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五磅小屋
学校建好了,乌蒙山区十万花苗有了属于自己的学校。黛色的青瓦,白色的粉墙,孤零零耸立在青山合围中,格外醒目。当地的大花苗特别高兴,他们穿上盛装,吹着芦笙、莽筒,围着这座建筑又唱又跳。这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用自己的捐款和劳力,修建起来的,属于自己的学校。
在最热闹的时候,柏格理悄悄走开。他离得很远很远,在薄刀岭的一块岩石脚坐下,远远看着学校的全景,聆听已经模糊的欢乐声。半年多的日夜操劳,似乎告一段落,是静下来的时候了。
他知道,这一座建筑,仅仅是第一步,还有很长很远的路要走。现在,就在今天的欢乐结束,马上就要修建老师宿舍,学生宿舍,修建礼堂、食堂。接下来,还要建运动场,还要建很多还没有想到的设施。
在莽莽乌蒙,十万人生息的山区,一座学校远远不够。他还得建十座,建百座。要把学校遍布中国西南部的山峦。
这时,柏格理看见一个人远远向山上走来,走近后辩出是刘西。
刘西挨坐在柏格理身边,说:“我到处找你。有人看见你到薄刀岭了,我也就沿路寻来。”
柏格理说:“人们说快乐要互相分享,我却乐意一人独享,躲得远远的。”
刘西说:“这些都是你创造的,也就不在乎最后的享受。”
听到这话,柏格理想想:“没想到你还是个会说话的人。”
刘西由衷地说:“跟着你,我学到很多。”
这是刘西的心里话,几个月前,他与柏格理还有一次很大的冲突。他撂下活路,带着伙计跑回昭通,不干了。在柏格理的苦苦哀求下,刘西不情愿地回来。他回来的唯一要求是,你柏格理不要对我指手画脚,技术上由我作主。
当学校建好,500人挤进去后,刘西看了看室内的高度,刚好。如果不是柏格理建议加了40公分高的石墩,这样的空间就显得压抑了。当时他没有说话,他觉得奇怪的是,自己搞了几十年的建筑,居然败给没有搞过一座建筑的人,是什么原因?想来想去,他归结为用心。如果不用心,再有天大本事都会犯错。如果用心,就会避免很多错误。这使他回想起施工那段时间,柏格理拿着尺,东量量,西量量,走哪里量到哪里。木头量,石块量,砖瓦量,见什么量什么。没有柏格理这样的认真,会有今天这座漂亮的建筑?
想到这里,刘西对柏格理说:“今天我来找你,是想给你说一件事,我错了。”
柏格理莫名其妙看着刘西:“什么叫你错了?”
“我的那些柱子,确实短了。如果不是你建议加40公分的石礅,整个空间就压抑了。”
柏格理说:“嘿,你说到哪里去了,那些事就不要再提了。要说错,是我的错,我应该多与你商量才是。”
然后格理理马上换个话题:“这座楼建好了,还想不想继续下去。”
“想!”
“我还想建宿舍,建礼堂。”
“可以!”
“还有,我还要在乌蒙山区,在苗族、彝族、回族生活的山区,建无数个小学。”
“那我可以告诉你,我这辈子,就跟你了。”
柏格理高兴地点点头。
刘西说:“柏先生,我想问你一句话,你建这么多小学干什么?”
“干什么?”柏格理哈哈大笑:“这里的孩子需要读书,不读书,就不能改变这里的现状。”
“这样的改变,对你有什么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我高兴啊。高兴就是好处。”
“高兴就是好处?我是问你,对你个人,得到什么好处,实实在在的好处。”
柏格理说:“你所说的好处,是钱财方面。我所追求的不是这些,我追求的是精神财富,是主给我指明的路。我们的想法,或许与你们的想法不同。”
“像你们这样想法的人,可能是极少。”
“不见得吧,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当世界上布满学校和教堂后,这样的人更加多。”
“这些落后的民族,饭都吃不饱,难道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柏格理说:“你小看了这些民族。别的不说,就说你认识的、知道的杨老太婆。她很穷,她饭都吃不起。但是她一个人柱着拐杖,行走上百里的山路,到昭通去乞讨。十多天,得到的170文钱,一文不留全部作了捐款。你说,杨老太婆,她追求的是钱财,还是精神。”
“是的,她追求的是精神。”
“这是一种信念支撑着她,这样的信念是相互感染的。”
刘西说:“你这样一个外国人,把苗族的苦难当作自己的苦难,努力去改变,太难得了。我愿意永远为您做事。不惜变鸡变狗来报答您。”
“这是一个人的价值取向。如果信了耶稣基督,你的想法自然不会一样,你就会看得更高更远。”
刘西说,我倒是想加入教会,但是我加入不了。
柏格理问为什么。
“我啊,管不住自己。我好那两口酒,这辈子只爱那两口。据说教徒不准喝酒,我受不了啊。什么我都能控制,就是不能控制喝酒。”
“慢慢来吧。”柏格理说:“或许有一天,你会选择戒酒的。”
他们默默坐了一阵,刘西说:“柏先生,我想给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这件事是我痛下决心后说出来的,说出来后,我就不想再收回去。”
“哦,这么严重。”
“我想这一辈子,就跟你干。”
“好啊,我也离不开你。”
“我是说,我不要工钱,我跟你干。”
“那你老婆孩子要生活啊。”
“孩子长大了,不管他了。老婆把她叫到工地上来煮饭。”
“那你买酒的钱呢?”
刘西不好意思摸摸脑壳,笑了笑:“这点搞忘了。”
柏得理说:“你为啥产生这样的想法?”
“你不是说,信念是会感染的吗。在你身上,我们受到的感染很大。连杨老太婆都能这样,我一个男人,还做不到吗?”
他们谈了很久,下山时,太阳已西落。学校那边,隐约还能听到欢乐声。
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这两条身影时而分离,里面重叠,融入这暖暖的色调中。
不久,在刘西的精心施工下,学生宿舍、老师宿舍都建好了,柏格理也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家。这天,埃玛带着欧内斯特,还有教会的丝奎尔小姐去石门坎。
她们从昭通出发,在山谷中行走了8个小时,潮湿的天气把她们的衣服淋湿。在行走中,欧内斯特问埃玛,怎么老是走不到,还要走多远?
埃玛说,快了快了,很快就要到了。
欧内斯特问:“妈妈,石门坎有昭通好玩吗,有王少喜这样的小朋友吗?”
埃玛说:“孩子,我和你一样,我也没有到过石门坎。我想,很好玩的,也会有像王少喜这样的小朋友。”
欧内斯特问:“妈妈,王少喜的病好了没有?”
埃玛说:“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了,不知道他的病好了没有。”
欧内斯特说:“妈妈,我们为什么越搬越远。从英国到了昭通,又从昭通到了石门坎,越走越荒凉。”
听了这话,埃玛没有吭声。
是的,孩子没有说错,她们越搬越远,越走越荒凉。
她们从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英国,来到贫穷落后的中国,又来到中国最边远的西南地区云南,并从昆明到了昭通,现在,又要从昭通迁到更加边远的石门坎。人们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们却是背离现代文明,一步一步走进荒蛮、愚昧与贫穷。
行走中,埃玛也有很多委曲,她的眼里噙着泪水。
她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嫁给一个说苗族话彝族话的人,嫁给一个穿着苗族服装脏兮兮睡火塘的人。嫁给一个不顾个人安危拼命往最穷最苦最脏最累最危险的地方跑的人。自己也跟着他一样,累了他的累,苦了他的苦,脏了他的脏。她不知道,当时她是怎样想的。在她青春的时候,在昆明医院,在插满野花的病房,在年轻与浪漫之中,糊里糊涂就这样嫁了。现在,落得她拖着孩子,往深山里跑。
虽然有苦有累有泪水,但是她并不怀疑自己的选择。不是柏格理想去这样做,而是主要求他这样做。自己同样是主的信徒,自己同样要走这样的路。埃玛知道,她跟随的不是柏格理,跟随的是主。柏格理与她,走的是同样的路。只不过他们是行走在这条路上的重合。
还有必要眼里噙着泪水吗?埃玛看着西沉的落日,桔色的阳光让她全身披满光彩,她抬着头,一步一步向深山走去。
天黑前她们赶到石门坎。
到石门坎后,柏格理带埃玛来参观他们的家。
这间房屋建在一个斜坡上。把斜面挖个缺口,把房屋嵌进山体,得到三间屋。从这点可以知道,里面的那间又黑又潮。外面的两间稍好一些,可以开两个小窗。属于埃玛她们的,只是中央这间屋子。
这间屋子放了一张大床,床上堆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不是柏格理的,而是外人的。说白了,这张床实际上是库房。床上堆着所有人的衣服、雨衣、铜钱、报纸、书籍、香肠盘子、面包、拖鞋、草帽。晚上睡觉时,必须耐心地将这些东西一件件拿起来,移到另一个地方。
床旁边放着一张特别粗糙的桌子,白生生没有油漆,看上去还有水珠渗出。这是刘西的杰作,粗木匠打的家具也只能是这样。桌子的一半用来就餐,另一半放着盛满药品的瓶子。柏格理知道埃玛喜欢花,便采集了不少野花,布满整个房间。比如说杜鹃花、金银花等。
在他们床铺的前面,摆了两个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籍,钢笔、墨水、铅笔、纸张、信封、图画、明信片。书架边就是传教士的化妆区,镜子、脸盆、刷子、木梳及毛巾,都被安放在这里。
埃玛的视线并没有落在这些杂乱的物品上面,而是落在盛开的杜鹃花上。她看看花,再看看柏格理可怜的眼光,她会意地点点头。
通过桌子上的野花和他的目光,她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昆明医院。
柏格理说,这间小屋是用五英磅建成的,就叫它五磅小屋吧。
晚上,埃玛透过窗户看出去,在深沉的夜幕中,有几十双绿莹莹的眼睛在荒野中晃来晃去。埃玛知道,那是狼。
就在埃玛来到石门坎的第三天,禄老七反叛了。最近一直传来他虐待当地基督徒的事,显示出对教会的敌意。柏格理接到情报,说禄老七正率领着他的几百名手下前来石门坎,要消灭柏格理及基督徒。一声警报传来,说禄老七逼近了。柏格理立即通知学生暂时放假,所有学生都逃进了寨子里。传教士和同工立即疏散。柏格理和埃玛拉起熟睡的孩子跌跌撞撞跑进山中。他们整夜都艰辛地走在羊肠小道上,以寻找一个能够隐蔽的苗寨。
在咪口耳沟,柏格理接到官府邓循卿的信,信中说禄老七在奎香聚集着一千名叛乱者,正在朝咪口耳赶来。于是,他们又得连夜逃向角奎。一路上柏格理他们累得精疲力竭,在山坡上,躺在哪里就在哪里睡着了。儿子欧内斯特似乎很懂事,不吵也不闹。白天和大人一样四处奔波躲藏,晚上却平静地在草地上甜睡,就好像他躺在弹簧床一样。
后来,邓循卿所派出的衙差和士兵经过急行军,抓住了禄老七,他是闹事的首领,以后又捕获另一个姓毛的人。他们二人都被关押在威宁。柏格理请求给予闹事的首领和他的主要同谋一种威慑性的处罚,以示告诫。
半年以后,由于没有证据证明禄老七在威宁作案,官府放了禄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