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哀会社|| 靡城

物哀会社|| 靡城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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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通过一个昏黑阴冷的十字迷宫走入夜色凝重的靡城,就像踏上已裂出繁复花纹的白色浮冰趟过湖面,步步生寒的战栗令我胆战心惊又流连忘返。

我回头往迷宫望去,看见它已经消失在原野上的茫茫夜色里,就像被夜色吞噬化为透明的空气。来路已毁,我行走的痕迹已经被不留情地擦去。幽暗的空气里浮动着大片大片浓重的雾,如同一个个写满空洞与虚无的符号,我撩开浓雾就如同撩开表象,撩开虚无缥缈的谎言,却在女巫的符咒和冷笑里掉入更深的表象。

靡城的街道是整齐划一的深灰色石路,凹凸不平的道路坎坷难行。这里刚刚下过一场淋漓大雨,路面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水洼,我谨慎地走在每一道水洼的潮湿边缘,心里很清楚只要失之毫厘,便会被水洼里潜伏的青蛙妖精拉住脚踝,拉进黑夜水面下无底的深渊世界。

我在一场大雨后的恐怖里进退维谷,来路已经毁灭,青蛙与深渊在虎视眈眈,我看不见这座城的边际与出口,只有滑腻腻的空气和夜色在街道上空回旋转悠。整座城市冷漠地反射着那场不久前逝去的大雨的水光,就像湖面反射着山色树林。

万籁俱寂,仿佛这是一座被魔鬼施下魔咒的死城。也许所有人都陷入那场旷世沉睡里,在黑白两色构成的印象梦境里怅惘与纠葛。

我不愿想象那是一个五彩缤纷的梦,表象是可怕的,尤其当它五彩缤纷。

而悲伤的人,是连梦境都不配有的。我只是一个孤独的旅人,在穷尽毕生力气洞穿所有的可能性。

陪伴我的,只有这座残留着雨水的寂静古城,还有脚下这条漫长而危险的深灰色石路。

刚刚升起的一轮弯月在藏蓝色的天际上散发出幽微的散光,就像我曾经许过的诺言。

它们轻微无趣,在黑色的寂静夜晚幽幽徘徊,没有更多的余地和空白来容忍它们在时光里的骄纵,过去式的苍凉如同点缀在丑陋死木上的青苔,附着在死亡上的微光。

我仰起头看着这不合时宜的月亮,白色的月光清冷地铺陈在阴冷肮脏的黑色雨水之上,就像一张白布轻轻笼罩着死者的脸庞。我不能再继续走下去,我告诉自己。

但我是穷途末路的旅人。就像站在冬日田野上的农人,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荒凉景致连声哀叹。但冬日于农人来说,是绝望也是希望。空寂的靡城对我来说,却只是越陷越深的悲哀和不可逆的消解。

我突然想起古旧书本上那些复杂的化学反应方程式,那些在充满电子的液体里发生的氧化与还原。

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拿起铅笔计算电子的流动与得失,今晚却觉得自己成为一颗无所归依的电子,在一座潮湿阴暗的城市里四处顾盼地寻找一个方程式,来对自己的归属进行自我计算。

我试探轻缓的脚步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如同屋檐上的雨滴落在石块的声音。我是在用我自己的脚步声,为这座城市再下了一场小雨。绵延向前的长长路面,在幽暗月光下如同一道弯弯的狭长叶片,泛着绿莹莹的魅惑微光,引领着我往前往前往前,再往前一步。

我每踏出一步,越有一种泥足深陷的恐惧感和满足感。如果每个人都无可避免要选择沉溺在某个表象里,或许靡城会是我的选择。

一厢情愿地等待靡城的回应,在雨水、夜晚和月光下的这座黑色城市。我已经力图避免每一个水洼和诱惑,谨慎的步调像是衰疲的心脏微弱的跳动。

我好像是走在爱伦·坡的谋杀世界里,黑暗的地面下埋藏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心脏,我走下的每一步都恰好和着这颗心脏的搏动,声声都在呼求着一个死而复生的愿望,恳切地哀求和威胁,靠白日的梦境喂养自己,在黑夜再一一杀掉那些虚幻梦境。

我的四肢在阴寒里变得僵硬,我试着弯了弯自己的五指,感到它们就像是竹编的笊篱,我的双腿也已经麻木不堪,如同福克纳小说里那条用水泥塑形的伤腿,城里的寒气就像在接连不续地往我的躯体上涂抹化不开的粘稠水泥。

街道两边一排排黑色房屋,也在不发一言地凝视着我。所有的窗口千篇一律地紧紧关闭着,板隔裂缝里也没有一丝泄露的光色。没有灯光,这些都是黑洞洞的拒绝的符号。它们可曾有过灯光?黄色或者红色的灯光?

如果这座城市是一只大黑猫,那么灯光应该是它的那双亮炯炯的眼睛,左右扑闪和寻找。但是黑猫闭上了眼睛,这里除了黑暗一无所有。我一无所有地走进一无所有里,谁都掰不开黑猫的眼睛,谁都点不亮一座选择了黑暗的城市。

也许这里就不应该有房屋,不应该有窗口,不应该有街道,不应该有一厢情愿的可笑旅人。也许这里根本不存在城市,这只是一场大雨幻想出来的梦境而已。

雨水是形同木马计的障眼法,用窒息的水灾掩饰谎言和表象。不是在这里,不是在那里,古老的神话和寓言像一串逃亡的白色珍珠,在每一个哀伤的夜晚和空城里如幽灵般飘荡而过。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像是跟随着一个幽灵的颜色莽莽撞撞地走进迷宫,走出迷宫,走进靡城,走不出靡城。

墙面上静静匍匐着长有粗实根蔓的深绿色植株,在月色下它们如同一片伺机而动的尖利刀片。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甚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些机敏危险的植物。我走过它们,它们似乎听到我的脚步一般向我转过目光,于是我在一阵凛冽诡谲的植物目光里低头走过,如同行刑的人在刀光剑影里走向断头台。

像是跳水的人在离开跳板前在心里默数,我也在默数。从开始到结束,我走过那面杀机四伏的植被墙,一共用了三分五十四秒。

我想为何我要像一只羔羊般被黑夜吞噬,我也可以反噬它。

于是我张开嘴,把混杂着雨水、月光和灰尘的黑色空气用力吃进嘴里,像是咬噬一块苏打饼干一样发出蹦脆的声音。

我的牙齿在颤抖,舌头在蜷缩,装模作样地做戏和演出,变成一个穿着油腻戏服在简陋戏台上负隅顽抗的愚蠢戏人,对着清冷的空席,咿咿呀呀地念唱着无人能解的生涩词语,而我连词语都念不出,我只是瞎张着嘴,发出尴尬的沉默,却以为自己发出天籁。

街道,街道,街道,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黑色街道。月光,月光,月光,怎么也照不亮出路的白色月光。这里没有灯没有门,没有问候与明天。我走在空无一人的城里,如同走在一面巨大的黑色镜子里。

我沉溺的是镜像式的自我观照,纳锁西斯自恋式的伤心童话。我所看到都是我自己,我的头发,我的衣角,我的眼睛,我的手指,我的问题,我的回答,我的小心翼翼,我的百转千回,我的灰色失落,我的红色渴望。我如同咬噬一块饼干似的咬噬黑夜,便能够咬破制造骗局的巨大镜面,镜面会瞬间裂成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碎片,所有碎片折射出我的碎片,我们共同组成我。

邪恶的水洼在我眼前依旧绵延不绝,就像一张张散发着恶臭的嘴。一想到我随时可能会被吞噬,就感到彻骨的厌恶与痛恨。如同行走在兰波的地狱一季,处处都冒着红色的熔浆和无解的河流,遥远的人间在隐去的白昼里笙歌燕舞,而在这里,水源被断绝,灯光被喝斥,温暖被连根拔除。

雨水是唯一的水,月光是唯一的光。除此之外,这里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地狱一季。

“我,我这个做梦者仍然死死不舍弃这场梦就像病人抱紧痛苦那若有若无、难以忍受的狂喜的最后一瞬间,为的是强化病痛消除的滋味,使自己醒来进入一个现实。”


如果我现在醒来,会变成盐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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