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雨声淅淅沥沥,打湿了山林。
在这山林半山腰上有一亭,亭中一名穿着破烂的男子抱着一把桐木古琴正蜷缩在地上,一双纯白的眼眸怔怔地望着亭外,他是一个盲人。
他的生命正随着时间不断地流逝,死亡并不可怕,不过是大梦一场。
他盘腿而坐,将琴端正地放在腿上,双手搭在琴弦上。
最后一曲,曲名《人间世》。
“铮!”
陆有拨动了琴弦,一双精巧白皙的双手在琴弦上以某种特异的律动拨弄着,在楠木古琴上划出一道道残影。
琴声伴随着雨滴在这片山林中氤氲。一声又一声欢快的音符从他的指尖跳动出来,消失在雨中。微风轻轻拂过柳条,薄柳微微摆荡,山林中一片欢快与祥和。
“铮~”
琴音一转,欢快的琴音化作一片凄苦,那把祖传的古琴哭了,一滴水珠顺着古琴滴落下来,陆有也在哭,两行清泪从纯白的眼眶中悄然滑落。
寒风呼呼的吹着,本是初春的天气却透露出一阵秋天的悲凉。雨下的更大了,柳条疯狂地舞动着身姿,雨水将青草的脑袋压得更低了。
“铮......”
亭外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天地间只剩下这一抹悲音,说与山林听。
像是一个风卷残烛的老人最后的呢喃。
“小姐,快,前面有个亭子,快进去躲躲。”
远处传来了一声呼喊。
陆有双手轻按琴弦,擦干了泪水。
一片淅索的声音响起,几人进了亭中。
“小姐,那有个人,就是他弹的。”孙嬷嬷压低声音,在萧卿颜的耳边低声说道。
萧卿颜点点头,仔细打量了一眼陆有。只见他面容俊朗,闭目不语,一双白皙的双手堪比女子,只是这身行头着实破烂了点。
萧卿颜整理了下措辞,走上前说:“刚才在林中忽闻先生弹琴,又恰逢雨天,故寻着琴音一路至此,叨扰了先生还望不要责怪。”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脆婉转,轻言细语之下让人如沐春风。
这姑娘一定很好看吧。
陆有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睁开纯白的眼眸,望向萧卿颜。
还未等他开口,便听到一声吸气的声音。
陆有赶忙把眼睛闭上,抱着古琴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说道:“对,对不起,吓着你了,你,你们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不碍事的。”
萧卿颜表情严肃,郑重地做了一个揖,说:“先生勿怪,刚刚只是小女子下意识的反应,别无他意。”
“嗯,嗯,谢谢。”
说完陆有蹲下身来,试图寻找那根陪伴他多年的竹竿,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这时,一个温软如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将一根竹竿放在了他的手上。
陆有触电般收回了手。
“谢,谢谢。”
陆有向着小亭另外一侧走去,不知在想些什么,“砰”地一声撞倒了柱子上。
“嘶~不应该啊。”陆有捂着头:“怎么会撞到柱子上呢?”
萧卿颜一行总共八人,孙嬷嬷、丫头小环、四个孔武有力的轿夫,还有一个年迈的马夫胡天。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前往燕国都城绥晋城,此地距离燕国都城还有百里路,按照他们的脚程,估计还有一天便可以到达。
一行人赶了一天的路,着实也有些饿了,一行八人便围坐在一起煮了些白米粥,米香四溢。
马夫胡天端了一碗白米粥递给萧卿颜,一脸严肃地说:“小姐,这人有些古怪。”
萧卿颜皱起了眉头。马夫胡天是七品的高手,在这一路的危机关头他总能预感到一些他们无法察觉的危险,一次次的化险为夷。所以萧卿颜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她转过头望向那个抱着古琴的目盲琴师。
萧卿颜想起了那回荡在山林的琴音,又想起了那琴师手足无措的样子。
真的有古怪吗?
“什么地方有古怪?”萧卿颜低声问。
马夫胡天接下腰间的酒壶,猛灌了一口酒,挠挠头说:“嗯......这小子长相都快赶上我年轻的时候了。”他掐住小指说:“就差那么一点儿。”
孙嬷嬷听了一巴掌拍在胡天的脑袋上,说“死老头子,瞎说什么呢!你还好意思说你年轻的时候,你年轻的时候就一小瘪三,要不是看你可怜,老娘能看得上你?”
胡天撇撇嘴,他的酒劲上来了,满脸通红,“别他妈打我,有人在!”
萧卿颜摇摇头,笑道:“我给他端一碗米粥吧。”说着起身向陆有走去。
“先生,天凉,喝碗热粥吧。”
陆有接了白米粥,放到一旁的长椅上。
“我叫陆有,不是先生。谢谢你的好意。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萧卿颜。”
月上中天,抬眼便是星河。
陆有有些冷,整个人缩成一团。睡不睡觉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睁开眼是黑的,闭上眼也是黑的,反正什么都看不到。
除了萧卿颜,其余七人早已睡下,她看了一眼陆有的方向,那碗米粥还没有喝。
“陆先生。”
萧卿颜轻声喊道。
陆有抱着琴坐得笔直。
“姑娘好。”
“我叫萧卿颜,不是什么姑娘,先生叫我萧卿颜就行了。”
陆有愣了一下,许久没有笑过的他忽然笑了,这姑娘还挺要强的。
“行。”
萧卿颜坐在了长椅上面,前后晃荡着双腿,看着漫天的星河。
“萧姑娘是睡不着吗?”
“嗯。”
“有心事?”
“算是吧。”
陆有睁开双眸,仰头望着天:“人一旦有了心事,在夜里是睡不着的,这点我深有体会。”
萧卿颜莞尔一笑:“这么说陆先生也是有心事的人咯?”
陆有摇摇头:“等死而已。”
萧卿颜诧异地张了张嘴,又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说道。
“人世确实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但是却是极美的。或许有一天,陆先生找到了属于你的值得,或许你就不那么想死了。多看看这片世界吧,不需要用眼睛的。”
说完,萧卿颜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白米粥递到陆有的手上。
“陆先生,粥凉了。”
她的手很暖,粥也很暖。
第二天天明,一行人早早地起来了,收拾好了行李走在了雨中。
陆有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问道:“萧姑娘,去哪?”
萧卿颜从轿子里边儿探出一个头来,笑着说:“天上人间。”
“铮~”
陆有拨动了琴弦为他们送行,枝条在招手,金丝楠木做成的轿子隐约有歌声传来。
“再见。”
燕国是当世无双的霸主,几乎占据了整片天下的半壁江山,这主要归功于楚宣王以及楚昭王两位帝王的励精图治。先帝楚宣王在位前期,主张道家学说,休养生息,并暗中积蓄国力。待国力强盛之后,道法并举,依法治国,剑指天下,吞并了赵、吴、齐等国。
哪料正在楚宣王对外用兵的时候,在军中素有威望的太子楚明王趁虚而入,孤注一掷,发动兵变,企图夺取政权。双方争斗了一夜,两败俱伤。就在他即将成功之际,素来沉默寡言,看似毫无夺嫡之心的楚昭王横空出世,打着平叛的名号将太子钉死在白虎门外,自此楚昭王继位,接手了楚宣王打下的大片江山。
不得不说,楚昭王是一个难得的明君。在他继位后,立刻停止了对外的战争,威胁各个国家签订纳贡割地条款,兵不血刃的又获得了一大片土地。对内推行儒家学术,规范朝纲,立“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依法治军,对于触犯法律的军人无论官级大小一视同仁。
这番举措举国上下无不拍手叫好,四海之内更是海河晏清,一片祥和。
燕国无宵禁,绥晋更是如此,夜夜笙歌,通宵达旦。要说最有名的地方那便是大家津津乐道的“天上人间”了。
王侯将相、达官贵族们爱听曲儿,好歌舞,所以去的是“天上”,凡夫俗子只知玩乐,拘泥于皮相,所以他们去的是“人间”。
这天,“天上人间”放出消息,说来了一位妙人,善歌舞,会弹琴,长相更是倾国倾城,广邀各路高雅之士共赏,光是发出去的邀请函便多达上千张。“天上人间”很少会主动放出消息来为这些姑娘们造势,上一次这么宣传的时候还是前代花魁清影姑娘刚刚夺魁。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立马来了兴趣,赶忙跑到“天上人间”,问妈妈到底是什么个情况。“天上人间”的吴妈妈守口如瓶,对于那位姑娘的消息绝口不提。只是将价目表递给众人看,众人一看,光是入场费便高达一锭金子,而且这还仅仅是入场费,靠前的位置更是标价几百两金子,概不讲价。
来人一见价目表,忍不住破口大骂:“什么样的小娘皮居然要老子一锭金子,还他妈的没座位。”
吴妈妈也不恼,在心里骂了一句“死穷鬼”,开口却道:“这是那位妙人定的规矩,万事讲求一个缘字,有缘人即使相隔千里万里都能相见,无缘者哪怕即使擦肩也不相识。”
“什么破规矩,不就是要钱吗?老子什么女人没见过,哥几个咱们走,不看也罢。”
等这几人走了,吴妈妈也不禁暗暗担忧起来,按照往常的水准,哪怕是花魁的位置也都是按照银子计价的,可这姑娘倒好,大手一挥,数额不变直接把银子换成金子了。真当这里的人都是傻子吗?
她龙行虎步地走过中间的过道,一边走,一边吩咐:
“那个谁,你去问问姑娘准备好了没有。”
“花瓣,撒花瓣的人呢?快给老娘叫过来。”
“弹琴的,吹箫的,敲罄的,打鼓的,准备好了吗?”
“快快快,都给老娘利索点。”
深夜,月明星稀,万家灯火点亮了整个绥晋城,烛火很美,而明珠只有一个。
大片的人流、车马向着“天上人间”涌动,远远看去犹如一条长龙。
此时的“天上人间”里站满了人,门口不断有人进来,络绎不绝。
今日的客人是平时的好几倍。
吴妈妈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指挥着小厮,姑娘们出门迎客。
“六子!没长狗眼吗?那是户部员外郎的马车,还不快去接着。”
“凤轩!凤轩呢?死哪去了,朱公子找你。”
......
待吴妈妈安排好来客落座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她来到花魁的雅间,弓着腰低声说道:“姑娘,准备好了吗?人已经就坐了,只等你了。”
“奏乐。”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不一会儿,场外钟声,鼓声,琴声,萧声,磬声同时响起。片片花瓣从楼顶散落,飘在众人的心上,一个个舞女身着浅绿的衣裙迈着小步子款款上台舞动起来。
“天上人间”在排场上面从来都没有让他们失望过,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钟鼓齐鸣,琴箫合奏的场面了。桌子上更是摆满了佳酿珍馐供客人品鉴。
一批又一批的舞女上台献舞,台下客人的酒不知喝了几杯有余,只是那位姑娘迟迟没有露面。一些心急的客人等得不耐烦了,拉着吴妈妈就问:“吴妈妈,我这酒喝了三杯了,那姑娘怎么还不出来?”
吴妈妈心急如焚,半刻钟之前她还专门去问过那姑娘,结果到了现在却迟迟不出,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吴妈妈强颜笑道:“官人再等等,不急,不急。”
说着不着痕迹地挣脱那人的手,气冲冲地往后台走去。这会无论如何也要给她拎出来,不然这“天上人间”的招牌可要砸在她的手上了。
就在这时,琴音一转,婉转的琴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不知有谁叫了一声。
“快看。”
众人随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红色的身影越过凭栏,伴随着漫天的花瓣,在空划了一个圈儿,平稳地落在了舞台的正中央。
那女子抬起头,向众人施了一个万福。
“小女子萧卿颜,这厢有礼了。”
时间好像凝固了,没有一个人说话。
萧卿颜看着台下众人的反应,捂着嘴巴轻笑了两声。
比月色还美的是人间绝色。
萧卿颜伸手一挥,示意继续奏乐。
“献丑了。”
萧卿颜一边说着一边掐起了兰花指,手背搭在脸的一侧,伸出洁白如雪的大腿,摆了一个起手式,继而舞动起来。
女人是水做的,而她则是一团热情的火焰。
红色裙摆随着她的舞步在空中肆意晃动,薄薄的轻纱盖在她的身上欲盖弥彰,修长的红绫在她的手中上下翻飞,漫天都是红影。
一双赤裸的玉足拍打在舞台上,响起“嗒嗒嗒”的声音与欢快的乐曲混成一片。
所有人都在看那团火焰,这团火焰点燃了舞台,更是将他们心也点燃了。纤细的臂膀,精致的小腹,小巧玲珑的玉足,无一不拨弄着他们的心弦。
台下众人一阵口干舌燥,不断地吞着口水。
萧卿颜纵身一跃跳到一处桌子上,尽情地舞动着。
桌旁被带起了一股微风,周围的人用力一吸,“好香”。
她没有多做停留,舞动一阵后又来到一华服公子面前,轻倚着他的肩膀。还不等他反应,一手便夺了他手中的酒杯,仰头饮下,晶莹剔透的酒水顺着她的红唇,流向脖颈,香艳无比。
“公子,好酒。”
说着,将印有一个红色唇印的杯子交还给那位公子,潇洒地离去了,带着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和鼓掌声。
这一夜过后,萧卿颜名声大噪,“天上人间”直接把她定为接下来四年的花魁。上到达官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萧卿颜也成了百姓们茶前饭后的谈资。
秋意渐浓,是个丰收的季节,更是个有趣的季节。
整个绥晋城出了两件趣事。第一件事,勤于朝政的楚昭王不早朝了,整天对着一个空酒杯发呆,一发便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宫内有消息传出来说这位帝王是得了相思病,思的正是那位“天上人间”的头牌——萧卿颜姑娘。
这病无药可解,总不能让堂堂的一国之君去娶一个风尘女子吧。
第二件事,绥晋城来了个怪人,是个瞎子,穿得破破烂烂的,背着一把破琴,听他的口音不像本地口音,倒像是齐国的遗民。逢人便问:“先生,请问知道天上人间在哪吗?”
有好事之徒捉弄他,给他指了个方向,把他引到了儒生私塾,结果还没等他开口,那人便一溜烟地跑不见了。没办法,他只好拄着拐杖去了私塾。
他遇见了教书的夫子李老。还没说两句便把那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满嘴叫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竟敢跑到我儒生祠堂来寻花问柳。”
后来来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学生,把他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一旁的小树林里面帮他松了松骨头。
两个丫鬟正笑嘻嘻地将此事说与萧卿颜听,没想萧卿颜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一改以往的好脾气,冷声道:“这事儿,有这么好笑吗?”
萧卿颜心里有个答案,可是她不愿往那个地方去想。
或许,得让他断了念想,把话说清楚才行。
“姑娘。”
丫头轻声唤道。
“姑娘。”
丫头提高了音量。
“嗯,什么事?”
“该上场了。”
萧卿颜扫过台下的观众,来的都是些老面孔,她的记忆里很好,几乎过目不忘。她扫过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熟悉的面孔,穿着一身十分不合身的黄色衣衫,看起来土里土气的。
她应该认识,但是就是想不起来了。
她的手随着琴音抬了起来,听到这声琴音,她猛地一怔。扭过头望去,那不正是陆有吗?!只是他随身带着的那把古琴不见了,还换了一身衣服。
他,来做什么?
表演很快就结束了,陆有是最后一个走的。正当他要走,一小厮拦住了他,说萧姑娘有请,陆有喜出望外,跟着小厮来到了萧卿颜的面前。
萧卿颜看着这个土里土气的少年,调整了下情绪,说:
“陆先生,你来这天上人间所为何事?”
陆有说:“姑娘说要去天上人间,我便来了。”
“为我?”
“嗯。”
“你的琴呢?还有,你这衣服哪来的。”
陆有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的琴拿去当了,买了身漂亮衣服,那掌柜的说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许多有钱人都穿。剩下的钱当做了入场费,上次没钱,门口的小二还当我来白嫖的,将我给打了一顿。”
萧卿颜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恨铁不成钢,拿给别人宰了都不知道,还自以为自己穿的很帅。
“就为了看我一眼,你把你的琴当了?!那以后呢?你有想过你接下来怎么办吗?”
陆有被一连串的发问搞得有些发懵,脱口而出:“心里想着,所以就来了,还真没想过接下来怎么办。”
萧卿颜是真拿这个愣头愣脑的陆先生没辙了。
这之后,“天上人间”多了一个不要工钱,只求混饭吃的目盲琴师。
这位目盲琴师的技艺十分高超,自他来之后,整个“天上人间”的客人又比之前多了一成不止,还有人不看戏,专门来听他的琴。比这个更加难得的是,这人不光弹琴一流,待人接物也是张弛有度。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他总能准确地捕捉到每个人的情绪变化。
他会很用心地指导每一个琴师,每每有人向他请教乐理,他都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事,耐心解答。在众多姑娘里面收获了一致的好评。
吴妈妈很喜欢这个小伙子,知进退,守礼仪,不逾矩,可惜就是瞎了。与姑娘们的相处点到即止,不会落人口舌。
陆有很喜欢这里,吃得饱,穿得暖,没人因为他的眼睛而来嘲笑他,每日还能听见萧姑娘的声音,当然,若是能看见那就更好了。
当然不开心的事情也有。听说有个当大官的华服公子每日都会来看萧姑娘跳舞,长得一表人才,谈吐不凡,出手一掷千金,每次都能哄得萧姑娘喜笑颜开。坊间还有个传闻,说这位华服公子不日便要为这位萧姑娘赎身,三聘六礼地将这位名动绥晋城的头牌迎娶过门。
陆有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说白了就是最低等的乐师,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他非常清楚,萧姑娘是他连想都不能去想的。他原本以为萧姑娘开心,他就很开心,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他又来了,萧姑娘好像喝了很多酒。
“喝!萧姑娘好酒量!”
“来,萧姑娘,陪本公子再喝一杯。”
“赏”
陆有皱着眉头,手指约弹越快,琴音越来越急促。
陆有拉起一根琴弦,将那道琴弦勾起一个恐怖的弧度,手指一放,那琴弦重重地敲在了古琴上。
放你娘的狗臭屁!不准想,难道还不准人不开心吗?!
刺耳的异响回荡在大厅里面,诡异的琴音像波纹一样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
陆有轻声说道:“新曲,《秋杀》。请各位品鉴。”
琴音一转,杀机四起,乐师们惊骇地发现他们的手忽然不听指挥了,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他们的手指。
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处荒凉的平原上,尸横遍野,马革裹尸。
一轮血日倒悬在地平线上,残虹映照在尸体上,荒草上。
前面有个少年面对着猩红的血日,抱着一把古琴盘膝而坐。
众人都被吓了个不轻,不自觉地靠在一起,他们何曾看到过这样的景色。
这时,耳边传来了一阵击鼓的声音,鼓声越来越大,最后天地齐鸣。
“杀!”
无数的骑着战马的将士们卷起一地黄烟,朝着他们侵袭而来。
眼看那少年就要被踩死在脚下,那华服公子高声提醒道:“小心。”
没想那铁蹄穿过了那道身影,继而一个腾跃飞向空中,马上的蒙面将士举起长枪,对准那华服公子的心口,将要刺下。
“陆先生。”
萧卿颜慢条斯理地叫道。
陆有心中一禀,立马按住了琴弦。
所有的画面如镜子一样破碎了,众人立在原地,背后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打湿。尤其是那位华服公子,就跟刚从水里面捞出来似的。
弹奏乐曲的乐师们眼神呆滞,缓了好久才缓过神来,甚至有些人的手上还崩出了血线。
华服公子一旁的侍卫躬身,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沉声道:“公子,此乃魔音,摄人心魄,当诛。”
他没有理会那名侍卫,倒了一杯酒,一口灌下,说:“人间难得几回闻。留着,杀了可惜了。”他又站起身来,说:“先生琴音举世无双,今夜一听如雷贯耳,当赏。”
说完将面值五千两的银票放在桌上,转身离去,几个侍卫紧跟其后。
还没等他走出大门,陆有站起身,说道:“我不要。”
华服公子站住了,周围的几个侍卫都不敢说话,用余光瞄着这位华服公子的脸色,握刀的手暴起了青筋。只要公子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毫无犹豫地冲到台上,将那名目盲琴师乱刀斩死。
华服公子脸上阴晴不定,转过身眯着眼睛看着陆有。
陆有的感觉非常灵敏,他睁开有些吓人的白色双眸与之对视,久久无言,所有人都看着这两人。
那华服公子忽而爽朗一笑,说:“先生果然是个有趣之人,好生清高啊。早就听说先生不要工钱,没想到连赏钱也不要。那你也不要吃饭了吧。”
大手一挥,示意侍卫收回了银票,快步离开了。
华服公子走出天上人间,悄悄地将覆盖面庞之上的人皮面具撕下,面具之下是一名中年男子。
楚国国君,楚昭王,楚牧。
“王上。”
“知道你要说什么,闭嘴。”
他说的不给饭吃,就是真的不给饭吃。
陆有拿着碗来到下人们吃饭的地方,还没等他入座,那厨房管事的便将他拦住了,“陆先生。”
“怎么了。”
那厨房管事的不知怎么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他。
陆有笑道,说:“今天的饭菜都吃完了吗?”
“嗯,嗯,啊,对。就是,今天的饭菜都吃完了。”
“嗐,我当是个什么事儿呢!少吃几顿不碍事的。”
“辛,辛苦先生理解了,不好意思啊。”
陆有连忙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说着离开了。
陆有原以为只是一句调侃,结果没想到还真是不给饭吃,他此刻也意识到了,那位公子的权利或许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可是这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相干呢?不过若是饿死了,就再也见不到萧姑娘了,真伤脑筋啊。
等陆有一走,桌子上的姑娘、下人们立刻炸开了锅。
南知音平时请教得最多,此时当属她最为不忿,阴阳怪气地说道:“什么叫痛打落水狗,看看,这就是。别人一分工钱没拿,还在这弹琴,到现在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连饭也不给吃了,这就是人心啊。”
“就是,就是。”
“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
吴妈妈脸色阴沉地走了过来,一手拍在桌子上低声呵斥道:“闭嘴,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南知音放下碗筷,说:“懂什么?至少我懂知恩图报。”
吴妈妈乜斜地看着她,说:“那你也别吃了。”
“不吃就不吃!谁稀罕。”
说完,蹬开板凳就走。
“谁要想不吃饭了,现在就可以走,我不拦着。”
所有人低下了头,默默地吃着饭。
陆有偷偷地翻到了屋顶上,怀里揣着南知音偷偷塞给他的馒头,这些姑娘都很暖。
在他将死之际,萧姑娘出现了。她会为了一个无礼的举动而给这个乞丐道歉,她还请他吃了一碗白米粥,不是给,不是施舍,是请。陆有很感激她给了自己应有的尊重,让他在这个人情凉薄的世俗感受到了一丝的温暖。
他拿出那块馒头,一口咬下去,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知音姑娘人也是极好的。
从那之后,陆有再也没有吃过一顿饭,每天都靠着知音姑娘的半块馒头度日,他的身形日渐瘦弱,弹琴也没有力气,有时甚至连上楼梯都走不稳了,他再一次的体会到了那种生命流逝的感觉,他怕了。
萧卿颜从那以后就没来见过他,他很伤心。知音姑娘说她是狐媚子,擅长蛊惑人心,他被迷惑了。陆有觉得萧姑娘不是那样的人,肯定是萧姑娘生自己的气了。
陆有越想越觉得对,又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找她当面谈谈,道个歉什么的。
今天萧姑娘身体不适,整整一天都呆在闺阁内。陆有有些担心她的身体,扶着栏杆来到了萧卿颜的房外,上楼之后二十八步,他记得很清楚。
他正要敲门,忽然又想到这样是不是有些唐突?待会儿见了面又该说什么呢?我是先道歉还是先关心她呢?第一句要说什么?萧姑娘如果不接受道歉怎么办?我要走吗?
陆有在门外走来走去,半天都没想好。正在这时,房门开了。
“吱呀~”
“萧,萧姑娘。”
“哟,是陆先生啊,卿颜,找你的。”
楚牧一边整理着衣带,一边说着。
陆有的耳边响起了一声霹雷,大脑里一片空白,“蹬蹬蹬”连退三步方才站稳。他的耳力十分敏锐,这是那名华服公子的声音,还有穿衣的声音。
“你为什么在这里?”陆有向前走了一步。
“为什么在这里?”又走了一步。
陆有面目扭曲,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说啊!为什么”。
陆有抓住楚牧的领口,睁开惨白的双眸死死地盯着他。
楚牧笑了起来,风轻云淡地说:“这里是天上人间,烟花之地,有钱就能来啊。”
陆有神色癫狂,嘶吼着:“闭嘴!”
楚牧看着陆有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感觉很好笑,可他又提着自己的领子让自己感觉很不舒服。
“你想死吗?”
陆有抬手挥出一拳,还没打到楚牧的脸,便被站在一旁的萧卿颜给拉住了。
“可以了,陆先生。”
“萧,萧姑娘。”
听到萧卿颜的声音,陆有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像个无助小孩。
“我和楚公子是真心相爱的,若是我之前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让你有了不该有的错觉,那么我在这里向你道歉。你如果要和楚公子争论什么,我不拦着,可是如果你要对我心爱之人不利,那么就不要怪我翻脸了。”
陆有一边后退一边捂着耳朵:“别,别说了。我,我不是。”
萧卿颜的话没有从他的耳朵里面进去,而是像针一样,一根一根刺进陆有的心口,将他那颗本就破烂不堪的心房刺得千疮百孔,鲜血直流。他无力地松开了手。
“打扰了,萧姑娘,楚公子,抱歉,是我鲁莽了。”
陆有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走开了,像一条被抽了脊梁的老狗。
楚牧得意地看着陆有离去的背影,骄傲地抬起了头,像一位得胜的将军。这比他那日签订割地条款时还要高兴。
楚牧忽然问道:“这个瞎子喜欢你?”
“不知道。”
“那杀了?”
萧卿颜走上前来,细心地为楚牧整理衣衫,说:“随便你,不过留着不是更能让你开心吗?你开心,我便开心。”
楚牧一把漏过萧卿颜的细腰,狠狠地亲了一口,“还是你懂我。”
“天上人间”的目盲琴师消失了。有人说他得罪了权贵被杀了,也有人说他被饿死在了“天上人间”,更有人说他在“天上人间”手脚不干净,被捉奸在床,偷偷被下人拖到护城河淹死了。
瑞雪兆丰年,楚昭王决定纳妃。
妃子不是别人,正是那“天上人间”的头牌花魁——萧卿颜。
这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堂堂一国之君竟要娶一位风尘女子。朝中阁老们口诛笔伐,跪在殿前以死相谏。楚昭王不为所动,说:“要死就死,要跪就跪,但是别污了这块地方。”
这事说到底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跪在殿前的一共有十八人,有的是三朝元老,有的是当代大学士,还有一些世族老人,当代大儒。
其中儒家祠堂的李老跪了半天气不过,抄起宝剑就抹了脖子。他的脖子上被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留了一地,谁知那李老年老力衰,也没干过这事儿,一下子没死成,脖子上疼的紧,捂着脖子哀嚎连天。
他又抄起那把宝剑往肚子上捅,宝剑进去了一半,一下子没死干净,瞪大了眼睛,嘴上一个劲地叫着:“救我,救我。”
这些读书人哪里看过这等惨状,一个二个被吓得面色惨白,几近晕厥。好不容易叫来了太医,结果还是没抢救过来,死了。
“要不,咱们别死了吧。”
“嗯,常兄此话在理。”
“是是是,额......吃酒去?”
“吃!”
娶亲当日,楚昭王大赦天下,轻罪释放,重罪减免一级。免去各地赋税一年,来年赋税减少三成,第三年减免五成,第四年恢复正常。
萧卿颜身着一身大红色的袍子,走上了轿子。
龙骑军、御林军身着银铠重甲,脚跨骏马,手持长枪严阵以待。
迎亲的长龙在军队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朝着皇城走去。
陆有背着琴消失在街角的一个角落,他觉得他已经放下了。他的琴早就有人给他赎回来了,一直等着他来取。听说那人是个姑娘,长得很漂亮。
一定是萧姑娘。
那个消失的目盲琴师又出现了,他整日坐在宫闱之下,对着皇宫弹琴。听说皇宫内的妃子都不开心,他希望这琴音能传到萧姑娘的耳边,或许能帮她解解乏。
守军将这事儿报给了皇帝,皇帝很开心,吩咐不要管。
这些年有本事的乞丐可不多见,有闲钱的就扔两个子儿,没钱的就捧个人场。陆有拿到钱,什么都不吃,一天就吃一碗白米粥,虽然味道比不上萧姑娘做的,但也足以果腹。
陆有穿着那身土黄的衣衫度过了寒冬,迎来了春雨。
这雨,下得很烂。
城门开了,三百龙骑军全副武装冲出了城门。一名浑身是伤的赤裸女子被几个侍卫押了出来。他们把那名女子用绳子绑住,吊在了城门之上,过了一会,又有几具尸体被送到城门外,吊了上去。
嘈杂的声音打乱了他的节奏。
“这不是‘天上人间’的萧卿颜了吗?”
“霍,这身段,怪不得皇帝都不早朝了。”
“犯什么事儿?王上居然舍得将她这样羞辱。”
“看,文书出来了。这女人原来是楚明王一党余孽,是来刺杀皇帝的,真该死。”
“快,砸死她,扔她,臭不要脸的贱种。”
有鸡蛋的扔鸡蛋,有菜的扔菜,还有的抄起街边铺子的板凳就朝着萧卿颜扔去。
“打,打死她。”
“杀,这种人就该杀。”
“杀了她。”
周围传来了一震急促的琴音,诡谲的琴音像虫子一样钻进人们的耳朵撕咬着。琴音越来越大,人们捂着耳朵,手上沾满了鲜血。
陆有按住琴弦,轻声说了一句:“琴先生,我答应你了。”
这个连一只鸡也不敢杀的少年,此刻有些想杀人。他有能力做到,不光是人,现在就算是漫天神佛在他面前,他都能杀,就跟呼吸一样简单。
琴碎了。
少年只往前走了一步,便走到了萧卿颜的面前,伸手一挥,绳子悄然断裂。陆有接住掉下来的萧卿颜,脱下那件土里土气的外套,将萧卿颜包得严严实实的。
少年眼中泛着金光,看着这个被刀割得四分五裂流着血水的面庞说不出话来。
萧卿颜笑了,又哭了。
她嘶哑着喉咙说:“陆有,对不起。”
这是萧卿颜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陆有笑着摇摇头,说:
“萧姑娘,去哪?”
“回家。”
“好。”
这一日,九天之上有乐曲传来,伴随着漫天的金光,十万天兵降临绥晋城头。
陆有背着萧卿颜走在雨中,背后是一片死城。
“陆有,你还在吗?”
“在呢!永远都在。”
“你爱我吗?”
“爱,比任何人都爱。”
“陆有,我好冷。”
“别怕,我们马上到家了。”
“嗯。”
萧卿颜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陆有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自己会崩溃掉,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说:“萧姑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