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中国
题记：本文创作素材来源于柴静早期采访内容，以及后来我在故事片拍摄时接触过的社区司法矫正工作，用以警醒所有家长重视青少年的心理健康。
01
在绪嘉市第一中学高三一班发生一起凶杀案。
在刚刚结束的联考中，全市第一和第二均在这个班里。考全市第一的女孩叫向尧晴，第二的女孩叫李招娣。
而此时，向尧晴正躺在血泊中，李招娣披散着头发，手里拿着一把折叠水果刀，蜷缩着靠在身后的桌子腿上，脸上闪现出令所有人都害怕的诡异笑容。
学校才敲响早晨7点的钟声，来上早自习的学生们都围在教室门口，警方已经在里面勘查现场，教室里血腥味浓重，教室外那么安静，老师同学们震惊地说不出一句话。
大家目送已经呈现出疯癫状态的李招娣被警方带走，一个璀璨的生命在初春的清晨结束了。
人们百思不得其解。这两个女孩子都是全班瞩目的焦点，向尧晴安静优雅，李招娣热情温暖，两个人平时非常要好，总是蝉联年级前两名。
她们成绩好、样貌好，深受老师和同学的喜欢。
没人能料到，市联考的红榜还没从学校宣传栏揭下去，李招娣就用水果刀捅死了向尧晴，随后，自己便疯了。
警察打开了向尧晴和李招娣的日记，从高一开始，她们就成为彼此日记里出现最多次的名字。
02
高一入学报名那天，因为太匆忙，向尧晴的父亲向博广急于将女儿按时送到，望着前方一片拥堵，第一次跟随另外一辆私家车进入人行道。
此时，李招娣的母亲王梅用电动车载着她路过，没想到发生了剐蹭。王梅看到自己剐蹭了一辆看起来非常名贵的车子，深知自己赔不起，包里装得1000元钱，是刚凑齐要给女儿交学费的。
她顾不得自己摔倒擦伤了手掌和火辣辣疼着的小腿，慌忙扶起同样受擦伤的女儿后，竟要向向博广道歉。
向博广深知自己错在先，而且一看对方也是贫苦人，就赶紧道歉说是自己不对，询问对方有没有受伤。王梅下意识地摇头。
向博广看到王梅擦伤的手，还有那远远站着跟女儿差不多的小女孩，就从钱包里拿出300元钱塞在王梅手里。
王梅晃了一会儿神，向博广便过去将躺在路上的电动车扶起来。可是因为电动车已经骑了很多年了，电瓶总是莫名其妙就坏掉，这一摔，电动车彻底骑不了了。
向博广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女儿就要迟到了，便问王梅要去哪儿。这才知道，两个孩子是到同一所高中报道的。后来在分班表上一查，才知道两个孩子竟然是同班同学，而且分数分别是年级第一和第二。
当天回家之后，向博广忘不了李招娣远远站着盯着自己看时眼里的倔强，他教育女儿要对这样清贫但又努力的李招娣好一点。他记得李招娣脏掉的白色羽绒服外套，便让女儿去商场选上一件送给李招娣。
向尧晴和李招娣就是这样熟络起来的。一开始，李招娣心中，向尧晴就是自己想成为的人，拥有自己想拥有的人生。招娣在日记里写道：“这么美好的女孩子，我从没有见过，一定要好好努力，改变家庭，成为比她更好的人”。
向尧晴对招娣越好，招娣越是在骨子里感受到自卑。她拼命努力，想着至少要在学习上赶超她。第一次期中考试，即便是日夜努力，李招娣还是位居第二名。
她问向尧晴学习方法，向尧晴说自己请了家庭教师，为了帮助李招娣，便邀请她一起来家里听老师讲课。
可即便是这样，李招娣还是比不上向尧晴。
高二分班之后，两个人都进入理重一班，老师们把她们宣扬成一对互帮互助的姐妹花。全班男多女少，男生们都围在两个女孩子周围。
渐渐地，李招娣发现自己喜欢上班上唯一一个艺术生。男生叫吴杨，学画画和播音，学习成绩也是重点班中上游，老师们都知道吴杨能考上艺术类最好的一本大学。
高二第一学期结束，已经打成一片的男生女生们凑出来玩儿。李招娣在衣柜里翻来翻去，也没找到一件像样的私服。她突然坐下来，崩溃地哭了。
向尧晴打来电话，说一起去逛街。
她们一起走进一家家精品店，每一个标牌后面都是李招娣承受不了的金额。她默默想着自己钱包里的200元钱，是一贫如洗的家里唯一能拿出来的钱。而且，妈妈怀上了孩子，需要更大的开销。
向尧晴看出招娣内心的挣扎，就顺势帮招娣补齐了一件对她来说中等价位，但招娣很喜欢的衣服的钱。那天晚上，她们一起去参加聚会。
吴杨远远站着，帅得一塌糊涂，招娣的内心雀跃着，想着自己穿戴整齐，也美丽动人。但没想到，KTV里，男生们起着哄，吴杨别扭地说唱一首歌送给向尧晴。
那晚，尧晴红了脸。招娣的内心，一下一下钝钝地疼。
尧晴在当晚的日记里写道：“吴杨那么帅，其实我喜欢他很久了，但我觉得招娣好像也喜欢他。哈哈，我们总是那么像”。
招娣不会知道尧晴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但她知道自己内心的自尊心碎得多彻底。
招娣那晚在日记里写道：“没人知道这世界到底多不公平，资源分配不公平，人从生来就是不公平的。但我从不知道，爱情也不公平。没有人看得见灰姑娘，就算她真得很努力的生活，童话故事都是假的。”
03
从吴杨送一首歌之后，招娣就发现向尧晴的桌子里，总有各种各样的零食和纸条。招娣才发现，原来班里有那么多人爱慕着向尧晴。
而向尧晴，的确是那么美好的女孩，男生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她呢？李招娣内心中的自卑更深了一些。
那天招娣和尧晴一起去卫生间，站在镜子面前，她仔细端详两个人的面庞，长相上，她们各有千秋，不分上下，胖瘦和身高也都差不多。但是向尧晴有种说不出的气质，大概跟她从小练舞蹈有关系。
这一年，她们17岁，向尧晴的胸部小巧玲珑，而招娣的胸部一马平川，向尧晴的手腕纤细，因为骨骼小，整个人都是修长的，而招娣因为骨架大，从小操持家务，肩膀宽一些，背微微驼一些。
但这些微小的差别，外人眼里是不足以发现的。可李招娣却把这些放大了，记在日记里，恨自己为什么生在这样的家庭，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生得骨骼小一点。
大概是从这个时候，李招娣的内心开始倾斜起来。她把自己所有缺点都放大了，自尊心和自卑心常常在她心底作祟。她经常被嫉妒侵占。
遇到自己总是解不出的题目，就变得更焦躁，常常将习题册摔在墙上。
可当她走出父母用隔板拉出来的小隔断，就看到挺着肚子连弯腰都艰难的母亲，就看到父亲外出打工一年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没有男人的家庭，就看到用报纸糊起来却还在掉墙皮的墙壁，就看到生活艰辛如履薄冰。
李招娣一边想着向尧晴家里富丽堂皇的吊灯，柔软的床和松软的地毯，以及摆满书架的书籍、摆满床的娃娃，她的内心便更恨了。
她一边往灶里丢着木柴，一边等着锅里的水沸腾起来。蓦地，她站起来，从衣柜里拿出那件向尧晴垫了钱的衣服，扔进熊熊燃烧的火堆中。
她突然想起《三国演义》里周瑜死时，喊出的那句“既生亮，何生瑜”，她突然理解为什么周瑜会被气到吐血身亡。
04
向尧晴还是一样，遇到相同的发饰、漂亮的笔和书夹，总会买上双份送给李招娣。高二下半学期的某天，向尧晴突然哭了，说自己的父母离婚了。
那一刻，李招娣内心竟有一丝雀跃，她一边安慰向尧晴，一边恨自己心里的魔鬼，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耻辱。她们第一次逃了课。
班里当然早就发现两个优秀美好的女孩同时不见了。吴杨很着急，因为看不到自己一直喜欢的女孩，老师们觉得奇怪，便打到两个孩子的家长那里去问。
谁都不知道两个孩子去哪了，大家都很着急。吴杨便满校园的找她们，突然想到他们一起找到的正在重新装修的老主楼，他们玩儿的好的同学曾一起上去过天台。
果真，吴杨到的时候，向尧晴正抱着李招娣哭。他默默去通知老师和同学找到两个人了。向博广因为要办离婚手续，派人来接向尧晴，车子远远停在校门口。
向尧晴看自己的父亲没有赶来，忍不住失落，就让司机告诉父亲有李招娣陪在身边，她们想多散散心。向博广同意了。
就这样，吴杨和许多尧晴的爱慕者、李招娣一起，送向尧晴回家。他们第一次走进向尧晴的家，才知道她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吴杨暗暗在心底笑了，他想，这样自己的父母就不会觉得向尧晴配不上自己，他也能大胆去追了。
大家陪尧晴到很晚，可很少人注意到一旁的招娣。招娣看看表，终于忍不住说，这么晚了，我妈一个人在家，会担心我的，我要回去了。
尧晴说让司机送送，但招娣拒绝了。在场的男生，没有一个人觉得招娣会害怕，只是和她一起下了楼，便四散离开了。招娣想到大家对尧晴的众星捧月，对自己的轻蔑，她的内心更凉了一些。对尧晴的嫉妒和恨也更深一些。
她突然觉得，尧晴父母离婚才对，总不能所有好事都让一个人占了。
这一天，绪嘉市下起了当年第一场雪。
05
这一年新年伊始时，王梅生产了，家里添了个小弟弟。可招娣却发现了奇怪的事，自己的伯伯常来看望自己的母亲，并常常异常亲近地私语。
父亲在母亲坐月子期间，也始终没有回来。而伯伯与母亲之间却愈发亲近了。
招娣永远忘记不了那天，她放学回家，整个家里异常安静，她从院子里走进去，世界都好像在睡觉，她的脚步也轻了些。
她家里白天拉着窗帘，窗帘挂住窗台的花，留出一段空隙。透过微微结霜的玻璃，招娣看到自己的母亲与大伯一丝不挂地亲吻。
招娣震惊地捂住嘴，没敢叫出声。她跑出很远，但是又突然返回去，她怕其他人发现这件事，就回到院子旁守着。
招娣突然感觉这个世界是混沌不清的，大伯送货用的大卡车就静静停在院子里，那个从小到大都会让招娣期待的卡车，此刻变得像怪物。
突然，招娣笑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不仅不公平，还肮脏。而且，更不公平的是，向尧晴的父母只是离婚，而她的母亲是乱伦。
贫瘠本就够悲哀了，可更悲哀的是，她贫瘠的家庭还蒙上了耻辱。她刚刚在心里因为向家父母离婚得到的慰藉，瞬间全部瓦解了。
她突然想到，尧晴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她倾诉父母离婚了，甚至获得那么多同情，而自己能说母亲乱伦了吗？能得到同情吗？
招娣心里的缺口又多了一处，嫉妒像是洪水猛兽一样，吞没了她的心。似乎，不仅有嫉妒，还有对生活的绝望。
06
真正压倒招娣的，是学校男老师的性骚扰。
她们一直是物理老师最喜欢的两个学生，她们同时去问物理老师问题。可某一天，只有招娣被留下。招娣以为，自己终于不一样了，终于被别人多关注一次。
但事实是，物理老师在未修好的老主楼原物理学办公室里，强奸了她。
招娣什么都没敢说，甚至不敢叫出来。
结束后，她问老师，为什么是她，不是尧晴，明明尧晴更美丽。
物理老师表情轻蔑地说，因为你们这种家庭出身的漂亮女孩子，更容易上啊。而且虽然漂亮，但看起来就不是男人会喜欢的样子，即便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你。
这是高三第一学期的第一天，招娣的整个人生在这一天结束了。
对，是的，她李招娣的不幸原本也应该发生在尧晴身上，她们从高一第一天起，就整天在一起，都同样美丽、优秀。
这一天，李招娣在自己的日记上记下：“这世界多肮脏啊。而且，我们是同样美丽优秀的人啊。可为什么世界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从来都看不见我”！
两周后，尧晴拉着招娣的手到操场上，她兴奋地说，招娣，吴杨过年的时候跟我表白了，我们一个寒假没见，我好想他。所以决定在一起了，第一个告诉你，哈哈，这是我和吴杨给你买的巧克力。
招娣看着被塞进怀里的德芙心形铁盒，看着自己面前洋溢幸福笑脸的尧晴，听着自己喜欢的男生和这个原本也应该被性侵的女生在一起的消息。招娣站起来，狠狠地，把巧克力铁盒掷在操场上，沉默地离开了。
尧晴一直发信息给招娣，想知道招娣到底怎么了。可招娣什么都没有回复。
尧晴写下日记：“早知道会这样，就不会跟吴杨在一起了。明知道招娣喜欢吴杨……可我也喜欢吴杨……为什么招娣不能祝福我呢，如果吴杨喜欢她，那我一定的会为她感到开心的”。
一个月之后，是高三学年第一次校际联考，榜单公布之后，红色的榜单上，李招娣的名字之上，还是向尧晴，永远的向尧晴，像是人生逃不开的宿命。
向尧晴当晚发信息给招娣，祝贺她考得好，说有误会一定要解开。招娣望着手机屏幕笑了，终于，她回复了：“好啊，明天咱们清晨6点在班里见，我有钥匙，你要是买到麦当劳，我就原谅你”。
尧晴一直为自己跟吴杨的事感到愧疚，一大早买好早餐出门，只为得到自己最好朋友的原谅。
这一天，李招娣原本只想用刀划花那张美丽的脸。
可没想到，向尧晴道歉的表情那么楚楚动人，就是这样的表情，好像从没有受过伤的表情，让她觉得那么嫉妒。
她假装拿刀子划开麦当劳封住的包装袋，转身，就要冲过去刮伤向尧晴的脸。
可她没算准位置，第一刀狠狠划在向尧晴脖子的主动脉上，鲜血喷涌。李招娣吓坏了，向尧晴不敢置信，还没反应过来，李招娣就像疯了一样，向她刺来第二刀，第三刀……
向尧晴没来得及说任何话，就没有声息了，而李招娣，彻彻底底疯了。
这一天，绪嘉市同时失去两条璀璨的生命。
而李招娣在前一天的日记里写下：“如果世界能抹杀出生带来的不公平，我是不是能活得更好一点？是不是向尧晴也能感受我从小到大受到的来自于社会的伤害？她活得这么好，为什么不是她被性侵！不，她的美好是不应存在的，她应像我这样活着”。
这个案件疯狂地席卷了小城的各大报纸，电视上的讨论采访层出不穷。可仅仅一个月，这件事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人们会为此遗憾、痛苦、思考，但人们更善于遗忘。
笼罩在小城上空依然是温暖的阳光。绪嘉市第一中学高三一班的课堂上，同学们还是埋头备战高考，人们仍旧匆匆忙忙，没人丈量两个家庭的哀伤，没人再思考这件事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