地回道。
“沈子净,你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以为老爷子死了之后你那几个弟兄能给你好日子过?”唐哲像只炸了毛的猫在电话里对沈雪嚎叫。
沈雪,字子净。祖辈世代经商,唯有父亲沈朝阳将家业真正的发扬光大。然而沈朝阳虽在商场上得意,却也欠下了不少风流债,娶了八房姨太。
原配夫人徐凤云抑郁而终,只留下一个男孩。这个男孩正是沈雪。生母已死,二妈妈刘湘梅被扶为正室,其子沈青云得志。
沈雪的母亲出身寒微,母家当然给不了沈雪实质性的支持。刘湘梅便在老头子那里吹枕边风,让沈雪去英国留学。说是留学,其实与放逐没什么区别。
然而刘湘梅却没想到老爷子突发急病在几天前西去。
所以沈雪此番回沈家一是奔丧,二是解决遗产继承的问题。
“明白明白,在外面偷闲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回去了。唐哲,你现在还是个光棍吧。等我回去之后,我给你介绍个洋姑娘!”
“屁屁屁!你先管好自己吧。”说完后唐哲便气冲冲地挂了电话。
沈雪一收方才调笑的神色,挥手退别金发女郎。
他说得轻松,不过回去看二夫人那张老脸而已,实质上他真正担心的却是大哥沈青云。
沈青云此人笑里藏刀,是个十足的老狐狸。倘若真与他对上,沈雪也须得颇费周章。这番想着,便沉沉地睡过去。
再回神的时候,他已经踏上了四年未曾相逢的土地。
“子净!好小子!你可回来了!”
沈雪穿着当下时尚的西服,狠狠地被来人扑上来拥抱。
“唐哲,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个娘们儿的毛病。”沈雪无奈地撇了撇嘴角,唐哲是他从小到大的哥们儿。朋友义气是没得说,就是跟个碎嘴的老妈子一样唠唠叨叨。
“先不说这个,我给你看样好东西。”唐哲像献宝一样拿出手中的两张票。
沈雪只望了一眼便不屑道:“这算什么好东西?”
“嘿嘿,你在英国不知道,这不是一般人的戏,是四大名旦之首李隐香的《牡丹亭》。他红遍北平的时候你已经出国了。那个唱腔,那个身段,啧啧,绝了。”
沈雪不以为然,他从小便不爱京剧昆曲,唐哲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票友。
此番唐哲将他生拉硬拽到清风剧院他是不大情愿的。然而当那个“杜丽娘”缓缓登场的时候,沈雪却渐渐呆愣住了。
李隐香头一次唱《牡丹亭》,扮相却是唱过所有戏里最好的。宛若青云出岫,一开场便获得了个满堂彩。
“原来姹紫嫣红看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李隐香一个回眸,不过惊鸿一瞥,这眼神却就像在沈雪心里扎了根似的。唐哲大叫一声“好”,沈雪却仍旧怔然,似还沉在那眼神里拔不出来。
“子净?子净!”
沈雪一下子回过神来,“怎么样,李老板可是名不虚传?”
“嗯,美,真美。”
唐哲哈哈大笑,“向来你看京剧熬不过一刻钟,原来李老板这‘杜丽娘’真将你迷得五迷三道了。”
“唐哲,你有什么办法没有,我想见见他。”沈雪不知怎的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倒是让唐哲着实惊讶了一番。
“子净,说你刚才那表情跟吃了大烟似的你还真魔怔啦。”
“别跟爷扯这些,就回爷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得得得,您是我的爷,您说行就行。”唐哲忙不迭点头。
“你丫别贫啊。”沈雪笑骂一句。
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见见这最俏的“杜丽娘”,好像一下子就砸进心窝子里一样。罢了罢了,就当自己鬼迷心窍了吧。
然而当沈雪真见到李隐香其人的时候,就跟青春少男情窦初开一样心脏“怦怦”直跳,面儿上却不动声色。
李隐香其实早就注意到倚在门框上的人了,只是为了吊吊胃口才故意装作没看见。
李隐香将行头卸了个干净,只留着戏妆没擦,转头对沈雪笑道:“哟,是沈爷来啦。唐爷前几天就一直念叨他有个好兄弟在国外,这几日便回来。您这边坐,原谅我顶着妆和您说话吧。”
这都是二人初次打量对方,李隐香只觉得面前之人打扮着装虽与其他公子哥儿一样,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贵气。
沈雪道:“李老板哪儿的话,您那位杜丽娘,真是俏到骨子里。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李老板请笑纳。”
沈雪说着将手腕上的瑞士表摘下来递到李隐香手上。沈雪虽然不是票友,却也清楚戏园子里的规矩。想要捧戏子,得给个像样的见面礼。
李隐香红了三四年,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随即笑道:“沈爷真是抬举我了,不过沈爷既然心意到了我也不能推脱不是。”然后将瑞士表轻轻接过。
这结局便算是皆大欢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