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念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坐在咨询室里,面对一墙花花绿绿的沙盘玩具,仰着头按鼻血,宛如被叫办公室的问题儿童。
对面的人用一次性纸杯接了半杯水,放到他面前的小圆桌上,又起身去架子上够了包未开封的纸巾,补充到他手上。
感动吗,不敢动。
他白念辰从小到大没少挨过打,黑社会也见过,就没见过有人徒手弯路灯。
楚泽似乎感到他的顾虑,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袖子里一沉,果然坠下一截钢管来,顺手靠在门框上。
噢,可以解释了,但你随身带这个,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我住楼上,你要实在不想回去,可以睡这。”楚泽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和脚凳,示意可以和他坐的这个拼到一起。
白念辰换下一团纸巾来,见血有止住的趋势,终于坐直了身子。环顾四周,墙上一排中英文混排的资质证明,培训记录,最显眼处是一张营业执照。
“楚。。。老师?”
“称不上老师,只是接心理咨询,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楚泽把表解下来,放在沙盘架上,并没有再问什么,直接上了阁楼。
白念辰听到楼上咔嚓的落锁声,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做什么?若是好为人师拯救堕落青年,在街上连环逼问的那句话,怎么不问了呢。手表就那样明晃晃地晾在面前,若是自己现在拿着走了,他又能怎样。
信任,那个词浮现在心里,白念辰没来由地坐立难安。
凭什么呢?
白念辰勾过脚凳,猫一样蜷在沙发里,终于感到困倦。
他并没有睡到天亮,第二天楚泽下楼的时候,沙发已经放回原位,没有一丝坐过的痕迹,圆桌上的纸杯进了垃圾桶,在纸杯的位置上,摆了两条巧克力。
宝嘉花园六栋三单元1201,这串字如同一条魔咒,白念辰站在那门前,手里提了两大包豆浆。
一年半了,哥从来没给过他钥匙。
从第一次晚归叫门惊哭了溪源开始,他已经默认了规则,十点以后,不要回家。况且属于他的家,也只是飘窗的一角,天冷了,就搬到沙发上。和在网吧里随便找个地方,又有多少区别。
白念辰等到门里发出动静,抬起手来,轻轻扣了几下。
“叔,叔你回来了啊!”门锁咔地一声打开,探出一个头来,毛绒绒的短发正好到他胸口。白念辰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推着他进了门,脸上难得地一笑。
“猜叔给你带的什么。”
“糖?”白溪源扯到他的书包,毫不客气,就往里面摸去。
“白念辰!”背后的吼声如同雷响,白溪源手一抖,飞快地躲到了一边。
“你他妈是不是去包宿,还知道回来?!”
“我。。我没有。”
“你没有,你什么时候说过真话!”白建业两步上前,提起他领子向后一搡,白念辰退了几步,手中的豆浆剧烈摇晃,塑料袋终于不能承受,滴滴点点地漏下白色的液体来。
“哥,我。。”
“你什么!上学不知道跑哪去,他妈一到星期天就自己回来了,你算得挺明白是不是!我费了多大事把你弄进十中,你对不对得起我,对不对得起爸妈!”白建业并不理会,一把抓过白念辰,把豆浆甩到桌上,冲着他腿上就是一脚,似乎又不能解气,拳脚便如雨点一般。
“爸,别打了,别打了啊!”白溪源叫道。
“我知道,我跪。”白建业喘息的间隔里,白念辰终于抬起头,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张年少的脸上,下唇早已被咬出一道血痕。“你别打了,我跪。”
白溪源悄悄摸到那条巧克力,揣着去上补习班的时候,他二叔白念辰依然跪在阳台。去掉窗帘和挡纱,阳光直射,下面正对川流的汽车,游街示众一般。
那天晚上,白念辰蜷在飘窗上,把自己的手腕再一次咬出血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有些不对。
谁没有挨过打呢。
可他没有听过有谁,有这样想要分解掉自己的冲动。
是的,分解。就像自己本是一群小鱼组成的乌合之众,被一张人形的巨网网着,所以不得不扮演人。若是这网被砍断,鱼群四散而去,才能获得自由。
得到自由,就不会痛苦了吧。
白念辰觉得心底似乎裂开了什么,那裂痕如黑洞一般无穷无尽,而自身如沙砾芥子,被裹挟其中。巨大的虚无感,无穷无尽,无头无尾。它根本不需要吞噬自己,是自己身处其中,便湮没其中,如同水滴消散,无声无息。
这是死吗?
已经,将要,还是终究。到底有什么区别。
白念辰忽然感到心脏剧烈地抽动,他熟悉这种感觉,狠狠抓住自己,不使自己发出声来。
白念辰靠着那晚的记忆找到玉衡轩,是在下一个周末。
玉衡轩实在不算好找。因为它不能算是店面,是在居民楼的顶层,买顶层送阁楼。只在窗玻璃和单元门口贴了几个字作为引导,不知道咨客都是怎样找来。
楚泽没有什么反应,仿佛他来与不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白念辰坐在那天的沙发上,回过头去。视线所及,在沙发背后的窗台上,多了一盘东西,在楚泽的方向可以看到,而他若是坐在沙发上,便看不到。似乎专门开辟的空间,不干扰咨询,又触手可及。
那是一个糖果盘,小小的,透明的玻璃质地。里面铺了一层小小的水果糖,点缀一般。水果糖的中间,是一条巧克力,白念辰看着眼熟。
“楚老师,你爱吃这个?”白念辰眼神一亮。
“有时候低血糖,备着。”楚泽扶了下眼镜,依然只字不提,甚至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发生什么事。”
“没,也没什么事。”
“噢。”楚泽应道。
白念辰忽然有些不适应,就好像自己正在变得透明。
“我。。我是不是需要先买时长?”
“钱够吗?”
“我有自己的卡,我爸每个月打钱,其实存了一些。”
楚泽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我可以和你谈谈,但绝对不是咨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