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如狼似虎的造反派气势汹汹地冲到了李鸣岐和王桂枝面前。
他们一边大喊着:“把大汉奸李鸣岐揪出来示众!”一边粗鲁地推开挡在李鸣岐身前的王桂枝,伸手抓住李鸣岐的衣领和胳膊,按住他须发皆白的头颅,押到了人群前面、白丽芬的身边。
王桂枝被推得连连倒退了几步,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她坐在地上,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自己的丈夫一辈子挺直的高大身躯和腰板被强压着弯曲着,雪白的头发覆盖的头颅倔强地向上昂起。她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白丽芬不屑地瞥了一眼身边被强按着弯腰曲背的李鸣岐,心中涌起一阵阵恶意的快感。她心里有一种大仇得报,一吐冤屈的感觉。她一直都莫名地敌视李鸣岐,看不起王桂枝。今天看到他们的狼狈样子,她心里得意极了。
“打倒大汉奸李鸣岐!”造反派头头突然振臂高呼,其他造反派纷纷跟着高呼:“打倒大汉奸李鸣岐!”围观的人群也有少数人跟着举了举胳膊。
听到“打倒”二字,李鸣岐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经过了一阵时间的运动经历,他深深明白“打倒”背后的意味。他不能被打倒!
李鸣岐奋力挣扎着,努力昂起须发皆白的头颅,大声申辩道:“我不是汉奸!我不是!”一个年届八十的老人,如何挣得开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的强力压制?他的争辩也被淹没在一阵阵口号声里。
造反派头头喊完了口号,志得意满地看着白丽芬,大声说:“白丽芬,你继续揭发吧。”
白丽芬再次得意地瞥了一眼李鸣岐,吸了一口气,大声喊着:“李鸣岐在伪满洲国时期,花钱雇人给日本人当保长!他是日本人的走狗!是汉奸!”
李鸣岐忍不住再次奋力挣扎,在几个大汉的压制下,跳着脚大声争辩着:“我不是,我不是汉奸!”
压制他的几个造反派猝不及防,差点儿被李鸣岐挣脱了。他们中间有脾气暴躁的人,抬脚就踢了李鸣岐一下。
已经八十岁的李鸣岐哪里经得住年轻人气愤中的用力一踢,如果不是有人抓住他的胳膊,李鸣岐差点儿一头栽到地上去了。
“老头子!”王桂枝眼见着李鸣岐受辱、挨打,悲愤交加。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瘦小的身体护在李鸣岐身前,满脸寒霜,两眼喷火,声音嘶哑地高声呐喊:“你们这样对待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不怕天打雷劈吗?”
抓着李鸣岐的大汉被王桂枝的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有人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他们没想到,平时看着那么平淡和蔼的瘦小老太太,会有这么大的冲劲。
造反派头头不高兴了。他觉得王桂枝破坏了革命气氛,冒犯了他的尊严。他亲自冲上前,伸手一把把王桂枝扒拉到一边,气势汹汹地再次振臂高呼:“坚决打倒大汉奸李鸣岐!”
人群里响起了七零八落的回应,举起手臂的人也寥寥无几。
王桂枝瘦小的身躯被一股大力甩出去,她的小脚根本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她几乎是飞了出去,重重地再次摔倒在地。她匍匐在地上,很久很久都没有动静。
人群中,不少人脸上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他们不敢吭声,只好低下头,咬住嘴唇,不听不看不说话。
“桂枝—”李鸣岐目眦欲裂,嘶声痛呼:“桂枝啊—啊—”他苍老的声音格外凄厉悲凉,像濒死的独狼哀痛欲绝的最后悲鸣,让围观的人们忍不住打起了寒颤。
造反派头头气愤不已,伸手打了李鸣岐一个耳光,使他的哀嚎嘎然而止。那个头头冲着白丽芬大声吼着:“你继续!”
白丽芬被造反派头头凶残的样子吓了一跳。她只想着出气,泄私愤,才不管不顾地要检举揭发李鸣岐。她只是想看李鸣岐和王桂枝难堪,想让他们老两口颜面扫地,可没想到他们会被殴打。
想到李鸣岐和王桂枝都是七八十岁的人了,万一有个好歹……,白丽芬感到有点发怵了,她不知道这件事情会如何收场?她发现事情的发展完全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看到造反派头头怒气冲冲的样子,听见他冲着自己吼叫,白丽芬心里发慌了。她眼珠子转了又转,结结巴巴地大声喊道:“李瑞晟是个逃兵!他早就是从八路队伍上逃跑回家的可耻的逃兵!”
造反派头头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芒,心中一片狂喜。他感觉这个消息太有分量了。李瑞晟,老李家的骄傲之一,居然是个逃兵。哼哼,哈哈,老天爷要助我建功立业了。他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了。
“你个混账王八蛋!你个胡说八道的臭娘们!我和你拼了!”被紧紧压制在白丽芬身边,弯腰曲背的李鸣岐听到白丽芬居然牵扯出李瑞晟,怒火中烧,忍无可忍地爆起。他拖着钳制他的大汉们,猛地一头撞向白丽芬。
人在极端情况下,爆发出来的潜能不可估量。护子心切,狂怒中的李鸣岐以年逾八旬的老弱身躯,拖动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向前一大步,用须发皆白的头颅,撞到白丽芬的腰间,生生把她撞了一个趔蹶,差点儿一个屁股蹲摔到地上。
按着李鸣岐的大汉猝不及防,被李鸣岐一个八十岁的老头拖着走,觉得很丢脸。他们不约而同地加大了钳制李鸣岐的力度,那个脾气暴躁的人又狠狠地踢了李鸣岐一脚。
李鸣岐感到一阵剧痛,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地面方向倒去。抓着他的造反派一起使劲,拎着他的衣服,不让他倒下。疼痛使得李鸣岐整张满是皱纹的脸皱成了一团,他忍不住高声惨叫了一声:“啊——”
白丽芬对上了李鸣岐红得要滴血的双眼,看见了李鸣岐满脸激愤,怒发冲冠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了非常害怕的感觉。她脸上得意的笑容消失殆尽,脸色也开始褪去红润,慢慢苍白起来。
白丽芬色厉内荏地瞪了李鸣岐一眼,转过脸对造反派头头说:“我的揭发完了。”说完,她一扫之前的得意样儿,低下头,捏着衣角走向人群。她没想到,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都和她保持着距离,在她周围留下一个明显的空圈。
造反派头头对这一天的收获颇为满意。他急着要去向上级表功,带着自己的随从又喊了几遍口号,警告、威胁了一番李鸣岐,就让人们散了。
王桂枝已经被周素娥默默地扶起来,坐在一旁的板凳上喘着粗气。她的嘴角溢出一丝猩红的血丝,顺着她布满细纹的下巴颏缓慢地流淌。她浑身颤抖,双眼无神,仿佛有点儿神志恍惚的样子。
李鸣岐被造反派松开钳制之后,腿脚的疼痛使他直接软瘫在地上。他双眼通红,牙关紧闭,满是皱纹的脸庞上,一片铁青。他身上唯一的动静是,满头雪白的头发在微风吹拂下,胡乱飘动。
造反派们已经和街坊邻居们一起散了,李家院子里一片诡异的宁静,只有风吹枝叶的沙沙声偶尔响起。
白丽芬随着散去的人流,躲了出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情况,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下去了。
周素娥犹豫再三,还是走到跌坐在地上的李鸣岐身边,伸出双手,试图搀扶他起来。她小声又别扭地说:“爸,起来吧,地下凉—”
“滚开!”李鸣岐伸出手臂,用力挥开周素娥伸到自己面前的双手,暴怒却气力不足地大声骂道:“少在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们这些臭娘们都是一路货色!滚开!”
李鸣岐的怒吼声,惊醒了呆滞状态中的王桂枝。她不顾浑身难受的酸疼感,迈开小脚,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到李鸣岐身边,直接跪在地上,拉着李鸣岐的衣袖,带着哭腔,颤抖着问:“老头子,你、你还好吗?”
王桂枝不等李鸣岐有所反应,就颤抖着双手,在李鸣岐身上胡乱摸着,嘴里继续焦急忙慌地问:“老头子,你没事吧?你没受伤吧?”她活了七十多岁,头一回有这么紧张、惶恐、害怕不已的强烈感觉。
李鸣岐感觉到了老妻从来没有过的惊慌。他闭了一下眼睛,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汹涌翻腾的情绪,尽量放缓了语气说:“桂枝,我没事。你扶我起来,我们回屋里去。”
“啊?哦!好,好的。”王桂枝好像有点反应迟钝,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李鸣岐的意思。她站起来,弯下腰,把李鸣岐长长的胳膊搭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努力想把他扶起来。
“啊!哎呀!”李鸣岐借着妻子的搀扶,另一只手支撑在地面上,试图站起来。一阵剧痛袭来,他腿一软,又摔倒在地上,还拉扯着王桂枝,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站在不远处,纠结、别扭地咬着嘴唇,攥着拳头的周素娥,看着眼前这两位头发雪白、满脸皱纹,互相搀扶,力不从心的老人,忽然感到无比心酸。她好像突然意识到,这一对老人是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长辈,是自己叫了一辈子“爸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