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看懂了《姜子牙》吗？

作者 | 独孤岛主，上戏博士，著名影评人
上个月到上海大剧院看了场王佩瑜主演的京剧《失·空·斩》，50%的防控上座率加上大剧场本身的空旷肃穆的场地结构与观演气氛，令《空城计》中名扬四海的诸葛亮“西皮慢板”唱段在苍凉的演唱同彷如逆风而行的京胡交响“斗阵”的状态下，显出异于一般京剧现场的孤绝凄清之感。
孔明借诉说由卧龙岗出山以来的创业艰难，缅怀先皇知遇之恩，亦是同时向城楼下的司马懿行达知音难觅的寂寞。
此次唱段里有一句令我特别印象深刻，是从前所没有注意到的，便是行腔几到尽处时的“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汉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诸葛亮欣羡前朝先贤姜子牙辅助创业马到功成，是被历史近乎神话般印刻民族记忆的面向，他因此倍感寂寞。

但谁又知道，在《封神演义》以传说形式达到事业巅峰的姜子牙本人也是寂寞的。
原本要在年初上映的动画制作《姜子牙》在国庆档期历劫重生，与我的大剧院悬凉体验恰好形成对照：原来封神故事的结尾，是《姜子牙》的新开始，一切归位动作，都被反向操持，姜子牙成为斩妖失败被流放北海的失落中年，伴随他的重新崛起，迎来的是对他所隶属的静虚宫威权的终极质疑。
这部国产动画在核心叙事技巧上是典型的商业类型三段式，即是以主人公姜子牙自神坛跌落为起点，在酒肆邂逅曾经是他要斩杀的九尾狐掌中人质的女孩小九为始发站，姜子牙寻访引致自己被放逐秘密的欲望与小九寻找一个可能并不存在的“阿父”的行旅，结合成一段颇具典型公路片意味的相携而行，经历误会与反转，最终完成姜子牙与小九 （连同被释放的九尾狐） 一同逆天抗命的动作。

这是《姜子牙》全片叙事成立的基础，却也成为影片遭到诟病的关键所在：在一个相对完备的起承转合剧作体系中，进程里的角色心理逻辑变化以及他们所要达成目的的方法皆相对模糊，与最广受认可的成熟类型叙事有点落差。

但我恰恰认为这是《姜子牙》不同于模仿经典叙事作品的地方，事实上，全片将姜子牙的先在身份落实于一个反古典叙事的“沦落人”地位，已经表明了创作者从低姿态建立新的神话人物气象的格局，片中的四不相、申公豹等也和观众惯常从小说、戏曲等神话衍伸文本中接受到的性格与特征不太一样，影片中甚至出现了被封神后的纣王，可以说是全方位“反封神”的动作。
姜子牙与小九的征途上有不少展示中国动漫新派画风的桥段，比如“骨风铃”等，实际上连接的是中国武侠小说的传统，而非好莱坞式冒险叙事。
在《姜子牙》中并不存在明显的吸引力反转，相反是一种现在看来极为老实的线性前进，将矛盾焦点直接着落在九尾狐对静虚宫的反击所带来的正邪颠倒，令姜子牙成为逆命的英雄。
这一反转过程说服力并不来自主角本身，而是来自他本来的对手九尾狐。

姜子牙在最后的爆发过程中以伍子胥过昭关式的无因反叛一怒白头，回到了角色本身的经典化形象，也令其边缘人逆袭的元叙事动力以情感动力完成释放，在此片中，可以说是气韵战胜了技巧，达成了动画层面的中国式表达。
这亦是《姜子牙》同数年前野心颇大的《魁拔》的最大不同，是角色为最后一击放弃了具象的现实世界。
姜子牙最终斩断天梯，也是一个非常有象征意义的动作，天梯之裂，并不代表人间通天的管道就此完全中断，相反，因此一裂，间接换来新的人间，是这一动作的终极目的，在这个意义上，姜子牙的东山再起也同样是象征性的。
因为解决了终极boss的力量并不来自他本人，而是来自更高级的祖师爷。

《姜子牙》建立了一个极寒北地来容纳几乎万念俱灰的姜子牙，又在剧作的典型进阶中套用了若干不典型因子，令观众最终期待释放的情绪落空，但同时也建立了一个属于影片自身的新叙事坐标，指向形式之外的情绪建构方式本身，在反套路的同时，也在反影片本身赖以建立的根深蒂固的神话印象。
片尾彩蛋因应长达大半年的迟到而加入中秋兴味，同时也将光线去年的大热作品一并贴合进来。
作为改编神话领域另辟蹊径的系列之作，《姜子牙》的意义也许并不在于文本的完美与周全，而恰在作品的不周之境下呈现出的此时此刻创作心态与环境，以及这样的情形存在所带给创作者与观众的双重镜鉴与独特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