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到一半,仓鼠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声刚起时,类似某种只有在原始部落里才能听到的节奏单一的打击乐,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成了啜泣。咳得眼眶通红,差点把五脏六腑连同吐出来。
“你退步了。”我说,“比年轻时差点。”
仓鼠拨弦的手垂下来,说:“我也这么觉得。”
“十年了,”仓鼠从桌子上下来,“我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十年,除了每天看新闻消遣,跟外边的世界基本上脱节了。”
“这种生活没什么不好。”
“慢节奏的生活会让人反应迟钝。”
“我无条件支持你。”
“我也支持我自己。”
“我是说,我还没跟罪犯做过朋友。”
“不一定是罪犯。”
“此话怎讲。”仓鼠的话令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不怕你笑话,我折腾不动了。”
我摇摇头,“这不像你。”
“有听过‘造梦机’公司吗?”仓鼠从面前那堆杂物中抽出一张四四方方只有手掌大小的广告单,托在手掌中间。另一只手按下播放键。
平面上二维的旋转木马变成立体投影,伴随着八音盒的乐曲,一群孩子在木马上欢笑。
过了会儿,投影所构成的图案由旋转木马变成了无数微小的星球。
“这个……”仓鼠小心翼翼指着众星之中穿行而过的白色星球说,“就是灰星。”
他们的文案是:“‘造梦机’——把梦想送给有梦想的你。”
投影广告单在仓鼠的手心黯淡下去,播放完毕。
“直白的说这是一家能帮助你‘实现’梦想的公司。当然不是真的‘实现’,是让你认为自己实现了,并且深信不疑。挺可悲吧,我也觉得。”仓鼠自嘲地干笑两声。
沉默半晌,一时想不起来要怎样来回应他。仓鼠这样,我心里也不大好受。这世界最残忍的一面,就是让人见识了美好,又使他屈服于现实。
“这或许是好事儿。”我试着安慰他,“至少在自己的心底会踏实很多。”
“那可不,到时候我可能还会向你炫耀呢,说谎话不用负法律责任。你可不要嫌我烦呐。”
“为你高兴。”
“对了,光顾得说我了,”仓鼠挠挠头,开了工作用的计算机,“之前的工作不做了?多好的工作,很多人梦寐以求呢。”
“你也知道,一个环境待久了会倦的。”我哪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是被开除了。
“也对,你想要份什么样的工作?”
我稍加思索,“安静点的就行。”
“这个怎么样?诗人,我觉得适合你。”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吟诗作对,我可没一点天分。”
“不用太多天分。”
至于诗人,通俗的意思就是担任“诗歌筛选”的工作。你之前不也是做“信息筛选”工作的么,工作流程大抵差不多。他们会给你分配一个专属的写诗的程序,每天能写出一万首。工作人员需要做的就是从中挑选出漂亮的句子。谁挑出来的,著作权就归谁。
要知道,诗歌不过是文字的一种排列组合,而这种排列组合近乎无数种可能在文字诞生时就已经客观存在了。唐代的诗人能够发现现代诗吗?我觉得可以,只不过他们更偏爱古体诗罢了。诗人要做的绝不是创作诗歌,而是发现,发现一种组合。好的诗人能从无数种组合中挑选出好的,坏的诗人则反之。
他们诗人公司的广告语是,“与李白、杜甫、白居易、泰戈尔、王师傅成为同事。”
“诗人”是王师傅其中一个身份。
“可以试一试。”我说。
说实话他们的广告语真的打动我了。
“我给你安排,明天面试。”
“还要面试?”
“那当然,竞争上岗,你以为做诗人挺简单的呢。”
仓鼠递给我一张卡片,“你拿着这个,去娱乐迷城找一家叫做“海角”的机构吧,他们会安排你面试。”
我接过卡片端详,“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把头发搞乱一点,出门喝点酒。”
仓鼠这句话刚出口,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仓鼠又开始咳嗽,咳嗽到难以自持。
“你走吧,再别来找我。十年来我从没像今天这样开心,看见你总能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你知道的,我不想再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
在仓鼠嘶哑的嗓音中我背过身去,头也不回地朝天空挥了挥手。就像仓鼠歌词里唱的一样:
生命是一场洪流,
回头已无退路,
难以接受也没办法,
向前看吧,
你我才是洪流。
你要大声点,
就像洪流消失在洪流里。
“最后一个问题,”我问他,“这歌词是人工智能写的吗?”
“他们可不会这样悲观。”
“我就说嘛,人工智能可不会像你写的这样烂。仓鼠,不再见了。”
“祝好。”
“你也是。”
我当然也希望仓鼠能够好。从仓鼠的话语中我能感受到的只有一种强烈的乏力感,不清楚让骄傲的他做出去“购买梦想”的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
抬头望天,天上的灰云堆在一起,太阳躲在云层的后方,仿佛是害怕刺伤了谁。
我独自一人顺着街道走,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笼罩着,这里明明很多年前没什么变化,我心底确是说不出的陌生。我边走边看,试图寻找出这些年来发生的微妙变化。
冰淇淋店推出了新品——酒心冰淇淋。这是为了迎合消费者口味。
机器人拉面的价格终于和人类手工拉面的价格趋于一致。这是一次次争取平等权利的斗争的结果。
所有证据都表明这世界在变化,所有的变化都在向好的方面悄无声息中进行着。
走着走着,一个举着冰淇淋的小男孩突然撞到我的怀里。男孩歉疚地抬起头,嘴角挂着冰淇淋的痕迹。
“叔叔。”
我摸了摸他编着脏辫的脑袋,“小鬼,这么慌张干嘛。”
“对不起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小鬼连续点头,一个劲地道歉。
远处传来类似打雷的声音,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天上的云彩变得稠密,颜色“要下雨了。快回家吧。”
“你怎么知道?”男孩挠挠头。
“这是经验,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
“会下雨的话就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难道你还打算继续在街上乱跑,不找个地方躲雨吗?”
“干嘛要躲起来?你们大人总喜欢把躲起来挂在嘴边。”小男孩嘟囔着说。
“那不还是怕你们受伤吗?”
“可我们明明没有受伤啊?有人会被雨水打伤吗?顶多是患一场感冒,几天就好了。淋雨也许是错的,但人人都有去犯错的权利不是吗?为什么大人连小孩犯错的权利都要剥夺呢?”
“所以你铁了心淋雨喽。”
“没错!”小男孩高举酒心冰激凌大喊。
“哎呦,疼,我知道错了。”小男孩被后方的大人揪起耳朵,脚尖着地。
“跟叔叔道歉。”大人转头向我,“抱歉,孩子不懂事儿。”
“叔叔,我错了,请原谅我吧。耳朵再被扯下去,要被人笑话了,我可不想变成兔子大盗。”兔子大盗是在孩子们间广为流传的卡通片中的大反派,一点不招人喜欢,喜欢在作案之后在任何地点用牙齿啃出胡萝卜标志。
“原谅你了。衣服脏了可以重洗。童年回忆对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孩子嘛,活泼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