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正慢慢苏醒。
可以预见,从下一周开始,电影院又会再现比《八佰》更热的场景。
甚至还有人预测,只差一个国庆档,中国将赶超北美成为世界第一票仓。
什么是创伤后电影强大的愈合能力?
除了票房。
Sir还想起一部流传的经典。
它忧伤,隐忍,也坚韧。
今天的这篇,是Sir的老朋友@罗罔极 重刷后极力要推荐的。
时间交给他。
小城之春
这是整个中国电影史上,最重要的作品。
2005年,金像奖评出的“百年百大华语电影”中——
它力压了两岸三地的所有作品,拿下第一。
好在哪?
首先,背景。
《小城之春》的上映时间,是1948年。
那一年,抗日战争刚刚结束,中华民族刚刚摆脱了屈辱。
人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解放战争又进行得如火如荼。
炮火连天,断壁残垣。
可以说,彼时的中国,仍然处于乱世之中。
大部分人的内心,都受到环境影响,充斥着焦虑和躁动。
然而,在那样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中——
作为“中国电影不朽先驱”的费穆,却拍了一部看似格局很小的文艺电影。
电影开场,讲述的不是什么宏观意识形态。
而是一名叫周玉纹的失落女人,娓娓道来。
住在一个小城里边
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
早晨买完了菜
总喜欢到城墙上走一趟
这在我已经成了习惯
人在城头上走着
就好像离开了这个世界
眼睛里不看见什么
心里也不想着什么
要不是手里拿着菜篮子
也许就整天不回家
看到这段话,你想到了什么?
我首先想起,在知乎上,有人提过这样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引出了一千四百多条回答。
回答者,有开奥迪的,也有开夏利的。
但。
无论奥迪还是夏利,无论车主是男是女,不愿意下车的原因,其实都大同小异。
逃避现实环境,释放自我意识。
在日常生活里,我是妻子,是母亲,是员工,是要叫老公起床的闹钟,是帮忙写孩子班级博客的热心家长,是与客户沟通与老板斡旋还要坚持做自媒体的工作狂。
这些身份交织融合,把名叫“自我”的部分挤压到极致,而自我这个东西不可压制,不是在深夜牺牲睡眠,就是择日集中爆发。
而车里安静的15分钟,什么都不做只是放空,为我争取了一口喘息的时间,让被挤压到无处安放的自我还能意识到它的存在。
——凌暴暴
没错。
《小城之春》虽是民国时期的电影。
但在精神层面,它却能跳脱环境约束,引起每个时代的共鸣。
玉纹的境遇,倘若用当代词语来解释,那就是典型的“丧偶式婚姻”。
玉纹和她的丈夫戴礼言,虽然时值壮年,却已分居多年。
因府邸被日军炸得稀烂,礼言精神萎靡,整日郁郁寡欢。
孤寂的妻子在身边,他天天避之不见。
只知道搬着旧砖,沉溺于往日的灿烂。
那当初为啥还要在一起?
十年前,玉纹本来有自己的意中人,却因时局变换和家长阻拦,导致曲终人散。
无奈之下,玉纹只好嫁给了自己并不爱的,体弱多病的礼言。
直到,一个男人的出现,给玉纹那死水般的生活,带来了新的可能性。
这个男人,叫章志忱。
志忱,是礼言的同学,也是玉纹十年前的意中人。
和整日守着祖宗遗产的礼言不同——
志忱许多年来,一直以战地医生的身份奔走在外。
汉口,重庆,长沙,衡阳,桂林,昆明……
丰富的人生经历,令志忱的精神充满生机,体魄也孔武有力。
礼言跟志忱站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就好比武大郎面对西门庆。
另一边,玉纹的内心状态和生活境况,其实跟潘金莲也颇为相似。
都是性感迷人,都是欲火焚身。
都是迫于命运,只能压抑自己。
实在忍无可忍时,玉纹甚至和潘金莲一样,盼望礼言可以死去。
我心里是你
可我又觉得对不起礼言
怎么办?
除非他死了
俗套?
狗血?
倘若认真看过《小城之春》,你就会明白——
表面上,它的人物关系,虽然跟《水浒传》别无二致。
但实际上。
它所表达的东西,甚至比四大名著还要更深沉,更具东方意韵。
说完“除非他死了”之后,玉纹瞬间反悔,产生了这样一段内心独白:
我后悔,我心里从没这样想
怎么嘴里会这样说呢?
这说明,处境虽然一样,但玉纹的内心,并不像潘金莲那样残忍无情。
与从未受过任何教育,行为完全被欲望支配的潘金莲不同——
玉纹,是饱受文化熏陶的大家闺秀,是中国传统女性的一种典型。
和西方相比,中国传统文化中,最独特的美学风格是什么?
两个字:含蓄。
重逢第一天,玉纹去给志忱送生活用品时,她的脚步缓慢,反复停停走走。
见面后,两人情绪激动。
然而,他们口中的话题,却都是些所谓的正经事。
“他的病,到底怎么样?”
“还好。”
“会好吗?”
“会好的。”
无论动作还是讲话,玉纹都非常含蓄。
嘴上说的,都是跟礼言有关的事;
心里想的,都是能和对方发生些故事。
可惜,第一天结束时,什么故事都没发生。
玉纹失落地说了句:“我先走了,明儿见。”
志忱回道:“哦。”
这句“哦”,本来应该是个结束语。
但玉纹,却在主观上,期盼它能涵盖另一层意思。
于是,玉纹瞬间回身,假模假式地问了句:“啊?”
三年前,在另一篇文章里,我曾引用过上面的那张动图。
结果,下面的评论区,出现了这样一则留言。
这则留言,就像《小城之春》的许多画面——
时常会在我脑海里浮现,难以忘记。
我有时会想,玉纹那场戏,到底美在哪?
《小城之春》作为黑白电影,到底有什么魔力,能令后世惊叹不已?
在我看来,主要原因就在于——
它以中国文化为根基,为中国电影开辟了一种独特的风格体系。
这种风格体系,抽象地说,叫含蓄,叫留白,叫耐人寻味。
直白点说,就像钱掌柜托李大嘴做的那盒月饼。
一个绝世美女
绝对不能是赤裸裸的站在你面前
她应该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藏一半露一半
这样才有韵味儿 才有意境
这就是为什么,玉纹辗转反侧的画面,有人会愿意重看十几遍。
玉纹,正是那个藏一半露一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中式美女。
而,《小城之春》整部电影,就像玉纹一样——
时刻都在散发着,中式美女特有的韵味儿和意境。
问:
作为电影导演,应当如何拍摄,才能表达好一个有夫之妇和过路浪子的动情时刻?
如果是西方导演,比如伊斯特伍德,就会描写两人如何产生共鸣,如何干柴烈火。
但如果,是中国导演呢?
你问费穆,如何才能表达好,一个有夫之妇和过路浪子的动情时刻?
答案,绝不可能是你侬我侬,也不会是干柴烈火。
甚至不会是两人独处的时候。
郊外,玉纹和志忱,连同礼言和礼言的妹妹戴秀一起逛街。
志忱出于本能,握住了玉纹的手,却因礼言突然转身,瞬间松开并回了头。
河边,四人划着船。
礼言和戴秀,无忧无虑地哼唱着: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玉纹跟志忱,被歌声撩拨得激情荡漾,彼此却只能相顾无言,无可奈何。
与《廊桥遗梦》中,浪漫而激烈的画风截然不同——
《小城之春》里的动情时刻,充满了隐忍和压抑感。
两种价值,孰好孰坏?
我不想评判。
毕竟,道德与天性,责任与爱情,在每个人心中的比重都不太一样。
我只能说,从影迷的角度看——
《小城之春》的视听语言,相对更稀有,更令我动容。
因为,它的创作源头,并不是舶来品,而是真正属于我们的东西。
电影高潮时刻,在戴秀的生日宴上,玉纹喝醉了酒。
夜晚,玉纹化好妆,刚走到门口,却突然回头,吹灭了自己卧室的蜡烛。
一方面,这说明了,她想趁着酒劲儿,去志忱的客房留宿。
另一方面,这象征着,她想切断从前的路,开始新的生活。
下一幕,玉纹来到室外。
她的脚步,依然轻轻慢慢,依然含蓄婉约。
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
走到客房门口时,她却转回头来,扫视身后。
你看。
没有任何台词。
只用一个眼神,费穆就让观众,看清了人物内心的变化与转折。
这节奏,是要廊桥遗梦?
太天真了。
进屋后,玉纹拿起火柴。
她准备在志忱房中,点亮新的生活。
然而,志忱却拽住了她的手,吹灭了她的心火。
为何?
注意,志忱把火吹灭后,出现了一个空镜头。
这个空镜头,是一盆兰花。
作为中国十大名花之一,兰花,承载着怎样的寓意?
“花百科”上的解释是:典雅,纯洁,坚贞不渝。
另一方面,作为花界“四君子”之一,兰花还象征君子,象征高尚的人品。
因此,面对性感又主动的玉纹,志忱虽然一时欲火难抑,猛然把她抱起。
可没过几秒,他还是把她放了下去。
像这样坐怀不乱的情节,并不是每个国家都能拍出来的。
因为,它所对应的,是《诗经》里的那句:发乎情,止乎礼。
电影结局,透过某些细节,礼言发现了玉纹和志忱的关系。
同样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君子,礼言决定不再拖累别人。
于是,他自杀了。
床前,看着昏睡过去的哥哥,戴秀心中充满了迷惑。
而,面对戴秀连番的灵魂拷问,玉纹只能沉默不言,痛不欲生。
嫂子,哥哥怎么了?
他是什么病?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呀!
最后,凭高超的医术,志忱把礼言救了回来。
没多久,志忱离开了小城,同时也带走了一缕春色。
玉纹依然拿着菜篮子,每天都要去一趟破败的城墙。
正如同,历经完九九八十一难,玄奘又重新回到了大唐。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又还原成了从前的模样。
唯一变化的是,礼言不再郁郁寡欢,学会了陪伴爱人。
当玉纹扶起礼言的手,共同看向远方的时候,生活又出现了新的希望。
而,作为中国影史的巅峰之作——
《小城之春》不仅给那个特殊年代的观众,带去了精神上的慰藉和疗伤。
更为今后每一代的电影创作者,提供了永恒的启迪与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