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金属制品,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窗外风景,校园里的小草生命力极强,所以,看起来差不多是一片健康的、有生命力的碧波。入目的碧波仿佛有了生命,如同一片肆意流淌的海,它们奔腾着、翻滚着、呼啸着抵达教室最后一排的窗户上,却在触碰在玻璃的瞬间没了声息。
我狠狠地揉了揉酸胀的双眼。今天午后的阳光很刺眼,以至于直视太阳的我,再看温哥华的午后一角,仿佛看见了这个世界的底片。
“China Lee , what are u doing?”(你在干什么)年轻美丽的历史老师生硬地把我的思绪拉回课堂。我整理一下额前的碎发,与那些梳披肩发的金发碧眼的姑娘们不同的是,我平日里最喜欢将所有头发整齐而骄傲地高高束起,露出东方女子特有的美丽颈子,我似乎已经浪费许多课堂时间了,做了一个深呼吸后,我缓缓地抬头。
我叫李薇拉,是一名中俄混血,十九岁的时候我离开在俄罗斯的父母,只身一人去了温哥华的一所大学念书。尽管我的母亲莉莉安,是货真价实的俄罗斯人,事实上我的俄语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毫不慌张的直视她,在此刻,我那么清楚地听见心底的呐喊,两秒后,我一词一词地说:“I’m remembering a valuable history.”(我在回忆一段珍贵历史)
历史老师仿佛来了兴致,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Dear ChinaLee,would u please share your history with your classmates?”(亲爱的中国的李薇拉,你愿意和你的同学们分享你的历史吗?)
我心下一惊,手中的金属块滑落到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它上面刻着斑驳但整齐的几行浅浅的字:
1916-1941
亚历山大-柯烈斯
苏联的伟大英雄
我拿出了手机,找到在线翻译并有朗读功能的APP。因为我觉得,只有中文才能表达出最情真意切的感情。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在和平年代的你们听到这话或许会嗤之以鼻,那是因为你们没受过苦,没挨过饿,没亲自下地干一场农活。我很理解你们,因为现实生活中的爱情没有什么地方是需要你付出生命的。即使每天无数个年轻人一天一口一个亲爱的叫着对方,以生命起誓不离不弃,永不分离的诺言,可我们心知肚明的是,这之中注定掺杂着太多的物质成分。而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那个物质匮乏、饱经战乱的年代的爱情,是不含半点杂质的。他们眼中的爱情的重要性远胜于生命。因此“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这句话魂牵梦萦着太多为了心爱的人甘愿去冒生命危险的年轻人。”
“在苏联,也就是现在的俄罗斯,二战时期太多的士兵死在战场上,许多人的身份,我们无从得知。”
我高举起手中的金属块,一字一句地说:“而我的姥爷,亚历山大-柯烈斯,是一名优秀的苏联士兵。”
“他在1941年的春天,永远地沉睡在斯大林格勒的阵地上。”
“我不喜欢讲故事,因为我们看过太多有创意的故事,而我们的生活不是小说,我们从未有机会接触到小说里的人物事件,所以我们无法与这浮夸的文字引起共鸣。所以在这个愈发浮躁、焦虑的环境里,讲一个令人称心如意的故事真的太难了。”
“而真实的故事往往具有万钧之力,它可以穿透你的肉体,触及你的灵魂深处,游走、流淌在你的血液之中。”
“我要讲的故事,是个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真实故事。故事的女主角叫左娜,是我的姥姥,男主角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完整的故事情节,由于时间久远,我无从得知,只能通过他们的日记得知大概情节,请诸位见谅!”
柯烈斯1939.12.23
今天出奇的冷,我走在路上,寒风和雪花不断向我飞来,我的脸仿佛被风刮出无数条伤痕。
今天是父亲,哦不,还有母亲的忌日。我将我的父亲视为偶像,他是个伟大的苏联军人,在一场浩大的战争中牺牲。
那天是我的四岁生日,我和母亲从早上起便盼望着父亲的归来,我们从早上等到晚上,直到菜已经凉透了,终于等到了门铃声
可惜,那是我父亲的战友,为我们带来的是父亲的死讯。一向温柔的母亲知道消息后,冷静的可怕。她柔柔地和我说,妈妈去厨房给你做菜。我乖巧的答应一声,我等啊等,却没有闻到饭香味。四岁的我找遍了家里的所有地方,丝毫不见母亲的身影。
四岁的我,刚经历人生中最大的浩劫,所以我实在不敢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后来我看见母亲穿着和父亲结婚时穿的军装,微笑着向我招手。
我也看见了她暗红色的血液以及微微放大的瞳孔。
我正打算向她飞奔而去,却被泣不成声的父亲的战友一把拽住。
父亲的战友把我一点点拉扯大,将我视为己出,却也在前年因心脏病突发而离世。
就这样,在我四岁生日的那天,成了孤儿。
今天是我二十三岁的生日,我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爱人。这十九年我每天无所事事、浑浑噩噩。
今天,所有的一切该做个了结了。
我打算用一根绳索结束我的一生。
我爬上梯子,挂好绳子,将我的脸深深地、毫不犹豫地埋进去。
“永别了,这丑陋的世界!”我想着,正当我踢倒凳子时,门铃响了。
这是改变我一生的天籁。
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我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息,最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后将脚一阶一阶移下梯子。门外是一位年轻漂亮的长发姑娘,告诉我她是新搬到这的邻居左娜。
我不善言辞,只好笨拙的说了几句客套话。
女孩走后,我大口大口的喘气。女孩的美丽长发,在我脑海里,挥散不去。
左娜?很好听的名字啊。
我得好好活着。
左娜 1939.12.23
自从我在夜晚被老鼠的叫声吵醒,我便决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想与过去彻底的告个别。
所以我搬了家。新的邻居们都很热情。
我走到对面的邻居家,看见了他门牌上的名字。
“亚历山大-柯烈斯?”我轻轻的叫他的名字。
等了半响,没有人应答。但是我听见了房间里的小小摩擦声。我感到不安,但手却不由自主地第二次按向他的门铃。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开了。
那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但是他有着一双与我不同的深邃眼眸。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直到他用一声轻咳掩饰尴尬。我连忙说:“柯烈斯,你好。我叫左娜,以后请多多关照!”
我心情愉悦地回家。
柯烈斯 1940.5.21
左娜到来之后,我的生活或多或少地发生了变化。
我们常常在午后讨论西方哲学,当我每次踏入她家的大门时,她家的柯基似乎都很欢迎我,我顺势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它的小脑袋。
生活似乎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
我看着左娜,她将长长的头发披散开来。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她的面孔显得平静优雅,亦如女神般美丽。她端庄的坐在木制座椅上,安静的看书。
我突然有一种想吻住她的冲动。
我试探着向左娜靠近,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呆愣在原地。深深地愧疚感霎时间席卷、吞噬我的全身。恍惚间,我只听到了左娜清冷的声音。
她说:“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再也不能回头,并迅速演变为一发不可收拾。
她说这话的时候,起初外面只是淅淅沥沥地下几滴小雨,到后来便是电闪雷鸣。雨点仿佛砸在我的心上,掷地有声。
我惶惶的离开她的房间。我走下楼梯,想跑到外面把自己浇醒。
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我隐约看见了她的倩影及一头长发。
她没有挽留我,她也没有回头。
我们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却恍若隔了一个光年。
我想,我再也没有勇气去找她了吧。
左娜 1940.5.21
今天我很难过。
我为我的莽撞举动感到后悔。
我看见了漫步雨中的柯烈斯。我张了张嘴,却未发出任何声音。“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如鲠在喉。
他不会看见我在哭泣。
即使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看见这篇日记,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
柯烈斯,我也喜欢你。你是我不倒的旗帜。
柯烈斯 1940.5.22
我在下楼晨跑时看见了左娜。经过了昨天的事,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她看到我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把她手里紧紧攥着的日记本递给了我。
我看到了她昨天写的日记。
之后左娜毫不犹豫的吻住了我。
这一切来得太突如其来。我稳定好自己的情绪后,在我的衣兜里摸索出一个朴素的丝绒盒子。我把它打开,拿出安静躺在里面的祖母绿戒指。这是当年父亲送给母亲的戒指。
我向左娜单膝下跪并对她说:“我会知道你怕黑而紧紧抱着你,我会在你累的时候蹲下身背你回家,我会陪你走过每一条街,我会心疼你的眼泪为你揪心。”
“左娜,嫁给我吧。原谅现在的我没有足够的钱给你买一个精致一点的戒指。”
她笑着点头。
左娜 1941.2.7
今天我得知了一个小生命的到来。我想了想,决定先不告诉他。
柯烈斯今天显得心事重重。傍晚吃饭时他才缓缓开口。
“左娜。”
“嗯?”
“我想参军。”
莫名的恐慌使我的理智溃不成军。
“你疯了?你难道忘记了你的父亲是怎么去世的了?!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难道我们真的没有未来吗?!”
我哭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并上了锁。我背靠着门,任身体一点点滑落下去。
在黑暗中我仿佛听见了一声叹息。
柯烈斯 1941.3.23
我已经习惯了军营中的生活。我明白我所追求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即便走了父亲的老路,我也在所不惜。
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左娜。左娜似乎已经原谅了我,我陆续的接到了她的几封来信。
我买了一把吉他。在看不见左娜的日子里,我只能与它为伴。
愿你今夜安眠,还有,我好想你。
左娜 1941.6.22
我打算今天去部队看看他。
我清晨便买好了车票。到达军营后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不同于昨日的少年,他的眉眼已带有军人的风貌。我们紧紧相拥。我挽着他的手,从这头走向那头,从清晨走到黄昏。我与他的战友一一打了招呼。总之,我贪婪的享受与他共度的每分每秒。
我想我该走了。我不能因为感情的事情影响他,我也不想成为他的累赘。
我松开他的手,别过脸,僵硬的说:“我得走了,你要保重。”之后大步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日光逐渐变暗,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味道,变得愈加潮湿,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感到一阵眩晕。
就在这须臾之间,整个世界都安静的可怕。我眼睁睁的看着周围的环境一点点变红变亮。我向着逆光方向走去,大口呼吸着带有泥土、血液、和泪水味道的空气。
炮弹一个接一个的在斯大林格勒阵地上炸开。呼啸的风像海浪一样震荡在我的耳畔。飞溅的泥土纷纷落下,炮弹所到之处,火光漫天,照亮了每一个苏联人的脸庞。
我不敢转过头。我大口大口的喘气,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在漫天风沙里,在万籁俱寂时,我听见了有人在沙哑的呼喊我的名字。我敢确定,那是柯烈斯。
我僵硬的转过我的脸,看见了此生此世最不愿看到的场景。
我大声嘶吼着:“不!”
他张了张嘴,想对我说点什么,却只涌出一口鲜血。 鲜血在他的军装上晕染开来。夕阳染红了湖面,老树上镶上一层暗红。血液滴在黑色的土壤上,蔓延到老树的根部。
他费力的向我伸手。他把手伸到口袋里,费力的摸索着,拿出一个小小的袋子,然后交给了我。他将我的手及无名指上的祖母绿戒指攥的格外紧。他颤抖地揉了一下我的长发,笑着和我说:“别哭了啊。”
我点点头,泪水却止不住地大滴大滴涌出。
在灯塔下,在暮色里,在泥土味道的湿润空气中,他用尽毕生的力气向我说出了最后的三个词:
“Ялюблю тебя”
(我爱你)
他的手缓缓地从我手中滑落。
左娜 1941.12.23
用了近半年的时间,我终于从悲伤中走出。
我望着身边的女儿莉莉安,心情舒畅了很多。
时隔半年的我打开了布袋。我将脸轻伏上去,仿佛嗅到了柯烈斯的气息。
那是一支录音笔,里面只有一段录音。
我听到了熟悉而遥远的声音。
“左娜,与你相遇是我平生的运气。或许你还不知道,在我们相遇的那天,如果你没有按响我的门铃,我就会在那时吊死。
世界上总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你无意间救了我的生命,所以此生我便钟情于你。
即使我不在了,你也一定要快乐下去,保留着对世界的一腔热情。
尽管生死别离,我依旧会以另一种方式爱你。
我用了一个春天的时间为你写下这首歌《娜娜》。
每次经过你家的门前
我都会将脚步放慢
期待这一张熟悉的笑脸
有时我会偷偷看你一眼
也许你也正在期盼
对你深藏的爱恋
现在却不能表现
“左娜和柯烈斯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而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这个世界上谎话很多,但是真心话也不少。我希望你们可以将爱、将幸福传递下去。你一定要好好等下去,所有的不期而遇都是上天注定。”
我走下讲台,长呼一口气。
放学时,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年轻的历史老师和一位面容祥和的老人相谈甚欢。我轻轻的走近她们,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还没有打听您的名字?”
老人的祖母绿戒指在阳光下闪烁。
“左娜。”
“左娜-柯烈斯”
张冻梨 Frozen Li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来自北方小城。
文科生。
喜欢机械和爆炸,流星和烟花。
说实话,文笔有些渣。
自恋自大,文武双全。
喜欢植物,不喜欢动物,除了Butter&球球。
喜欢听人讲故事,搞笑的事情多跟我讲,难过的事情请跟树洞分享,讲完别忘了用布或泥土封上洞口。
"听说你最近写诗?"
"我不是在写诗,是诗在写我。"
幸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