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里吧嗒半截烟叶子,黢黑枯瘦的双手麻利地把绵竹篾片交叉缠绕,再抽出一条从孔缝中穿过,用力一勒,条与条之间编排结实牢靠,毫无漏洞。在他脚边,整齐摞放好三个成型的箢篼。绵竹条的清香悠然而出,沿着扎满碎玻璃的围墙顶缓缓扩开,如墨水洇染,犹秋霰飘散,回旋一周又落到他的身边。烟渣被风一吹,散落在胶鞋裂口处,成了粘合剂。他埋头苦干,毫不在意屋外过路人的嘈杂声和火三轮锈迹斑斑的敞篷架发出的嘎吱声。两只老母鸡飞过篱笆架跳进院坝里,惹得核桃树下的黑狼狗狂吠不止。
我和母亲推开木门,轮轴缺油,虫蛀褪色的门板发出刺耳的声音,钉在铁环扣上的钉子半截冒出来,稍不注意就会扎手。他年前写的对联还紧紧黏在门框上,只是红纸颜色淡了,上联下半截被人撕碎,撕落的红纸被雨打湿,皱巴巴夹在墙脚缝里。
我轻唤他一声,他微微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嘴里似乎应了声,又埋头继续手中活。我拎着衣物走进他的睡房,房间里只摆有挂了蚊帐的木床和立柜。打开柜子,去年给他买的大衣和袄子叠放整齐地压在棉絮下,吊牌不小心从棉花絮中露出。我无奈一笑,照例把新衣放进去。
母亲端着板凳坐在他旁边,捡起地上的削刀把绵竹豁开,将细长的竹条码在地上,欻忽间,他抖动干瘪的嘴唇开口说道:“回去吧,屋头没啥菜。”母亲怔了怔,眼角噙泪,起身退到大门边,用袖口挡着脸,仅留给我一个黑色的背影。
“家公,你就听妈的,跟我们去甘肃养老要的么?”我摩着步子,挪到外公身边,想帮忙把剩下的篾条摆整齐,却突然被他呵斥道:“到处都是黄沙石头有啥好住的。”他一生气,把手中还没编好的箢篼往前方坝子一扔,箢篼底部顺着地面往前滑行,停在核桃树下,吓得小黑紧张地往后退。
母亲把披散的头发束起,整理好面容,冷冰冰地说:“爸,你要是不走,我跟女子就留在这里住下了。”说完,她拉开门往屋外走去。我有些尴尬,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脚底被什么东西死死粘住。此时仿佛有无数片碎玻璃从围墙上飞下,刚好扎在我头顶,滚烫的鲜血浸湿头皮,沿着发根滴滴答答往下滴,在刚刚打成不久的院坝上凝成一团云朵。我抬头望天,灰暗的天空中,找不出一丝云絮。
外公拍了拍老式中山装上的木屑,把最后一截烟叶子扔过围墙,那小小的已经熄灭的却依旧烟味浓厚的卷烟杆在空中散开,叶片落在沟里,落在藿香叶上。他提起板凳,挪着步子朝灶房走,因风湿痛关节变形,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好像我童年时坐在堂屋里看过的某个反派人物。我扭头一看,堂屋还在,只是那台黑白电视早就被收烂荒的收走了。外婆的遗像放在牌位上,天地君亲师笔墨浓厚,在暗红掉漆的香炉上空旋绕几缕轻烟,外婆就在烟里露牙微笑。
门栓哐一声砸地,母亲用脚踢开门板,抱着我放在车后座的毛绒毯子和枕头急促走进来,面容阴沉,大步朝外婆生前睡的房间走去。“把车上的洗漱用品拿过来!”她故意提高音调,眼神不自然地瞥了瞥在灶房烧柴煮菜的外公。在她眼神快与我交汇前一秒,我风一般冲到屋外,一只麻雀从荒芜的田里飞起,扑棱翅膀飞到另一家车前子地里。我看到远方一排直挺挺的水杉,十几只白鹤悠闲地停在上面。
“林女子?”我刚钻进车里,从窗户外就探进张熟悉的脸来。“回来接你家公啊?”他松软的皮肤一笑就紧皱在一起,活脱脱动物园里的猴子。浓厚的酒味从他嘴里漫进车子,劣质烤酒味愈浓我就愈想吐。但我忍住了不适,抿着嘴冷笑一番,从车里退出来。眼前这个穿着镇上轧钢厂老早就淘汰的制服,骑着灯头破裂电瓶车的,是村子有名的五保户,年仅四十就妻离子散,父死母亡的张狗娃。我赶紧关上车门,走到车尾,他推着车向我靠近,似醉非醉地说道:“你家公命好啊,以后去了城里养老,就不是农民啦,就是城里人啦!”他的嗓音跟公鸭叫并无一二,见我不理睬,他得寸进尺继续撒着酒疯:“你家公是咱们镇的大英雄啊!有胆量!英雄!好汉!”我眉头紧蹙,瞟了他一眼,逃命似地跑回了家里。
母亲正在整理房间,灰白的蜘蛛网在天花板上随处可见。我掸了掸眼前的灰尘,对母亲说:“刚刚碰到张狗娃,他说家公是个英雄。”母亲瞪了我一眼,继续抹灰。
“其实我也觉得家公……”
母亲不屑地哼哼了两声,擤了擤鼻子,詈骂我无知:“晓不晓得枪打出头鸟,他以为他得行得很,结果你看,闹得差点出了人命。”母亲话还没说完,外公从灶房走到窗户前,清了清嗓子,敲了两下玻璃,然后走开。这是我童年时和外公约定好的暗号,一到饭点就在玻璃窗上敲两下。
“这是运气好,没有出事,万一伤到哪里了,你看看周围哪个喊他英雄。”母亲继续打扫屋子,我走到屋外透气。围墙和正房构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框,站在院坝里望天,除了一片灰白,一只鸟也看不见。
外公简单弄了两道菜,一道青菜煮香肠,一道腌腊肉。他把碗递给我,嘴唇翕动,到底还是闭口不说了。外公晾的香肠肥瘦均匀,花生粒香,肠衣被晒得干脆,轻轻一咬汁水就溢出来,肉香顷刻弥散了整间屋子。
“家公,有人说你是个英雄,我也觉得你是个英雄。”我夹起第二片,不禁露出笑颜。外公呷了口白酒,听我夸他,终于散去了脸上的阴霾,朝我摆手,说道:“啥子英雄不英雄的,就是做了件人该做的事情。”
两周前的那天,天气同今日一样阴沉,随着麻将馆的开张和外地人的涌入,四方镇又恢复到年前热闹的模样。去年重生的轧钢厂门口停满了红蓝色大卡车,装满钢筋的车子撵着破碎的水泥路向东而去,向广袤的巴蜀大地驶去。那些刚卸完废旧钢材的拖板车转头开进厂里,停在院子中间。司机下车,清扫工上车,戴着劳保手套沿着旮旮旯旯扫除残留的钢渣。白班夜班轮换,一车二十,一晚上挣个三四百不在话下。
“问题就在这儿,厂子活了,我们附近的人就死了。”他仰头把酒一饮而尽,抹掉挂在胡渣上的白酒粒子,缓口气继续讲:“看到沟头的水了嘛。”我气愤地点点头。
母亲突然走进来,瘪着嘴巴挨我坐下,边拿筷子边说:“后来不是处理了吗?自己带起头去厂里闹,人家要不是看你年纪大,几百年前就动手啦。”外公的肚子里像是藏了颗巨大的火球,我看到内部正剧烈地燃烧,火越烧越旺,电光火石间,嘭一声炸开了花。
“早点滚回去,你个外地人瞎操啥子心!”他把酒杯一扔,起身时脚勾住了椅子,被火熏得黢黑的竹编椅子翻了两圈滚到泡菜坛子边上,见外公掀帘而出才肯安分。母亲默默吃着饭,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混入饭粒,也不知是啥味道。“有话好好说嘛,再吵下去家公肯定不得走了。”我无奈地看着母亲,心里不是滋味。自打母亲决定离乡去甘肃定居后,两人的关系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稍有不慎,弦断互伤。
母亲倍感委屈,咽了两口放下碗掩面痛哭。这哭声和两周前他听到外公出事时一模一样。那时候嘉峪关正下着大雪,邻居打电话来说外公出事了,说他领着附近几个村的中年人围在轧钢厂门口讨说法,说他口若悬河地朝厂领导讲道理,说他的正义之举被保安当成无理取闹,差点被那人硬邦邦的拳头砸到头,好在后面的人推了他一把。母亲放下手中的工作,同我赶回四川,发誓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外公搬到城里住。
当车子第一次拐过马尾河进入四方镇时,母亲问我是否还记得这里以前的样子。“这是老幼儿园,后来搬到了圣母庙前面。”靠近客运站牌,她又指着一家米粉店,说:“原来这是家笋子米粉店,从我读书时就开着,你一岁多的时候,两个老人前后得病走了,儿子就把店转让了。”我努力拾掇起那些并不属于我的记忆,下意识地答了句:“可兜兜转转,这里还在卖米粉。”从清平山吹来的风穿过我的脖颈,母亲闭口不再谈话。
外公第一次听到母亲的提议时,正在房子屋后的竹林里砍硬头黄。这种竹子杆粗大结实,竹面光滑没有毛刺,稍稍用镰刀顺着竹节往下一剔,细软的分枝就哗啦啦往下掉。见我们从外地突然回来,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硬是把话题往外扯,一会儿说说最近的猪肉价格,一会儿摆摆那一亩多地的车前子长势。母亲开门见山,说:“爸,你也累了一辈子了,我们商量好了,你过去后不仅有人照顾,而且楼下有茶馆,有棋牌室,不得把你闲到。”外公眉头一皱,转头看着我,问道:“书法可有长进?”我摇摇头,表明正忙着找工作,没有时间练。外公把竹杆剔得十分光滑,将它架在肩膀上,刨开地上的断枝,径直往前屋走。硬头黄是天然的晾衣杆,外公在屋檐下吊了两条绳子,专门用来放竹杆晾衣服、晾腊肉。
“水不好,竹子长得都不行了。”他抹了抹竹杆,感慨道。
“那这也不是你带头闹事的借口。爸,你是不是该好好考虑考虑养老的事情了。我工作忙,过年也难得回来,你过去后一家人常聚在一起不好吗?”母亲抢过他手中的抹布,态度强硬地说:“你难道忘了妈是怎么……”母亲话还没说完就被外公打断,他气血澎湃,抄起地上的扫把就往我们面前砸来。
“哪里来回哪里去,用不着你假惺惺可怜我!”
母亲挎着脸,裹紧大衣,摔门而出。我跟在她后面,上了车。当车子发动机响起时,我问母亲我们要回去吗?母亲沉默着,一踩油门把我送到了镇招待所门口。
之后的一周,母亲都在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有时拎水果回去,有时拎新衣服,她像极了小时候堂屋墙上爬行的壁虎,不断被外公驱赶,又总在熄灯后赶来,为了那一点点不为人知的取索。
搬回老屋住的第一个晚上,母亲眼神呆滞地躺在床上,望着被雨水浸湿发霉发潮的天花板,任我怎么喊也不啃声。
我无奈地走出房门,刺骨的冰凉钻进我的脖子,轧钢厂炼钢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钢铁碰撞发出的沉闷声响划破了四方镇寂静的夜晚。我想起外公提到过,这家濒临倒闭的厂子被外地老板接手后,不仅起死回生,而且产量和销量在四川数一数二。
“咋还不睡?”外公突然从堂屋走出来,吓了我一跳。
“咹?”
“天冷,小心感冒。”他把堂屋门一拉,轻声说道:“明早吃完饭就跟你妈回去。你们住再久我也不会走的。”
我没做任何反应,趁外公回房间,轻轻推开堂屋门,借着手机灯光,看到地上的火盆里正冒着烟,没被烧完的钱纸贴在盆沿上。外公大概又在同外婆说话。
“妈,家婆走的时候,是不是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情?”我冷不丁的问题让母亲从呆滞中惊醒。她瞥了我一眼,霎时间,眼眶充盈泪水。
“你家婆走的那天刚好逢场。说来也是运气不好,要是那天不去,也就没这回事了。”她耸耸鼻子,喃喃道:“她驮了一车筲箕和箢篼,刚骑到轧钢厂门口,一群二流子在闹事扯皮。有个男的撞到了她。你家婆没坐稳,摔在地上,然后……”母亲擦了擦眼泪,缓了口气,继续说:“她本来心脏就不好,又是高血压。就这么突然……。”我坐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妈,人各有命,走都走了,就不要去想了。”
母亲镇定情绪,仔细打量我。村里人都说我跟外婆很像,我俩眉心处都有一颗不大不小的痣。“女子,你要晓得,穷山恶水出刁民,人要学着往外走。”
我抿嘴一笑。冷气从地上涌起,四川的初春冷得人心痛。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那是我四年级离开这里时的场景。母亲拉着我的手,站在村口,跟外公外婆道别。我睁着眼睛去搜罗这个村子,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纵横交错的田野、深不见底的泉凼、茂密葱郁的竹林,还有连成片的鱼塘。在我跟母亲走出四方镇的每一步中,我听到无数的声音在召唤我。可我只能不断地往前走,没法回头。
半夜,一股浓烟从门缝里涌入,我从梦中醒来,忙起身披着外衣走出去。站在院里一看,后屋竹林正冒着浓烟,火蹿到竹子顶部,将其活活吞没。门外有人急促敲门大喊,我把门打开,邻居们提着水桶跑进来。“咋个起火了?”孙婶问。我摇摇头。
村子一夜之间苏醒,越来越多的人往院子里涌来,母亲站在水井边压水,我帮着递桶。张狗娃拿来了水泵和水管,我拖着水管跑到后屋。此时竹林里的火势小了些,但好些竹子的顶部还在燃烧。我抱着水管往上冲,巨大的水压后冲使我差点摔倒。这时,突然有人站在我身后扶住我。他接过我手中的管子,把管口对准竹子燃烧处,我看到水柱与火交织,在巨大的冲击下,火被冲散,有些火苗子掉下来,火星亮了几下,随即熄灭。
“灭了!没得事了!”有人提着桶朝院子里走。外公把水管扔在地上,望着烧焦的竹林,一动不动。
“不晓得哪个半夜放孔明灯,简直造孽!”村人陆续从竹林里离开。等他们走后,我走到外公身边,刚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却被他打断。
“这些竹子还是我跟你家婆结婚时种的。”他扯了片烧焦的叶子,闻了闻,说:“还有竹香,还有得活。”
“家公,春天都来了,竹子会重新长出来的。”我说完,捡起地上的水管往回走。
经过一夜忙碌,母亲短暂眯了会儿,天刚麻麻亮就把我叫醒。
“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我还未醒过神来,母亲就把睡房整理好。我俩趁着熹微的晨光走出家门,门轴又吱呀吱呀刺耳地响起,我踏出门槛时转头,外公的睡房里,灯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