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再无傻大哥

前几天,接到了堂姐的电话,“弟,大哥没了”。电话这头的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堂姐。

大哥是我大伯的儿子,我的堂哥,给我打电话的堂姐和大哥是亲兄妹。大哥在我们这一辈的男孩子排行老大,在我们这个传统得甚至有点封建的家族中,大哥原本应该得到最多的宠爱,可是事实却不然。

大哥从小就很苦命,大伯母有精神疾病,虽然在大哥出生的时候还不太严重,但是除了照管大哥吃穿之外,也给不了他什么母爱。大伯身体不好,终日劳作也就是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的吃喝。

大哥三岁多的时候,堂姐出生了,虽然日子过得更加捉襟见肘,但是有儿有女也着实让大伯开心了一段日子,听老人们讲,那个时候的大伯腰挺得比谁都直溜。这一点我没有求证过,我只知道从我记事起,大伯的腰一直都是弯弯的。

好景不长,在堂姐只有几个月大的时候,大伯母的病情加重了,自己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也不知道要照管一对儿女了。大伯只好跟我父母商量,将堂姐交给我父母抚养,也就是过继给我们家了,因为我父母那个时候才结婚不久,还没有孩子。

大哥是男孩子,大伯是一定要将他留在自己家的,而且那个时候大哥也稍微大了些,能够自己吃饭、穿衣和简单地自己照顾自己了,只是毕竟年幼,还不知道他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传统的家族有传统的好处,虽然那个时候每家都不宽裕,但是大伙看大伯一家的日子太过艰难,还是都伸手帮衬着,长辈的奶奶们经常帮着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我母亲和其他的几位婶婶轮换着做一点可口的饭菜,给大伯一家送过去。大家时常劝慰大伯,说等大哥再长大些,日子也就有个盼头了。

可是老天偏偏不遂人愿,大哥长到五六岁的时候,人们发现他和正常的小孩有点不一样,不管是跟他说话还是叫他做什么,反应总是慢半拍,村里的人都说他是“心眼不全”。

看着大伯的腰一天比一天更弯,长辈们就跟我父母商量把堂姐再送回大伯家,用老人家的话说是为了我大伯将来有个指望。那时堂姐已经两周岁多了,很是乖巧,我父母虽然很不舍得,但是也不能多说什么。就这样堂姐又回到了大伯家,其实也只是人回去了,日常吃穿主要还是我由母亲料理,所以堂姐一直到现在都是管我母亲叫妈,从不叫婶。

大哥没读过多少书,据他自己说,就是一年级的时候还能正经算个学生,二年级就被锁定成了“旁听生”,上了三年级之后,大部分时间都是被老师“请”到教室外听课的,勉强撑了一年多,到了四年级寒假过后就不再去上学了。

对于大哥的智力问题,我多少也有一点记忆。我们家族在过年的时候,给长辈拜年是要磕头的,磕头还有磕头的规矩,那就是一定要在屋里磕,不能在屋子外头磕,因为老人们说只有死人的时候才在外头磕头呢。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大哥就是在外头磕头的,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别人家院子里,大哥都是遇见长辈就跪下去磕头。为了这件事,大哥被父亲和几个叔叔数落了好一阵子。

大哥不上学了,就在家里帮着大伯一起做一些农活。

大概过了一年多,大哥十四、五岁的时候,开始给村里放牛。那个时候早已分田到户,村子里一大半的人家有养牛,一是为了耕地,二是生了小牛也能卖钱。村里的人都认为牛要放养,经常赶上山去溜达溜达,不仅能吃到青草,还能舒活筋骨,牛不容易得病。但是每家都自己去放牛太耗时间,也没有那样的人力。于是也不知是谁找了大伯,就让大哥放牛了。我听说大伯从前也放过牛,所以放牛对大哥来说也算是家传的“手艺”。

大哥对放牛倒是也乐在其中,而且还能有额外的收获。

当时不像现在,植被保护意识不强,牲畜是可以赶上山的。山上的野兔对大哥也极具诱惑力,于是他每天等牛都吃饱之后,便将它们圈在一个朝阳的山坡上,让牛晒太阳,然后自己开始满山找兔子、抓兔子。要说起大哥抓兔子那在我们村都是一绝,以前人们只知道有人能套住兔子,就是先循着兔子的脚印,找到兔子每天出入的必经之路,然后用细细的钢丝做套儿,天黑之前贴着地将套儿固定好,牵出来一端绑在旁边的松树上,第二天早上再上山去查看,幸运的话就会有自投罗网的家伙被逮住。这个套兔子的方法大哥也用过,只是他发现当他每次套住兔子的时候,总有人会比他起的更早,将兔子和钢丝套儿一起截获。

大哥一气之下,选择了一个更简单暴力的方式,那就是每次在山上看见兔子就穷追不舍,起初是一直追到看不见、找不着为止。后来次数多了,他就总结出了经验,那就是借助木棍、石块之类的,尽量将兔子往下山的方向撵,因为兔子前腿短、后腿长,所以下山跑不快,追得近了再用石块砸过去(在东北,冬天山上有积雪较厚的时候,人们就是用这个方法抓兔子的,不过大哥是一年四季都用这个办法)。还别说,有时他的这个办法还真能奏效,借此大伯一家也能改善一下伙食。

只是大哥每天这样在山上连追带跑的,不光费鞋,衣服刮破也是常事,特别是裤子,十天有八天上午还是好好的,下午回来就成了开裆裤。大伯家里没有缝纫机,有也没人会用,大伯母的病一直没有好转,堂姐还小。每次都是由堂姐拿到我家,让我母亲给大哥缝补,次数多了母亲也会事后唠叨“这个大傻小子怎么总是把衣服穿成这样”。

后来,“大傻小子”就成了母亲和几位婶子对大哥的固定称呼了,当面也这么叫他,大哥从来也不生气。

有一天下午大哥从山上赶着牛回来,身上又背回了一只兔子,回到家催着大伯收拾干净后,却不让下锅。悄悄地将堂姐拉到一边,指着我家嘱咐她“等天黑之后,把兔子肉给婶子家送过去”。虽然母亲那次没有留下堂姐送来的兔子肉,但是从这件事上,母亲就认定了大哥不傻,心里什么都有数。乃至于后来听到村里的人管大哥也叫“大傻小子”时,母亲当面就会正告人家“我侄子不傻”。

这事我也是多年以后才搞明白,母亲和婶子们嘴上叫着“大傻小子”,那就好比从前的人管自己的孩子叫狗剩儿,不过是图个孬名好养活,期盼着大哥将来还能撞个狗屎(好)运啥的。可是别人这么叫,她们心里面就不舒服了。

还有一件事,那时大伯母和大伯先后都去世了,堂姐也出嫁了,大哥一个人过日子。

大哥家的隔壁是二伯家,二伯这人哪都好,就是有时候喝了酒之后爱骂人。有一天下午不知大哥怎么惹着了二伯,偏赶上那天中午二伯刚喝过酒,于是就骂开了,整整骂了一个下午。大哥一声都不吭,开始还在院子里做他的事,后来见二伯瞅着他越骂声越高,干脆躲在屋里不出来。

可是第二天,二伯醒酒之后上房顶晒粮食的时候,大哥照常过去帮着上午晒、下午收,一点也不少干。事后也有人故意问大哥:“你二叔那天那样骂你,你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了,你咋还帮他干活呢?”可大哥却只是嘿嘿一笑,不说话。

当后来母亲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相信了母亲的说法——大哥不傻。其实那些年,我们这一辈的弟兄几个都在外面读书、工作,大哥没少帮着各家干活。

大哥满十八岁了,那时大伯和大伯母还都活着,大伯就不让大哥放牛了,说是怕他找不到媳妇。于是就托了亲戚,安排大哥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好在大哥长得身高力壮,干活也肯卖力气,还有亲戚的关照,工头也不好为难他,也赶上那几年我们县城里的钢铁公司大拆大建,所以大哥就这样成了建筑工地的一员,每天为当地的建设事业搬砖加瓦。

看着大哥能准时地从工地领回来工钱,大伯的心里乐开了花,便开始四处张罗着给大哥找媳妇了。可是除了仅有的一两次见面相亲之外,后来连媒人都不上门了,原因自然还是嫌弃大哥“心眼不全”、大伯的家境以及有病的大伯母。

也有人给总结过:像我大哥这样的,小伙子有把力气,能挣钱养家,如果是在上一辈的年代,找个一起过日子的媳妇应该不是太大的难事,因为那时候的人大多都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时代变了,变得都要自由恋爱了,“流里流气”的都能找得到媳妇,老实巴交的打着光棍儿的多了。

何况大哥的情况,就算不考虑家庭和大伯母的影响,他不管做啥事反应总还是慢半拍的,如果要他好好谈个恋爱也谈不出个啥来。总不能第一次跟女孩见面就拉着人家上山钻松树林子,一起表演追兔子吧?估计双方的裤子也受不了啊(相亲的时候,谁不穿好一点)。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大哥年纪越大了,大伯越着急。这么说吧,要不是同村那个叫娟子的不愿意,换亲这种古老的故事可能就要在我堂姐身上上演了。娟子和我堂姐同岁,两个人也都没上几年学,她的哥哥比我大哥还大两岁,从小好吃懒做。不过娟子比堂姐有主意,刚一听到点风声,就马上跟她父母表明了立场“打死都不会同意给她哥哥换亲”,这事最后也就只能不了了之。

也许是受了大伯的影响,大哥后来对找媳妇也变得特别心急,记得那是一年的除夕夜,我们家族有集体守岁的传统,一般这个时候都是长辈们谈论一些高兴的事,比如今年的好收成,明年那块地种点啥高产,或者回忆一下陈谷子烂芝麻之类的,总之都是高兴的事,不好的话不让说,犯忌讳。大哥突然跪在大伙面前,请求在场的爷爷和叔叔们赶紧帮他找个媳妇。也不知道是谁多嘴,后来这个事就在村子里传遍了。

后来大伯母去世了,然后接着是大伯得了脑血栓,瘫痪在炕上三年多,堂姐已经出嫁,大哥也就不能去建筑工地了,在家里照顾大伯。那时还没有农村合作医疗,为了给大伯治病,好不容易攒了一点积蓄也都花光了,日子还是一贫如洗。

可是在大伯去世后,还有那别有用心的人,私下里跟大哥说:“你看你现在就一个人了,还想找个媳妇不?想找媳妇的话就拿几千块钱给我,我保准给你找一个”。大哥回家想了一宿,第二天给那人的回答竟然是“这事现在我得和我的叔叔、婶子们商量了,他们要是同意我就找。”那个人听了这话,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来,原本想我这大哥无依无靠的,骗他点钱花应该不成问题,哪里想得到他会找叔叔婶子们撑腰。

所以对于大哥要找媳妇这事,我还真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傻还是不傻。

大伯瘫痪在炕上的时候,堂姐刚出嫁不到一年,后来又有了孩子,虽然离得不远,常回来探望,帮助收拾一下家里家外的,但是大伯的日常起居,一日三餐,主要还是靠大哥照顾,天气暖和的时候他还会把大伯背到屋外晒晒太阳。这样一直有三年多,那三年多应该是大哥过得最苦的日子。

大伯去世那年,大哥已经三十多岁了,开始一个人过日子。那时城里的建筑比不上从前了,不太容易找到活干。不过好在家家户户的经济条件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于是东家盖房、西家砌墙这种小活不断。有时候是村里的小工头承包的,有时是本家自己找人干活,不管怎样,只要需要小工,他们就都会首先找大哥,因为都知道他这个人干活实在,不会耍滑头。大哥当然也乐意做,因为能挣到工钱,差不多一天一结算。

大哥的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着,年岁大了些,自己对找媳妇这事倒变得不那么着急了,何况大伯活着那几年四处张罗,结果都没成。可有句话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栽柳……”,有一天,大哥在给邻村的老杜家里做小工的时候,实心干活的大哥引起了老杜的注意。

后来老杜又私下打听了,了解了大哥的人品,还有一年大概能挣多少钱。得到答复的老杜有了主意,原来他有一个远房的侄女已经老大不小了,还没出嫁。据说之前也有人给介绍过几个人家,但是最终都没成,当然没成也是有原因的,后面再说。反正老杜是觉得大哥是合适的人选,把他的侄女嫁过来,他确定大哥能够养得活。经过老杜一撮合,双方都愿意,大哥也就在快到四十岁的时候,“意外地”娶上了媳妇(我的大嫂)。

大嫂这个人,怎么说呢?先要在这里请求她恕我这个做小叔子的不敬了,只能说是个女的、是个活的。因为她除了简单的生活自理之外,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连洗个碗都不会。即使是这样,大哥也每天乐颠颠的,大龄青年娶上了媳妇,就像钱钟书说的“如同老房子着了火”,“熊熊火光”照亮了大哥的心窝。日常家务都是大哥一个人做,所不同的是有了一个伴儿,当然洗衣做饭等日常工作量也加倍了。

就拿做饭来说,早饭是大哥做、中午如果请他干活的人家管饭的话,他就带着大嫂,否则就是要么提前做好放在锅里,要么给大嫂钱叫她到村里的商店买点吃的、晚饭还是等到大哥回来做。为此大哥还买了一辆小摩托车,每天夫妻双双把家还,也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赶上了好政策,村里的几户困难家庭统一由政府出钱,翻盖了房子,大哥家也在其中。所以可以说大哥是娶了媳妇,又住上了新房,也算过上了几年舒心的日子。

可是这时候村里又有人开始说大哥傻了,理由是看见大哥经常买些酒肉、熟食啥的,说大哥和大嫂两个人“有钱就花,也不知道攒着”。

前面说过,大嫂在没嫁给大哥之前,曾有人给介绍过几个人家,最终都没成是有原因的。那个原因倒不是因为大嫂什么都不会做,在农村比她再笨的也能早早的嫁出去,而是大嫂有脑部疾病,还挺严重的,反正就是医治不好那种。

不过大哥愿意照顾她,仍旧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其实男人都这样,只要是自己心甘情愿,再苦再累心也甜。好在大嫂的病也不是经常发作,偶尔发作的时候,大哥就给村里的医生打个电话,医生马上过来给打一针或者开点药喂下去,慢慢就缓过来了。

阴雨蒙蒙的一天,工地上无法干活,又是农闲时节,大哥上午没事就在房前屋后溜达,几只麻雀吃饱了撑的,在靠近房子的树上唧唧喳喳。大哥顺着麻雀的叫声抬头望过去,眼中看到的却是几支遮住了房顶的树杈。于是转身就找来了梯子,一头倚住树干立着,手里拿着一把小锯就爬了上去。没想到接下来就出事了,其中一支树杈有点大,马上就要锯下来的时候,大哥怕它顺势落下来打破了房子的窗户,拉拽的过程中另一只手没有扶稳,梯子一晃动整个人就从高处摔了下来,伤到了脑袋。

在老家的一位叔叔和堂弟得到消息后,立即将昏迷的大哥送到了医院,经过医生抢救,大哥的性命保住了。清醒过来的大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回家,理由是他媳妇一个人在家里无法过活,堂姐好说歹说地让大哥熬到了医生准许他出院。不过出了医院以后就不能干重活了,这倒也不要紧,大家都劝他慢慢养着。

可是大哥出院才一个多月,人就彻底变傻了,傻到不认识人了,衣服也不好好穿,就连吃饭如果不叫他,他自己都不知道吃。大嫂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自然也不会照顾大哥,这下可苦了堂姐,基本上一天去一趟,给大哥大嫂送吃的(姐夫在外地打工,堂姐家里还有上幼儿园的孩子,不能住在大哥家)。

偏偏大嫂又在一天晚上犯病了,已经傻了的大哥不再知道该给医生打电话,也不呼叫求救,等第二天堂姐再去的时候,大嫂已经咽气了。

奇怪的是,大嫂没了之后,大哥就彻底不吃饭了,无论堂姐怎么叫他也不吃,后来干脆连水也不喝。谁的话也不听,倒是还会一样,那就是抽旱烟,仅有的几张百元钞票也让他都当成卷烟纸给抽掉了,就那样十天之后,我的傻大哥也追随大嫂而去了。

这就是我堂哥的故事,当然其中的一些事情,我也是在跟堂姐的通话中才知道的。写到这里,我想他傻与不傻,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不管怎样,他始终是我的大哥。如果有来生,我希望大哥能够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但是一定要在父母的充分呵护下,健康快乐的成长。

今后,我还会与人讲起大哥的故事,告诉人们:这个世界,我的大哥,曾经来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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