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从我的家一路向南,过了平静流淌的小清河,由荣乌高速搭上绵延数千里的长深高速,继续向南再行四十里,我的爷爷就埋在那个涵洞的东边。他的坟,是一个不起眼且没有石碑的土堆,被包围在一个个大小不一形状相近的土垛子里面,但是我总能清楚地找到它也从来没有觉得害怕。他活着的时候,只是一个十分平易近人又几乎不大说话的普通农民,死了也是如此。我从小在他身边长大,他对我而言意味了太多:我认为他的人格品质,就是我性格底色的追溯;而他对我的口耳相传,大概就是我对这个世界认知的开端。

约摸二十年前,听他讲述他年轻时骑车前往益都(今青州)的两三事。事到如今,故事本身早已经忘记,只还在心中想着这个旧时地名。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他已经死了。从他的坟,一路向南再行八十里,就是益都。在他死后的几年,我有机会前往,透过汽车的玻璃,一抬眼终于从一块五彩牌坊上看到了“益都”这两个鎏金大字,那种感觉就像蓦然的久别重逢,是那么的让人错愕又那么的让人激动不已。虽然身处异乡,竟让我几年以来郁郁不安的情绪感觉到平静,也让我深深的孤独之感得到减缓。“近乡情怯”是一个从他死后就一直困扰着我的心理问题,我的内心常常因此感到飘飘荡荡的、无以为家。

记得他死在冬至的前夕,几近一年之中黑夜最长的时候。我们俩本来无缘再见,竟是源于自己的突发奇想,我便从吉隆坡经由新加坡转回到青岛,在青岛得知他突然卧床不起的消息,才匆匆忙忙乘车回来。我俩见面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为了方便照看,他就躺在堂屋的一张墨绿色双人旧木床的边上,基本上已经没了意识。周边人向他高声呼喊我回来了,我走到那张儿时时常在上面玩得人仰马翻的旧木床的边上,握起他一只长满皱纹、干枯却仍然大过我的手的手掌。一对相差了一个甲子、只有二十年缘分的爷孙俩在绝别之时,“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我始终没有发出一点抽泣声,两行滚烫的热泪沿着面颊止不住地流下来,我已经记不清眼泪到底是从眼角还是眼尾涌出来的,只觉得满眼是泪。我的爷爷也是如此,两行混浊的老泪顺着他消瘦的、凹陷的脸浸在枕巾上。从那刻到此时,我都坚信地觉得他知道我来了,而他正是在等待着和我的最后一面!因为之后在他的生命最后五六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再也没有任何可以捕捉到的反应。

我也许是一个天生的“感性主义者”,时常会看着他佝偻的背影便联想到和他诀别时的场景,没想到当“最后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是这样无声地、沉默地哭泣。可是对于他来说,能以这种方式离世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吧,因为从他卧床不起到最终咽气也仅仅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罢了,他已经是八十五岁、满堂儿孙的人了。而他能一直活下来,也算一件值得讲述的事儿了。

在他极其穷苦的年轻时代,每逢冬天将至就会迎着凛凛寒风向北步行一百里,大约来到我现在的家的地方捡拾荆条用作柴火,这是出生在我们这个年代的人们难以想象出来的事情。他也因此受寒而得了痨病(肺结核),亏了四下托人淘换一种叫链霉素的抗生药才得以逃过这种要人命的传染病。他的身体受了很大影响,无法再干什么使劲儿的力气活,不仅如此,直到他死时也一直保持着十分清瘦的体态。引用一句俗语打趣儿讲,这也许就是“因祸得福”后的“千金难买老来瘦”吧。之后,他就开始寻摸些“技术活儿”来干。他的手很巧,“铁木窑石”样样精通。乡里乡外都找他过去当“老师儿”,其实就是干一些零碎的、但更需巧劲儿的修补的活儿。如今回想起来,一向说话很少的他会在自诩自己是如何四下叫人请了去当“老师儿”时而变得侃侃而谈起来。我对他说过的这些自夸的话始终深信不疑,因为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来自最广大的、最底层的劳动人民特有的勤恳和老实,他们几乎不说谎。我的印证还来自小时的对“家”的记忆,在堂屋西头里间的屋子里存放着各式各样的家伙什儿,其中当属木匠的工具保留最齐备——锯子、刨子、锉刀、凿子、角尺、划子、墨斗、锛子等等一应俱全。他用这些家伙什儿专门给我做的木头刀剑则是我小时爱不释手的“宝贝儿疙瘩”。

除上述外,他另一个值得说的长处便是“骑车子”。在我的印象里,他的车子是一辆很有年头儿的老式的大梁洋车子,虽然年头儿久,可还是叫他拾掇的十分灵活轻快儿。骑上它,二三百里地他也能去,别人不敢过的窄道儿他也敢过。小的时候,我的屁股就坐在大梁上,稚嫩的小手儿把在衔接车把的前叉上,佝偻在他的胸前,而我的奶奶就坐在他的背后的车座儿上。我们仨就这样,到处去。

回想起这些琐碎事儿,已是二十多年前了,如同隔海的前尘一样,在脑子里变得雾罩罩地、越来越模糊。哪怕是他的死,也慢慢地变成片段式的记忆了:那天天刚黑下不久,一整天都守候在他身边的人们刚刚开始准备吃些东西,便被一声招呼声儿再次聚拢到那张墨绿色双人旧木床边。当我看到他时,他的嘴巴微微微张开,没了牙齿的脸颊从颧骨往下几乎整个都凹陷了进去,把整张脸凸显得是那么的苍老皱缩,而当他生命的最后一口气从他的嘴巴里呼出来的时候,又是显得那么的缓和平静。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看,却再也看不出一丝丝的动态。紧跟着是满屋子人的哭嚎声,我和几个哥儿姐儿便同样哭嚎着把我们的奶奶搀扶到同胡同的二爷家里去了。等我再返回来看到我的爷爷时,他已经南北朝向地、静静地躺在堂屋里的中间位置了,他的头朝南正冲着堂屋的门口,沧桑的脸上盖上了黄色的苫脸纸,身上穿着全套的藏青色的亮绸缎子衣裳。他的生前应该从来没有穿过这样富丽华贵的衣服吧!我透过黄色的苫脸纸,只能看到他布满褶皱的修长的耳朵,他的双耳在他的生命最后几年里聋得不轻,让我和他之间有效地交流变得越来越少,现如今想来,这何尝不是一种遗憾呢?

在他死后不久,我在悲痛之时曾为他写过一首十来行话怀念他,可惜已经丢失也记不清晰,只觉得每当我想起我的爷爷,内心深处仿佛总有几句话在不由地诉说:

“不知道你往哪里去了,

却感觉你一直在走,

你终会从阴冷,

走向光明。”

这是我最后想对您说的话,也说给活着的自己听。

2020.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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