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之东邪西毒

当你爱的人离你而去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自己忘记

如果我有一天忍不住问你

你一定要骗我，就算你心里有多不情愿

也不要告诉我你最爱的人不是我

儿时最怕唱戏，台上大花脸咿咿呀呀地开起腔来，我便吓得毛骨悚然，奈何家又毗邻翰林宫，每到节假日，翰林老爷的灵位对面便搭起戏台，整齐摆上列列年岁久远的黝黑条凳，一到暮时，二胡声就悠然扬起，直到午夜时分才堪堪散场。所以那时每天晚上定少不了哭闹着不肯准时上床睡觉的戏码。

后来父母稍作商量，才决计将我和我哥安置到他们房间睡觉。如此一来，小小的房间里便塞下了两张大床，呈对角方位放置。于是日后每周末学习完的夜晚，我和我哥都会在房间，一人踩着一张床，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执着想象中的刀剑，扮演迎风立于断崖两侧的盖世英雄。

那是一个骑条狗都能当良驹的年纪，电视上播着金庸武侠剧，小孩对着电视剧照猫画虎，街边时常能看到两个屁点大的小孩拿着树枝比划来比划去，嘴里还念念有词，旁边还有一个类似解说员的小朋友为各种特效配音，例如刀划过口气发出的“咻咻”声，或者施展神功闹出的大动静“砰”，现在看来，这是一种非常环保的配音方式，同时这类配音也是我对BeatBox的最早认识。

后来电视剧开始播言情剧，武侠便渐渐地不再流行了。后来直到大学我才找来了三联版金庸全集，真正完整地读了《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很惭愧，可能活了十来年的确没有什么长进，看完小说，我发现我依然对各种神功非常感兴趣，甚至梦见我以一当十勇闯中南海，这是题外话。

其实只要是对金庸武侠有所耳闻的人，大概都会知道“五绝”——“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之所以提这个，是因为读完小说，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主人公，而是这五人。这五人武艺超绝，又性情各异，东邪桀骜，西毒阴险，南帝超然，北丐义薄云天，中神通则是过往传说，他们是射雕江湖的开局人，没有师承，自开道路，后辈皆是门徒。

因此，我喜欢“五绝”甚于“郭靖”，而“五绝”之中，则以东邪为首。看过小说的都知道，东邪黄药师每次出场都是一袭青袍，悄然无响，有时还戴着一张面无表情的人皮面具，倪匡说他“把普天下都当作脚底泥”。

但是在王家卫故事里，焕然各异。熟悉原著的人不难看得出来，王家卫是在原著的基础上，循着原著里各人关系的蛛丝马迹回溯东邪西毒北丐的前程往事，同时王家卫又几乎再创作了整个故事，他为整个故事注入千丝万缕的爱恨情丝。

西毒欧阳锋独身闯荡江湖，回到家乡爱人嫁给兄长；夕阳武士浪迹天涯，失明前想再见妻子桃花一眼，却命殒沙漠，而妻子桃花却暗恋东邪；大燕国公主慕容嫣对东邪一见倾心，耿耿于东邪一句醉言数载，最后抛却本名自称独孤求败；东邪黄药师身负情债却爱上西毒的大嫂，终日郁郁。

片中皆是此般困于情牢的不断挣扎的痴男怨女，唯一的亮色，是手执单刀杀入江湖的洪七。他赌气般让跟在身后的发妻回去乡下，他和欧阳锋说：哪有人闯荡江湖身边跟着老婆的。欧阳锋对他说：的确没有，不过，事在人为嘛。后洪七帮一个女子杀了一班太尉府的刀客，丢了一根手指，收了一颗鸡蛋，最后他和他老婆乐知天命地离开了那片荒漠。

欧阳锋曾问他，为一颗鸡蛋丢了一根手指，值得吗？洪七回答他："不值得。但我觉得痛快，这才是我自己。本来我应该没事，但是我的刀没有以前快。我以前快是因为我直接，认为对就去做，从来不会想什么代价。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变，直到那个女孩来求我，我才发现我完全变了，我竟然没有答应，那天，我很失望，我觉得我和你混在一起，已经变成了一个人，没有了自己，我不想和你一样，因为我知道欧阳锋绝对不会为了一个鸡蛋去冒险，这是我和你的区别。"

的确，这也是洪七和所有人的区别，他简单，他直接。欧阳锋是功利者，他爱大嫂，他知道他大嫂爱他，所以他无所顾忌地留下她独身闯荡江湖，后来她嫁给他大哥，欧阳锋才要她和自己逃走，追悔莫及。欧阳锋的大嫂是算账人，她爱欧阳锋又怨欧阳锋，因此她要胜过欧阳锋，所以她嫁给他大哥，最后才发觉自己的爱情和年华都一并输掉。东邪黄药师是多情种，同时爱着那么多女人，最后喝下一坛“醉生梦死”，忘却了所有女人，却仍然记着和她们联结着的桃花，多么讽刺，人到最后抓紧的总是一丝无关紧要的执念，而忘却缘由。

他们都是复杂的人，痴缠地爱着某人，又恨着某人，反复交织，万劫不复。木心先生曾经写过：“怨恨之深，无不来自恩情之切。怨恨几分，切去仔细映对，正是昔日的恩情，一分不差不缺。”再对照电影来看，无不切合。爱恨是一物两相，是一体两面，往往一念之间，判若云泥。

电影里有一坛神秘的酒，叫“醉生梦死”，据说喝了能忘掉所有事。黄药师喝了半坛，如愿，只记得桃花。欧阳锋最开始不肯喝，他说不愿意碰这些古怪名堂，后来接到大嫂病死的消息，喝下另外半坛，才知道“醉生梦死”不过是个玩笑。其实世间所有的酒都是“醉生梦死”，就如欧阳锋所说，你越想知道你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记得最是清楚，只有当你心中不再在意，时间自然帮你提走那些记忆。所以黄药师是无情的，多情原是无情种，无情种才能开出多情来。

后来我看到电影里的一个场景，是广袤的干涸荒漠里的一泓清水，全然无色，倒映着颜色艳丽的蓝天黄沙，波光摇滟，我突然觉得这才是人心。世间万象都会倒映到人心里，流光涌动，斑驳陆离，可只要伸出手轻轻一触，涟漪泛开，倒影一晃一晃地扭曲，才看出是幻象。即便如此，看破亦是难事。一代宗师里有一句台词：老一辈说人生有四样事最难看破：生死、是非、成败、荣辱。我擅自为王导多加一样事：爱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