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是一个可能开的不怎么样的玩笑。本文想说的其实不是笔记本电脑,而是笔记本。达芬奇,钱钟书,和费米,他们的共同点是什么?他们都有一大堆笔记本。

做笔记,似乎不是一个特别酷的行为艺术。学校里一般只有女生才老老实实地记笔记。我的高中物理老师有一次说,他希望得到的最佳毕业礼物是我们工整的课堂笔记 — 这句话降低了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本文不研究课堂笔记。我们关心的是那种能让人获得无上智慧和力量的笔记本。科学家试炼这种笔记本,就如同魔兽世界里的猎人培养自己的宠物一样重要。

达芬奇的笔记本就杂乱无章,上面全是各种看上去互不相干的心得,想法,实验记录和设计。钱钟书不藏书,再好的书也是看完就顺手送人。但他读书几乎必做笔记,读书笔记永远保留,随时拿出来用。费米的笔记本简直是一个传说。传说中,费米喜欢每周跟一大帮学生聚会,一般是让一个学生提出某一方向的物理问题。然后费米就会找出自己在这方面的笔记。一直到临终之前,他仍然在试图整理笔记本。

如果他们都是最聪明的人,为什么要下这种“笨功夫”?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思考一个新问题:在搜索引擎时代,知识还是力量么?

可能有人认为知识不是力量,“获得知识的能力才是力量”。我对此的回答是,这种人一点知识没有。

有人错误的认为人脑就如同计算机的 CPU 和内存,讲究越快越好,而硬盘的大小对于计算性能来说无关紧要。这种人需要想想为什么计算机下围棋赢不了人。

早先的计算机下国际象棋程序是这么设计的:我遍历所有可能的走法,然后对每一种走法我再遍历所有你可能的应对,然后我再遍历对你的每一种应对的所有可能的应对….. 期间我对每一个局面判断优劣。人无法做到这一点,这样一来计算机就可以凭借其计算速度取胜。但事实结果是这样的计算机根本不是人类棋手的对手,因为这种算法发散的太厉害。也许一台超级计算机能这样算出去十几步,可是最后还是人类取胜。

因为职业棋手不是这么下棋的。在职业棋手眼中,象棋是一门语言,定势就如同诗句。象棋大师的计算并不比一般选手多,他们只是象棋知识多。为什么高手可以跟几十个人下“盲棋”而不必担心记不住局面?因为在普通人(和早年的计算机下棋程序)看来,棋盘上的棋子是一个一个的;而在大师看来,棋子是一块一块的。事实上,有实验证明,如果是实战残局,大师的记忆力比普通人高得多;而如果是随机摆放的棋子,大师的记忆力与普通人一样。普通人记的是字母,大师记的是词汇和段落。现在的下象棋程序,比如“深蓝”用的,其之所以成功,就在于它也学会用定势来思考了。为什么再牛的大师也要每天打谱?因为下棋比的不是计算速度,而是棋的知识。

真正的专家,都有自己的一整套知识体系。这套体系就如同他们心中的一棵不断生枝长叶的树,又如同一张随时变大变复杂的网。每当有新的知识进来,他们都知道该把这个知识放到体系的什么位置上去。有人管这套体系叫做 mental model, 有人管它叫 matrix。有了这套体系,你才可能对相关事务作出出神入化的“眨眼判断”,而不是靠什么“灵感”或者“女人的直觉”。

普通人把鱼按形状分类,而一个有知识体系的渔民则把鱼按巡游习惯和商业价值分类。真正懂音乐的人听同一首贝多芬要听很多种不同版本,有知识体系的油漆工可以识别十六种不同的白色。新手消防队员只看到火,而有知识体系的老消防队员看到的是一个有起因有发展有结局的故事。有知识体系的科学家,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方向重要,什么不重要。

怎样建立自己的知识体系?第一要主动学习。现用现学是一个巨大的能力,但是是不够的。要为完善自己的知识体系而学。做笔记是个好办法。我们看杨绛怎么描写钱钟书做读书笔记:

他做笔记的习惯是在牛津大学图书馆(Bodleian——他译为饱蠹楼)读书时养成的。因为饱蠹楼的图书向例不外借。到那里去读书,只准携带笔记本和铅笔,书上不准留下任何痕迹,只能边读边记。

这段话充分说明为什么钱钟书以大师身份进入历史,而杨绛则以大师的老婆留名。钱钟书是在完善自己的知识体系,她却反复强调什么因为图书馆向例不外借!

我读到好书,也会做点读书笔记。如果你没做过,你不会有我的感受:写读书笔记太累了。正如钱钟书说的那样,到写读书笔记的时候,才发现很多读第一遍没有读出来的意思。在写笔记的时候要把一本书融会贯通,要记下自己的感想,甚至要跟作者对话。读各种闲书是我的业余爱好,只能使用零散的时间。在读闲书时间里我有三件事可以选择:读一本新书,写篇博客,或者写读书笔记。其中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写读书笔记。实在是最高强度的脑力劳动。相比之下,反倒是科研笔记更容易写。

建立知识体系的第二要点,是要把新的知识跟自己已有的知识联系起来。一般人善于发现新事物的不同点,而真正的高手则善于发现共同点。所谓消化吸收的本质,正在于此。有些读书太多的人之所以死板,就是因为他机械地读,而没有建立一个体系。

把一本书买回来放在书架上,不等于拥有这本书。把 pdf 文件放在硬盘上并却确保能够全文搜索,不等于拥有这个文件。藏书是一个很迂腐的行为。我虽然没有修炼到钱钟书看完随手送人的境界,但我能够做到追求看过,而不追求书架或硬盘上有。

刚开始念研究生的时候,我把看过的物理论文按内容加标签,而现在我一律按照作者名字加标签。你跟我提一篇物理论文,我不记得这篇文章的标题是什么,但我记得它的作者是谁,哪年发表的。所有的物理学家都是如此。当你对一个领域足够了解,你就会构建一个知识体系,在这个体系里,谁做的什么工作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