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诀》导读:大青山莽莽风骨,狼烟腾历历青春。这是一部反映内蒙古人民铁血抗战的长篇巨著,这是一部诠释和平、反对战争永恒人性的声音乐章。激烈的人性碰撞,缠绵的异域恋情,吟青诀、唱河山,奏响了大青山英雄儿女的抗日赞歌。
长篇抗日小说《青诀》连载
作者:田彬
第五章
玉龙进了二哥金龙屋里。
金龙的屋子还没摘窗帘,加上外边雾浓,屋里黑咕隆咚,一盏油灯上爬着一根细细的棉花灯芯,灯芯放出了幽幽光亮,大致照出了新婚不久的洞房景致:大红喜字堂堂正正贴在正墙壁,喜字下鹅蛋形的镜子里,映出了发着乌亮的梳头乌木匣,匣子上放着一对扣耳银环和一双细柳般的银手镯,这手镯精巧,能看出是精工打造。这是大嫂小兰为他们新婚送的礼物。这礼物是小兰进牛家时娘家的陪赠,小兰娘提着耳根安顿说:“小兰,这是妈出嫁时你姥姥的陪赠,待你有了闺女出嫁再传给她们。”小兰没听妈的话,也没听大龙劝,忍着心疼给了今后就要在一个锅里搅稀稠的妯娌。小兰说:“妯娌关系难处,我先带个好头。”
这时金龙刚从大红被里爬出,正往头发上抹油。他果然时尚,头顶正中一道明显的发缝,把头发和脑袋公公平平地分成了两瓣,这是模仿城里的汉奸头,真要用刀照着缝子去砍,保证是一半八两,一半半斤,所以村里人都说是“挨刀头”。金龙的相貌也不错,身材匀称,胖瘦适中,不过,脸色有些青绿,颧骨上略略出现了刀皴,年轻人娶了亲,不用说是什么原因了。他穿了件刚刚时兴起来的半袖子上衣,前开门的裤子尤为惹人注目。村里人都穿大裆裤,他的裤子却在裆前开了个口。许多人都伏下身子看着裤裆仔细研究,很担心那东西一旦激动从前门探出头来。
金龙的新婚妻子巧巧,还在被盖里钻着。两条洁白的小腿,露在红司令布做的被盖外面,颀长而同样洁白的胳膊伸出来。忽然,她双脚用力向下蹬去,双臂也猛地向上伸展,浑身展成一条硬棍,这个懒腰之后,又是一声长拖拖的哈欠,然后身体才像虫子一样蠕动起来。她正要爬出被窝,发现玉龙站在地下,尖叫了一声,顺手扯起被角,把自己连头带屁股蒙在被子里,骂道:“三猴头,什么时回来的?进门也不咳嗽一声!”
玉龙没理二嫂,冲着金龙开门见山问:“二哥,爹那么大岁数,又有病,忍心让他去耕地?
金龙有些火,反问:“谁让他耕地来?他自愿!”
“自愿?就算他自愿,你也好意思睡到这时辰?”
“那你为什么不去耕地?”金龙又反问。
“我在外打长工,有契约,每年挣三十疙瘩银元哩。你娶老婆送财礼还是我挣的!”
“玉龙,你不要老拿这话对付我,花你的钱我会还的!”
玉龙压了压火,说:“二哥,不管咋,眼下得赶快耕地。”
金龙把五根指头插进头发,把分头向后拢拢,依然火愤愤地说:“日本人来了中国,种地还不是白种?”
玉龙倒像个兄长,显出了极大的耐心:“二哥,以后你少和油屁股唱一个调!日本人算什么东西,他们也是长的两颗蛋,中国这么大,一人一口唾沫就把狗日的淹死了!”
巧巧听见丈夫和小叔子抬杠,从被盖里传出了奶声奶气:“你俩一见面总吵架,到外头吵去,让不让我起床了?”
玉龙不愿和二嫂生气,但对二嫂睡懒觉不满意。他想让她难堪,便故意把一条大腿搭在炕沿上,说:“二嫂,睡吧,着什么急?还不到晌午呢!”
巧巧仍埋着头在被盖里乱滚,撒着娇喊:“三猴头,滚开!再不滚我就光屁股站起来!”
“那你就站起来啊!”玉龙仍在半开着玩笑。
这时,太阳从东山顶跳出来,满世界大雾霎时间不知散到了哪里。屋子里马上豁亮了。玉龙下决心要耍一下二嫂,干脆脱鞋上炕,盘腿大坐,从腰间掏出了小烟袋,按了满满一锅小兰花,有滋有味地抽起来。
金龙想要出门,油屁股又约他去赌博,可玉龙守着媳妇不走,他心里恼火。看见那只上了年岁的花狸猫正在锅渠子里热乎乎地酣睡,便飞出巴掌无端地摔了个耳光,可怜的老猫稀里糊涂跳上房顶。随后他粗鲁地骂道:“不识眼色的东西!”
玉龙看出了二哥的心思,气得嘴唇子抖了两下。正在尴尬,巧巧把头从被盖里伸出来,怒视着丈夫,大声责问:“你咋啦?发疯?”
“我揍你,王八蛋!”金龙骂了一句,就把屁股和脊背给了玉龙和巧巧。巧巧“嗖”地坐起,气愤使她忘了羞耻,两只大奶子像粉团一样裸露在胸前,细腻的屁股蛋子也露出了一半。她伸出了被海娜花染红的指头,点着丈夫的脊梁骂道:“你才是王八,你和桃桃上嫖姑奶奶都让了你,反倒欺负起姑奶奶了?”
“放你妈的狗屁!”金龙扭过脸,眼睛睁得玻璃弹那么圆。
玉龙实在无法忍受,双手托着炕板跳下地,怒不可遏地骂道:“二哥,你真欺负桃桃了?”
“兄弟你可说对了。”巧巧立即接过玉龙的话,从牛毛毡底下抽出一条白色裤头,摔在炕上,“玉龙,你看这上面糊的什么?”
玉龙瞟了一眼,白洋布裤头上的的确确糊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巧巧像麻雀吵架那么快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本来,农村人是不穿裤头的,但自从金龙穿了那件马裤后,巧巧便给他做了条裤头兜着前头。不曾想,早晨刚穿上,黑夜就发现糊了这么多脏物,经过仔细观察和分析,她想起金龙和下院二狗的老婆桃桃经常眉来眼去,认定是男女混合之物。
金龙对巧巧的说法不认账,他在地上踮着脚争辩说:“那是我跑了马!”
巧巧哪里肯让,立即反驳:“跑马?我嫁给你仨月了,你哪个黑夜轻饶了我?你还跑马,你倒跑牛!”
玉龙用鄙视的眼光盯着二哥,把半斤重的巴掌在空中掂了掂,真想摔在他的脸上,但使劲忍了。临出门丢下一句话:“二哥,你要再欺负二狗媳妇,甭怪我对你手黑!”
玉龙怒气冲冲出了二哥的门,就去找下院的二狗。
二狗天性憨实,为人和气,但脑筋很灵洞,虽然没念过一天书,但是会写许多字,打猎没人能比得上,今天发明夹子,明天又发明套子,每次进山都是满载而归。他还会做炸药,把自制的炸药包在肉里,放在狼窝或狐狸洞口,它们一吃就把脑袋炸个粉碎。二狗和玉龙同岁,打小耍尿泥长大,喝凉水一人一口,吃大豆一递一颗,关系亲如弟兄,所以玉龙听说二哥和二狗媳妇鬼混十分恼怒。不过他找二狗不为此事,老爹那身体再不可干重活了,大哥和四弟又不在家,耕地又是当务之急,他想让二狗帮耕几天。
二狗不在家,桃桃正用一块棉花往脸上打粉,桃桃长得比巧巧还漂亮,腰肢像细柳又软又柔,迈步同时腰颤动,十分诱人。皮肤很像富家闺女,白嫩细腻,还画着红嘴唇,像年画里的美人。她看见玉龙进院,立即跑到门槛迎接,笑嘻嘻地说:“呀!玉龙,见你一面多难呀!”说完,动手去拉玉龙的手。
玉龙把手抽回去,对桃桃的轻薄不满意,冷冰冰地问:“二狗呢?”
桃桃受了冷遇心里不悦,沉下脸说:“还不是鼓捣他那些炸药!进北山做试验,两天没回来,怕是炸不死狐狸把他自己炸死!”
玉龙出了二狗院又去找他的小弟兄飞飞,想让飞飞为爹帮耕几天。可飞飞也不在家,他爹领他相亲去了。飞飞妈正在和面做锅贴,用面手把玉龙推拉到炕沿边就说个没完:“玉龙,听说来了些日本人,个子不高,都是些牲口,有闺女的人家都怕日本人糟蹋,赶紧找婆家。这不,后草地有一个姓胡的闺女长的喜人,还念过书,会唱戏,我让朱阴阳翻了古书,属相命相都不相克。玉龙,你比飞飞大一岁,也是张闹的时候了,听婶子说,男子汉大丈夫迟早不得搂个闺女?兵荒马乱,快些逮一个娶回来吧……”
这一堆话勾起了玉龙的心烦事。说真的,他喜欢上又野又泼的艳秋了。他虽然非常理智,明白在他们之间横着不可逾越的重重障碍。但是内心对这个女人却是非常的想念。这个女人的举止言谈、音容笑貌,一次又一次固执而顽强地在他脑中涌现,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这种欲望不断从种种畏怯中钻出来,攫住了他的灵魂。就是和艳秋在眼镜湖相聚那天晚上,他感到心中欲火在燃烧,他闭上了眼睛,体味着艳秋把自己推进湖里,给自己换了新装……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激动地战栗着,他把眼睛闭得很紧,不愿睁开,他怕看到现实,怕丢失了那个梦一般的情景,他幸福得麻木了。
可是没几天,这美梦就像肥皂泡一般被吹灭了。李管家给他手心里扣了三块大洋说:“这是这个月的工钱,你就回家去吧!”玉龙正要张嘴问清原委,李管家摆摆手,示意他什么也别问了。事情来得如此之快,玉龙还未彻底转过弯儿来,五六个家丁就连推带搡把他轰了出来。
如此巨大的感情落差起初使他难以接受,当他一气之下疾步如飞地向家走了二十里路以后才明白,这是多荒诞的一场想入非非啊!人家是几十万贯家产,自己是几个瓦罐的家产;人家是念大书的洋学生,自己目不识丁。眼镜湖畔俩人并坐,玉龙亲眼看见两个天壤之别的影子从湖面上飘出来,简直相形见绌,自愧不如。她仅仅是给自己换了身衣裳,那是因为一则她的钱太多。二则她可能对穷人有点怜悯之心,咋能把梦想当成现实呢?玉龙为自己的荒唐感到可笑。
这时天空已大亮,阳光把每一丝雾气都追得无影无踪,有点灼人的太阳已经沿着南山脊慢慢向正南移动。玉龙离开飞飞家,打算自己去耕地。他想带点干粮,老晌就不回来了,到天黑咋说也能耕个三四亩地。可妈妈出门子了,二嫂正在光屁股吵架,谁给做干粮?他想起奶妈来。
玉龙奶妈住在村北。当年,奶妈虽然怀抱着女儿玉茭,但仍然把玉龙收为了奶儿。奶了一年,奶妈就舍不得把玉龙还回去了,要把玉龙变成玉茭的奶女婿。为这事两家人争得不可开交。玉茭妈搬出了张老先生,那时玉茭妈和张老先生就暗中相好,想利用张老先生的威望说服牛家。但张老先生主持公道:“玉龙是牛家的人,理应归还。但奶妈有恩,按干儿子认养。”从此玉龙就有了两个妈妈。玉龙干妈如今已六十多岁,老眼昏花的。但听见院里脚步声熟悉,问:“玉茭,是不是你奶哥回来了?”
正蹲在地下修犁头的玉茭站起来,果然见玉龙进来,嘴一撇把头扭向后墙。
玉龙心里清楚,奶妹肯定是怪自己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看她。于是憨憨地笑笑,和干妈请安道:“干妈,腰腿挺好?”
“好,好。”干妈很高兴,下地要给玉龙倒水。玉龙拦住说:“不用,我是来取点干粮,马上帮我爹耕地,你们知道,他一到春天就咳嗽气短。”
玉茭猛地转过身,对玉龙说:“你就不管我们了?”
“玉茭,有事就说,哥咋能不管?”
玉茭眼里滚出了两颗珍珠似的泪蛋,哽咽了一声低下了头。
玉茭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死不了的日本人给咱们家摊上了丁,要让福来去修公路,你看他那样子?愣得连十个指头都数不清,打发出去能放心?没法子我去找油屁股,不管咋他总是姓马,要他和日本人求个情。油屁股跑了好几遭,日本人才答应只要捐一条牛就能免丁。这不是,牛肉让日本人吃了,福来和玉茭就得代替牛拉犁,我快入土的人了还得从头学扶犁。娘母三个四五天了也没耕一亩地。”
“有这事?”玉龙心疼干妈:“干妈,甭哭了,我一会儿就帮你们耕!”
“你们家的地那么多,也得有人耕呀!”干妈摇头。
“甭管了,我们家总比你们有办法。玉茭,还生气?快弄点干粮,我先去地里,你把干粮送来。”玉龙说完就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