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中国香港。
一个灵堂里,一大家子,有老有少,西装革履,神情悲戚。
葬礼进行到中途时,老爷子悲从中来,失声痛哭,其他人掩面而泣,一切看起来,是如此地悲痛…
然而,并非如此:这一大群人,压根不认识眼前这个死去的老人,他们也根本不是什么一家子…他们只是临时拼凑起来的葬礼群演!
他们在葬礼上,出演哭丧的戏码,以此来赚点生活费…
而今天,好不容易演完一出,到了放饭的时候,没想到,他们一坐下,竟然把棺材都坐塌了…
这个有点魔幻的场景,出自今年的一部新片《麦路人》。
而这,已经是全片中,最让人捧腹大笑的场景了。
其他时候,它总是带着一种艰难、无奈、苦涩,因为它关注的,是一群沦落街头,不得不在麦当劳过夜的人。
他们当中,有替好赌婆婆还债,拼命赚钱的单亲妈妈,有目睹老伴跳楼,精神失常的大爷,有离家出走的青年,还有落魄的金融才俊,沦落街头的流浪画家…
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想出各式各样的赚钱法子,充当葬礼群演,只是他们诸多法子之一。
他们还常常在各种垃圾袋中捡食物、淘可以卖的东西,或者在停车场等着,一遍遍询问:先生,需要洗车吗?我们很便宜的…
总之,这群在麦当劳住的沦落人,想尽了一切办法,生存。
在这座灯红酒绿,浮华万千的水泥森林里,他们每天过的,却是宛如荒野求生的日子,能维持基本的生活,已是不易…
没想到,一天,那位替婆婆还债的单亲妈妈,却遭遇了命运的致命一击:
婆婆又欠了一笔巨款,而这次,要在两周内还够四万块,不然,手脚不保…
她拼了命地打工,没日没夜地做按摩工,甚至站街卖身…
终于,她奇迹般地凑够了钱,而另一边,她申请了很久的福利住房,也被批准了…
好不容易,眼见生活正好起来,她就要和女儿结束居无定所的生活,过上好日子时…
万万没想到,在一个一如寻常的夜里,打工到深夜的她,回到麦当劳,给女儿的作业签上名后,却突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部电影,名叫《麦路人》,今年9月17日上映。如上所述,它讲的是一群在麦当劳过夜的人的生活。
有网友评论说:难得的题材,影片聚焦小人物,镜头对准被经济发展抛弃的边缘人,看了感慨万千,是一部有人情味的电影…
而这部片,在上映之初,获得了第39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十项提名,主演之一的张达明,凭借此片荣获最佳男配角。
除此之外,此片有金马影帝万梓良,金像影后鲍起静加盟,而在港片中常常扮演黑帮老大的万梓良,这次变身白发苍苍的落魄老人,更是让人大呼难以认出…
但也有网友评论说:剧本设计过于人为痕迹,堆积苦难,但深入挖掘太少,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题材。
的确,它缺乏人物动机的交代,人物设定过于单薄,让人难以共情,虽是现实主义题材,却煽情成分居多,不那么真实,它的分数不高,甚至上映后一再下跌…
但我依然愿意推荐这部电影,因为它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就在身边,我们却从未留意过的群体:麦路人。
麦路人,这个说法源自日本,即在麦当劳24小时店里过夜的人。
这个群体,我们也许从未留意过,但他们其实,并不少数:
据香港社区组织协会“24小时快餐店无家者研究”统计,仅仅一个晚上,香港73间24小时营业快餐店,就发现了384名夜宿者…
而采访的116名麦路人中,平均年龄52岁,受访者平均在麦当劳,已度宿23个月…
而影片中,麦路人死于麦当劳的情节,也是由真实事件改编。但现实总是比电影更加残忍、魔幻...
电影里的单亲妈妈死时,身边还有几位同样是麦路人的朋友的陪伴,但现实中的麦路人在麦当劳猝死时,却是孤独一人:
2015年10月,一名妇人,被发现死在了香港九龙湾坪石村一家24小时麦当劳餐厅的桌子上。
据闭路电视片段显示,她是在周五早上8点39分进入麦当劳,而到她被发现死亡,已经是周六早上8点半,整整过去了24小时…
而期间,有无数的服务员和顾客经过,甚至有顾客就曾坐在她旁边吃宵夜,却没有一个人发觉,她已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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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们,对我们来说,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几乎见怪不怪:
他们总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或者在角落发呆,或者在收拾他们大包小包的“行李”…
甚至他们身上有异味,头发不那么干净,他们霸占位置,一占就是一排,有的人脾气也不那么好,甚至精神不太正常,这一切,都让我们对他们有所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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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又确实会看到,他们在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维持某种脆弱的平衡:
比如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虽然在这里过夜,但一到白天,就会识相地带着大包小包离开…
一方面,待在这也不是个办法,另一方面,这仿佛是和店员的一种默契,来换取晚上在这里休息的权利…
比如在我们走后,他们会帮忙收拾餐桌。
一方面,是为了捡一些客人吃剩的食物,填饱肚子。
另一方面,虽然一般情况下店员不会赶客,但他们也希望以这种方式的“劳动”,来换得留在这里的一份尊严…
比如他们虽然穷,但只要有钱,就会买一个汉堡,或者一杯小可乐,再不济,就去麦当劳给公交卡充值,也算是有消费…
他们手里一张张短短的单据,仿佛就是进入麦当劳的门票,他们以此来获得,待在这里的一点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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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他们衣服虽然破旧,但还是尽量穿得整齐:
片中的郭富城,虽然落魄,但始终穿着一套西装,一双皮鞋…
一位麦难民,虽然穿着不知道在哪捡来的羽绒服,但最里面始终包裹着一件,像样的白衬衣…
他们尽量穿得和普通人一样,白天一到,就走出麦当劳,融入人群中,希望自己不被认出,是那个已经被迫,在麦当劳过夜的人…
这群麦难民,介于流浪汉和普通人之间,他们艰难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尊严…
虽然不愿别人知道,自己在麦当劳过夜,但这已经是他们能找到的,最体面的收容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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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令人心酸的原因,让这群人宁愿选择在麦当劳过夜,也不回家:
比如一名55岁的女性,因为害怕家中经常虐待她的丈夫,而选择了更为“安全”的麦当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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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一位失去孩子的老年妇女,在丈夫去世后,她选择了当一名麦难民。
因为在她看来,与其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家中,不如来麦当劳坐着,至少有点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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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电影中的“等伯”一样,他始终在麦当劳同一个位置上“等”,等他那个生前曾经坐在这里,但已经跳楼死去的妻子回来…
这些老人们,宁愿趴在硬邦邦的麦当劳桌上睡,也不愿回到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
这里对他们来说,是今后再无依靠的人生中,一个难得的社交场所、精神寄托…
所有选择在麦当劳过夜的人的背后,总有一段我们难以想象的艰难的过去…
更为残酷的是,我们总以为,在麦当劳过夜的人,都是没有工作的流浪汉。
而事实上,这里有近四成的露宿者,都有工作,收入中位数为5500元,听起来并不算少…
但他们依然无力支付香港昂贵的房租:
即使是一间10平方米不到的劏房,每月租金也要在3000-4000港币左右,这还不包括,常常高达16块一度电的高额电费…
居住环境,更是让人难以忍受:一位“麦难民”表示,自己晚上常常被不知名的虫子、虱子,钻进耳朵里,最开始尝试过塞纸巾堵住耳朵,但因为把纸巾推进耳道太深,耳朵感染发炎了…
对于他们来说,麦当劳实在是一个,比花钱租房更划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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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近年来,香港“麦难民”又多了一个新群体:
一些看起来光鲜亮丽,出入高档写字楼,租得起房的上班族,也选择了成为一名麦难民。
因为他们从事的,是工资日结,工时不定的工作,房租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不小的费用,交通成本,只好能省则省…
每一个在麦当劳过夜的人,背后总有一个个辛酸的难言之隐,而这隐藏的,其实是一个又一个不可忽视的社会问题。
而这一切问题,又不可思议的,在一家以营利为主的企业里,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缓冲…
影片中缺位的麦当劳,在现实生活中,也确实接纳这些,在夜晚里到来的,无家可归的人。
这符合他们初期的战略规划,即把欧美追求速度的快餐餐厅,打造成一个有较长休息时间的休闲娱乐空间,这更符合东亚顾客的需求,他们也因此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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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时至今日,麦难民们,已经给店员们带来不少的压力:
在香港,一家麦当劳的经理史蒂夫(Stevix Ho)表示,他不得不面对一群海洛因成瘾和患有严重精神病的人。“我们不能把他们踢出去,”他说。“我们只能请他们离开。”
除此之外,这些流浪汉身上的气味、他们的扎堆聚众、霸占位置等等,都让这个充当“深夜临时宿舍”的麦当劳,压力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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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2019年,香港不少麦当劳重新装修后,一排排长椅改成了小圆凳,这意味着,麦难民在麦当劳更难睡觉了,因为这些小圆凳,没有靠背…
以及麦当劳会使用更加吵闹的音乐,更加明亮的灯光,这一切都暗示着,未来麦当劳的环境,将会变得越来越不适合留宿…
看起来有些残忍,但细想,似乎也无可厚非:
说到底,他们只是一个企业,一个要赚钱的企业,政府的缺位,福利制度的缺失,是他们不应该承担,也无法承担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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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申请社会福利,远远不如想的那样简单:
他们当中一部分人尝试申请社会救助福利房屋,但常常经历漫长的等待后依然无果。
据香港深水埗的Sam所说:政府说我们需要等待三年,但到现在我已经等了四五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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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方面,政府的确有颁布“无家者友善政策”,2013年至今,安置无家可归者的宿舍也已达到222个,但这远远达不到露宿者的人数…
此外,这些宿位只能住半年,对于他们来说,半年里能找到持续稳定工作的机会并不大。
这意味着,哪怕是住上宿舍的露宿者,半年后也会被打回原形,再次露宿街头…
再者,对于他们来说,最佳帮助其实是申请全面的社会保障援助(CSSA),但这也至少需要309天的时间进行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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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麦难民的问题,似乎走到了一个死胡同…
更为艰难的是,疫情期间,麦当劳一度关闭了晚市堂食,无家可归的他们,只能到公园、运动场、天桥底过夜…
这些公共场所,环境更为恶劣,感染病毒的风险更大,但他们毫无办法…
麦难民的问题,依然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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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所幸的是,有这样一部电影,依然愿意选择,去看见和关注,这个冷门的边缘群体。
而这恰恰是,香港电影的迷人之处。
无论是“尽皆过火,尽是癫狂”的上世纪,还是略显落寞的如今,香港影坛上,永远有一批导演,他们充满人文关怀,愿意去拍摄,关注底层边缘人群的电影:
从1985年郑则仕又导又演,关注智力缺陷儿童的《何必有我?》,1992年张之亮关注住房问题的《笼民》…
再到2016年,黄进关注躁郁症群体的《一念无明》,2017年陈大利关注自闭症群体的《黄金花》…
《何必有我》
《笼民》
《一念无明》
《黄金花》
无数的香港导演,拍摄出了无数的作品,让我们看见一个又一个,我们未曾关注的群体,让我们去思考一个又一个,也许一时没有答案,却值得思考的社会现实问题…
这些人群,这些问题,他们可能没有任何所谓的流量、热度,但他们的存在,值得所有人的关注和反思。
而看见本身,就是一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