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巫山也是云

除却巫山也是云


第一章、


草木深处掩着一座红墙碧瓦的寺,寺的对面是一堵屏风似的山,寺和山中间隔着一条蜿蜒的河。寺叫无昧寺,山叫百丈崖,河叫板德河。

长满青苔的小路被雨浸泡得更加湿滑,路两旁的大丽花被淋低了头,草木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林里的鸟叫得欢快。

煨桑的白塔里升起松柏味的烟,大殿里传出早课的诵经声,宿在树底下的牛摇着尾巴上山吃草,一只乌鸦蹲在宝顶上监督着小乌鸦练飞,年纪最小的两个师父在院坝里捡着回不到土里的蚯蚓,做饭的阿姨打扫着各处的牛粪。

我小心翼翼地走下小路,师父负手站在栏杆处看着远方。山从脚下一直延绵到天边,云从天边一直铺展到脚下,没露脸的太阳洒出千万条光剑,把洗过的蓝天映衬得格外好看。

我说:“师父,又在看云。”

师父说:“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我说:“师父,咱们把旁边那棵花除掉吧,长得不好看,每当下雨天就一股脚臭味。”

师父说:“人犯了过错就要杀掉么?”

我说:“并不是。”

师父说:“花自己没有分别,香臭都是人的定义,并不是花的过错。有错的人并不是都要杀掉,无错的花更是杀不得。”

我说:“师父,说来也奇怪,再怎么下雨,山下的河水都是清的。”

师父说:“前世清的因,此生清的果。”

我说:“师父,对面山上每天都有云升起,我好几次看到天黑了云又隐进山坳里,那里住着妖精。”

师父说:“观音庙也藏在云里。”

我说:“那里住着神仙。”



第二章、


我眼前一片黑暗,不知身处何方,四周似乎是黑乎乎岩壁,手触冰凉潮湿,还有水珠滴落到脸上。我急于离开,周围熟悉的淙淙流水,听了半天也只是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而已。

在我焦急万分时,一个女子伴着一声叹息缓缓而来。我虽然看不清她的模样,但心里觉得并不怕她。

我问:“你是谁,你能送我回去么?”

她说:“我是山里的云,我也离不开这里。”

我问:“那我该怎么办?”

她说:“等一会你自己就能出去了。”

我说:“为什么要等一会,这里黑乎乎的我不喜欢。”

她说:“你别着急,你听完我讲的故事。”



第三章、


一、

南边的大金川和北边的板德河像“人”字的一瞥一捺,在红卫局处汇成卷着浊浪奔向长江的岷江。虽然河流都浊如金带,但两岸的风景极美,世代居住在秀美风景里的藏民也像山里的草木一样善良淳朴。

从红卫局顺着大金川往上走十里就是有名的观音庙,相传观音庙里供奉的观音菩萨是千年前一农夫从地里耕出来的天然圣像,观音圣像出土后立地结庵,一具耕犁划开了观音庙千年的香火。依附着山上观音庙的香火,山下聚集了一个也叫观音庙的镇子,镇子不大,但商铺和药房也都齐全。

和观音庙的金碧辉煌不同,板德河两岸如同碧玉的山里依次点缀着一些小村寨,小村寨像是镶嵌在碧玉上的斑斑点点——不是瑕瑜——反而给碧玉的山添了许多恰到好处的妩媚。

约果村藏在这些村寨的最里边,几十户人家的土墙青瓦驻在山腰上,脚下是蜿蜒浑浊的板德河,头顶是戴着雪帽的措喀神山,山上密布着松林,林里有吃草的牛马,林的间隙里开垦着一块块小田地,春天雪化了田地里会种满青稞、玉米和土豆。牛马和田地都是东家的,家家户户从东家租来,秋天收了粮要向东家交租子。

村子里几乎都是亲戚关系,即使不是亲戚也是很亲密的邻居。有谁家里遇到事情,其他人家都会尽力地帮助。有谁家里青黄不接,左邻右舍都会凑粮让其度日。

村子最左边的石头房子里住着斑马仁德一家五口。虽然日子清苦,但斑马一家都很知足,七十岁的老阿妈身体还算硬朗,十八岁的女儿措哈旺姆已经能干大人的活,十一岁的小儿子木初格日过几年也会长大,最让斑马骄傲的是大儿子阿杰西在壤塘出家做和尚。

三月的山里开始变得暖和起来,虽然山顶上还积着很厚的雪,但山腰已经开始泛绿,冬眠的鸟兽被融化的雪水吵醒,吃了一冬天干草的牛马也迫不及待地从圈里冲到山上,家家户户开始翻地准备种粮。

早上天刚蒙蒙亮,措哈旺姆就起床,先把牛放到山上,接着又生火做饭。早饭很简单,奶茶、糌粑和加了辣椒面的酸菜。

太阳升起来,家里人起床吃饭,吃完饭又在火塘边喝茶,木初格日把转经筒递给奶奶和妈妈,措哈旺姆收拾碗筷。

斑马道:“咱们南边山坡上的地和桑真家的地都耕完了,格日和妈妈去南边地里把石头捡出来,奶奶和措哈在家里挑选种子。”

木初格日道:“我们都去干活,阿爸是不是要在家里喝茶?”

斑马笑道:“我可没时间喝茶,我还要去把西边的地耕完。”

木初格日道:“耕地太辛苦了,我和阿爸一起去。”

斑马道:“现在熊和狼都出来找食,你要保护阿妈。”

木初格日道:“真希望能遇到狼,我打死狼咱们就有肉吃了。”

奶奶道:“别乱说话,小心狼把你拖到洞里喂崽子。”

木初格日道:“我打不过熊,但我不怕狼。”

斑马道:“你现在还是小牛儿子,等再过几年长成牛犊子,就不怕狼和熊了。”

木初格日道:“我有一个好主意,让姐姐去喊桑真哥哥来和阿爸一起耕地,阿爸都帮他们把地耕完了。”

措哈旺姆道:“谁想的注意谁去。”

斑马笑道:“我有牛就够了,让桑真种自己的地吧,他一个人种得慢。”

木初格日道:“每次都是阿爸帮他们耕地,我觉得咱们家太吃亏了。”

妈妈道:“咱们家就是吃亏,你阿爸不但给桑真耕地,连我的女子将来都要给他做婆娘。”

措哈旺姆道:“都中午了,还不快点干活去。”

下午,在南边山坡捡完石头的木初格日跑到西边的地里,远远地看到桑吉旦真驾着牛耕地,斑马提着锄头在后面敲打大土块。

木初格日摇着胳膊大声喊道:“桑真哥哥,桑真哥哥。”

桑吉旦真朝他挥挥手算是答应了,木初格日一口气跑到田边。

斑马问:“捡完石头了?”

木初格日道:“捡完了,就那点石头,我一下子就捡完了。”

斑马笑道:“一下子就捡完了,这么晚才过来帮忙。”

木初格日道:“我和阿妈又把石头数了一遍嘛。”

斑马道:“数清楚多少了?”

木初格日伸着胳膊比划道:“数清了,这么多。”

桑吉旦真赶着牛过来,木初格日问:“你们的地种完了么?”

桑吉旦真道:“娜姆正在家里拣种子。”

木初格日又问:“地里的石头捡完了么?”

桑吉旦真道:“昨天捡完了,今天没事就来帮阿爸耕地。”

木初格日道:“那我先回家跟姐姐说桑真哥哥今晚要在咱们家吃饭。”

斑马道:“你不用回去,你姐姐知道的。”

木初格日道:“阿爸怎么晓得姐姐知道,难不成阿爸是神仙?”

斑马笑道:“阿爸不是神仙,但阿爸算得自己女子的心。”

当木初格日骑着桑吉旦真的马飞奔回家的时候,措哈旺姆正在洗土豆。

木初格日道:“桑真哥哥在帮阿爸耕地,姐姐你要多做一个人的饭。”

措哈旺姆道:“想多做你自己来,你别和我说。”

木初格日道:“桑真哥哥是你汉子,你就不担心他饿肚子。”

措哈旺姆道:“他饿不饿肚子关我什么事。”

妈妈从外面进来,木初格日向妈妈告状姐姐不多做饭。

妈妈道:“你不用管,你姐姐自己心里有数。”

木初格日道:“万一姐姐做的饭不够吃怎么办?”

妈妈道:“家里有客人都是你姐姐最后一个吃饭,饭不够吃也是她饿肚子。”

天黑的时候斑马和桑吉旦真赶着牛回来,妈妈把晚饭端上桌,木初格日一边看着斑马和桑吉旦真喝青稞酒一边惦记着锅里的饭。桑吉旦真吃完饭骑马走了,锅里竟然还剩着饭。

妈妈说:“你姐姐会算,知道多做一个人的饭。”

木初格日道:“原来姐姐算得桑真哥哥会帮你阿爸耕地。”

斑马道:“你姐姐不但算得你桑真哥哥帮阿爸耕地,还算得秋天时他会帮阿爸收粮,更算得自己明年就要做你桑真哥哥的婆娘。”


二、

就着渐渐多起来的雨水,人们在地里种下了青稞、玉米和土豆,又把地周围的栅栏补好,七八天后再把地里没发芽和被虫吃掉的苗补齐,春天的播种算是完成了。

天气越来越暖和,雪虽然还会来,但来得急走得也快。山上的草木越来越绿,花儿也迫不及待地绽开了白色黄色的笑脸,菌子也开始撑起了伞盖。吃了一冬天玉米和土豆的人们在早出晚归时都会到林里转一圈,捡一把菌子扔进煮土豆的锅里,那一锅土豆便格外鲜美。

又一场雷雨后,奶奶带着措哈旺姆和木初格日到林中去捡菌子,近处的林里每天都有人转悠,祖孙三人便到后面更远的山上。

奶奶边走边说:“措哈和桑真小的时候经常一起来捡菌子,现在长大了就不在一块了。”

措哈旺姆道:“奶奶记性好,我都忘记了。”

奶奶笑道:“你不是忘记了,你是知道害羞了。你也不用害羞,他是你汉子,你们早晚要在一个锅里吃要在一张床上睡。”

走到一片松树林,奶奶说:“这是东家最珍爱的林子,有一次措哈和桑真到这里捡菌子被东家的小子给扣下了,非说他俩偷了东家的粮,最后还是桑真的阿爸用一背篓土豆和一壶牛奶把他俩给换了回来。”

木初格日问:“姐姐,你们真的偷了东家的粮么?”

措哈旺姆道:“谁稀罕他家的粮,并且有谁家的粮种在林子里。”

木初格日笑道:“姐姐还说都忘记了,这不还记得很清楚嘛。姐姐平时不说桑真哥哥都是故意的,姐姐是一直想做桑真哥哥的婆娘。”

措哈旺姆捶了弟弟几下,木初格日飞快地躲到奶奶身后。

奶奶护着木初格日道:“你莫打你弟弟,要不是三年前桑真的阿爸跌下山崖,你现在早就是桑真的婆娘了。”

措哈旺姆住了手,木初格日也从奶奶背后转了出来。

奶奶看着前面的一座高峰说道:“等会儿咱们走到桑真的阿爸出事的地方你们要磕头。”

木初格日抱着奶奶的胳膊道:“奶奶别难过嘛。”

奶奶道:“我不难过,只是可怜桑真的阿爸命苦,也怪我当时不舍得他出家。”

措哈旺姆道:“我听桑真说过他阿爸是因为不认识字才不出家的,和奶奶没关系。”

奶奶不说话,怔怔地看着前面的高峰,思绪似乎随着风飘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山洪暴发的夏天。

那时候斑马刚出生不久,那时候桑吉旦真的爸爸更让加措刚会走路,一场大雨引发的山洪冲垮了板德河两岸很多房屋,浑浊的水里翻转着草木和牛马还有人,奶奶从门口飘过的木盆里把更让加措抱了出来。洪水过后奶奶在上面的日绰村找到了更让加措的家人。更让加措的阿妈被山洪冲走,房子垮了,粮冲没了,家里其他几个孩子嗷嗷待哺,奶奶便又把他抱了回去。

奶奶原本有四个孩子,把更让加措抱回去后就又多了一个儿子。虽然奶奶经常让更让加措回日绰村看阿爸,虽然奶奶一直让更让加措叫她嬢嬢,但奶奶像对待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待他。

更让加措十岁的时候有个路过的师父想带他出家,师父说更让加措不出家的话会早夭。奶奶不舍得,再加上更让加措大字认不得几个,那个师父便自己去了。

更让加措在奶妈家生活了十六年,十八岁时被接回家娶妻生子。回到日绰村的更让加措时不时回来看奶奶,等桑吉旦真和泽郞娜姆出生了,更是常带着两个孩子来让奶奶照看。

措哈旺姆比桑吉旦真小两岁,两人一块儿长大,十几岁了还在一起玩耍,后来在桑吉旦真的妈妈病重时两家人给两人定下亲事,措哈旺姆便故意和桑吉旦真疏远起来。

桑吉旦真十七岁那年,两家商定等过了年种完青稞就让措哈旺姆和桑吉旦真成亲。谁料到冬天更让加措到雪地里给东家赶牛时跌下山崖。奶奶让桑吉旦真给更让加措守孝三年,这三年里奶奶一直自责当年没让更让加措跟着师父出家。

“奶奶,再不走菌子就被人家捡完了。”看奶奶的目光一直沉浸在远方的山峰里,木初格日拉拉奶奶衣角。

“就你这贪吃的小牛儿子着急。”回过神的奶奶摸着木初格日的脑袋。

祖孙三人从山这边捡到了山那边,下午往回走的时候奶奶让木初格日给桑吉旦真送些菌子,顺便把泽郎娜姆接到家里。

太阳被屋后的大山啃掉半边脸的时候,木初格日和泽郞娜姆出现在奶奶的视线。

“你都很久没来看我了,我可是想你喽。”奶奶把泽郞娜姆搂在怀里。

泽郞娜姆道:“我也想奶奶,只是要在家里给阿哥做饭。”

奶奶道:“这次你多住些日子,不用管你阿哥,那瓜娃子自己会想法子吃饭的。”

措哈旺姆用菌子和土豆煮了晚饭,吃过饭后一家人围着火炉烤火聊天,木初格日和泽郞娜姆在一边嬉笑打闹着。

奶奶道:“措哈和桑真小时候也像他们那样,现在措哈一句话也不跟桑真说。”

斑马道:“阿妈看看哪天合适,咱们家把泥塑佛做完,再过些时候就要上山挖虫草了。”

奶奶道:“我明天去庙里问问师父。”

斑马道:“这几天措哈把青稞面和酸菜准备好,明天我和格日去地里拉土。”

泽郞娜姆道:“明天让我阿哥一起拉土。”

斑马道:“你们家有很多活要你阿哥做,我和格日两个人去拉土就够了。”

措哈道:“等我们做好了青稞面就去地里帮忙。”

措哈旺姆和泽郞娜姆去隔壁睡了,木初格日趴在奶奶怀里睡着了,斑马和妈妈围着火炉说话。

斑马道:“娜姆今年十四了吧。”

奶奶道:“十四岁了,比格日大三岁。”

妈妈道:“娜姆是个好女子。”

斑马道:“确实是个好女子,将来保准是个好婆娘。”

奶奶道:“可怜她阿爸命苦,看不到两个娃娃长大。”

斑马道:“给措哈和桑真定亲的时候也该把格日和娜姆的事一起说了,现在加错阿哥没了,家里的事桑真做不了主,将来他伯伯不一定让娜姆做谁的婆娘。”

奶奶道:“咱们已经有桑真这个好姑爷了,你要知足,好事情不能让咱们全占了。”

妈妈道:“娜姆有福气,将来要做土司的婆娘。”

奶奶道:“土司的婆娘咱们高攀不起,以娜姆的模样和性情,东家的婆娘倒是做得。”

斑马道:“东家那瓜皮,我宁愿娜姆跟着乞丐讨饭去。”


三、

泥塑佛做完了,地里的青稞和玉米长得起劲,斑马准备上山挖虫草。桑吉旦真也要上山,奶奶不放心泽郞娜姆,便继续留她住在家里。

家里没什么事,奶奶就带着木初格日和泽郞娜姆去山上捡菌子、去神泉喝水。神泉是半山腰上沁出来的一眼泉,咕噜冒出的泉水酸涩又带着气泡,传说神泉是菩萨洒下的甘露,大家也都相信神泉的水可以治病,空闲时便来喝水或者洗头发。

期间斑马和妈妈回来过一趟,带回了百十根虫草和一些贝母,在家里歇了一天便又背着土豆上山去了。

五月底,山上的雪全部融化,埋在土里的虫草开始糟糠腐烂,观音庙的大法会也要开始了,在山上挖了一个月虫草的人们也都纷纷下山。

先下山的桑吉旦真把泽郞娜姆接回家,三天后斑马和妈妈也回来了。木初格日数着虫草,加上第一次带回来的,一共不到三百根。

奶奶和措哈旺姆一边清洗着虫草一边跟斑马说着山上的事情。

斑马道:“开始时山上雪太大,虫草没往年多,后来雪融化的太快,没几天虫草就腐烂没了。隔壁木达老爹家只挖了二百来根,上边牦登左村有人只挖了十几根,咱们运气不坏,挖了三百根。”

奶奶道:“咱们没有去神山上挖,挖多少根都是咱们赚的。”

斑马道:“阿妈放心,神山那里是万万不会去的,去年果噶村有人在神山挖了一千多根虫草,刚下山就病死了。咱们即使挖不到也不会上神山打扰山神的。”

木初格日道:“桑吉哥哥自己就挖了三百根呢。”

斑马道:“你桑吉哥哥年轻,一直趴在地上不觉得累,眼睛又好,挖三百根正常。你阿爸年轻的时候一次都能挖四百根呢。”

妈妈笑道:“我来咱们家这么多年,就从来没见你挖到两百根过。”

斑马道:“哪有像你这样的瓜婆娘,还要揭自己汉子的短。”

奶奶道:“你们辛苦了,三百根虫草可以抵半年的租子。”

斑马道:“今年好年景,地里的收成肯定不差,等咱们交完租子还能剩不少粮。”

妈妈道:“明年措哈和桑真的事情咱们就不用去借粮了。”

观音庙为期半个月的大法会开始了,在法会的第二天,斑马一家身着盛装去了观音庙,所谓的盛装也不过是把补丁少的衣服浆洗干净。斑马牵来牛,把吃的喝的绑在牛背上,又把奶奶扶上牛,叮嘱木初格日小心赶牛。

观音庙方圆几百里的人都赶来拜佛朝圣,观音庙人山人海,斑马和木初格日到观音大殿里给佛像献哈达,奶奶去转经,妈妈和措哈旺姆去白塔里撒青稞煨桑。

下午听完大师父讲法,斑马和妈妈回家去了,措哈旺姆陪奶奶住在观音庙继续后面的法会,木初格日和泽郞娜姆随表哥去了山那边的姑妈家。

奶奶见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又冷又饿,便让措哈旺姆接到自己的毡毯上歇息。老婆婆夸奶奶有福,说措哈旺姆是菩萨。

老婆婆在奶奶的毡毯上住了几天,临走的时候跟措哈旺姆说以后还会再见的,又跟奶奶说有事可以去马尔康求土司老爷。奶奶笑着答应,暗地里想他们这样的小户人家又能有什么本事去求土司老爷呢。

法会的最后一天斑马把奶奶接回家。措哈旺姆做晚饭时发现一个大问题——家里没粮了——玉米只剩墙上挂着的一串,把地窖里的土豆捡出来也只有一背篓多一点。

奶奶摩挲着背篓里的土豆道:“泥塑佛做完了,观音庙的菩萨也供养完了,咱们的青稞没有了,但咱们还剩下这么多土豆和玉米,咱们实在是幸运。”

斑马道:“往年也会不够吃,但多少还能坚持到收青稞。”

木初格日道:“要不是娜姆住了那些天,咱们就够吃了。”

斑马敲着木初格日的脑袋道:“娜姆一个小女娃娃还能吃几个土豆,你要是不吃饭的话这些土豆和玉米就够咱们吃到收青稞。咱们每天都挤些牛奶,措哈到山上多采些菌子,我明天先去挖一些土豆,空了再到山上打几只山羊。”

奶奶道:“土豆还太小,先不要挖,咱们都忍耐一下,怎么也能应付到收青稞。”

斑马道:“也好,就先不挖土豆。”

奶奶道:“措哈三岁那年咱们家还没做泥塑佛就断粮了,我和你阿爸背着树皮上山挖虫草,后来一家人吃些草根树叶和牛粪,也是过来了。”

斑马道:“现在地里也没有活要做,大家都不用出力,吃得少也能忍耐”

虽然每天已经是数着土豆下锅,但奶奶得知邻居家断粮后还是倒了半背篓土豆给他们。剩下的半背篓土豆,奶奶又分了一半让木初格日给桑吉旦真送去。

晚上吃完饭,斑马说:“我明天去地里挖些土豆,阿妈年级大了,吃菌子不经饿,不能让阿妈饿着。”

妈妈道:“我明天去我阿哥家看能不能借些粮。”

奶奶褪下手上的镯子给斑马道:“这个镯子你拿着,明天去找东家换些粮,东家不给换的话你就去观音桥大东家那里换。”

斑马道:“阿妈,这舍不得,这是阿爸留给您的念想。”

奶奶道:“这有什么舍不得的,过几年我就要去见你阿爸了,留着这镯子也没用。”

斑马道:“阿妈你把镯子收回去,咱们都再忍耐一下,怎么着也能熬到收青稞的。”

奶奶道:“格日那小牛儿子正是吃饭的时候,看花节也要用粮,你听我的去换些粮回来。”

斑马迟迟不肯接镯子,奶奶把镯子塞到他手里,斑马把镯子放回桌上,木初格日趴在桌子上静静地看着,镯子在油灯下闪着温和的光。

奶奶道:“这镯子原是一对,以前我想着等桑真和格日成亲的时候给他们的婆娘一人一个,早些年桑真的阿妈病重时拿了一个去抓药,现在这个拿去换粮,省得以后措哈和格日说我偏心。”

第二天斑马在东家用镯子换了四背篓土豆和一罐青稞面,家里的饥荒算是解决了,奶奶又让木初格日送了一背篓土豆给桑吉旦真。

奶奶整天带着木初格日到山上捡菌子和木柴,斑马在山上猎了两只山羊和一只鹿,妈妈把肉抹上盐挂在屋檐下留着冬天吃。

半个月后,看花节开始了,家家户户都在后山的平台上搭帐篷。斑马把帐篷搭好,措哈旺姆和妈妈把吃的用的搬到帐篷里,木初格日和奶奶把林子里先前捡好的木柴背过来。

下午大家都围到帐篷中间的空地上,东家站在人群中间道:“熬过了寒冷的冬天,熬过了没有草的春天,新的夏天开始了。山上的草重新茂盛起来,田里的粮快熟了,咱们的牛羊重新胖起来了,咱们不用担心自己没有粮吃,也不用担心牛羊没有草吃,夏天到了,山上的草绿了,花开了,咱们一起到山上来看花看草,咱们一起来唱歌跳舞……”

青稞已经开始泛黄了,人们在即将来临的收获面前忘记了饥荒,年轻人在开满花的草地上载歌载舞,老人领着孩子挨着帐篷聊天。奶奶和妈妈大方地用糌粑和羊骨头炖土豆招呼到帐篷来的邻居们,大家都羡慕奶奶还能拿出那么多粮来。

七天的看花节结束了,大家又从山上搬回山下。

看花节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拿出了所有的粮,马上就能吃到新的青稞了,大家不用担心再挨饿。


四、

看花节结束的第二天一大早,措哈旺姆到山上放牛去了,东家带着两个儿子气势汹汹地来到斑马家,斑马忙把东家让进屋里,措哈旺姆给东家倒了茶。

东家把茶水打到地上道:“茶我就不喝了,你们把镯子拿出来。”

斑马道:“镯子上次已经交到您手里了。”

东家道:“上次是给我了,但昨天又被你们偷回来了。”

斑马道:“东家您可别说笑,有谁敢去您家里偷东西呢。”

东家冷哼道:“没人敢偷?你问问你阿妈和你婆娘。”

斑马忙去找奶奶和妈妈,奶奶和妈妈都说没偷镯子。

东家道:“没偷镯子,那为何在我家门口见了我就匆匆走了?”

妈妈道:“昨天我和阿妈从山上回来,走得累了就坐在东家门口的平台上歇脚,远远看见东家回来了,我们害怕东家的大狗跑出来咬人,也没和东家打招呼就急忙走了。”

东家道:“我在山上就听见狗叫,我回家一看镯子不见了,若不是你们偷了镯子,难不成是被狗给吃了。”

斑马道:“东家的狗看家护院,谁从您门口走过它都咬,东家肯定是冤枉我婆娘了。”

东家道:“镯子在我家放了二十多天都没事,就昨天你婆娘和老不死的阿妈从我门口走过它就丢了,你总不能说镯子是自己长腿跑了吧。”

斑马赔笑道:“说不定滚到桌子底下了呢,要不我去帮您好好找找。”

东家一脚把斑马踢翻道:“我说丢了就丢了,昨儿找了一晚上,现在哪还用得着你这个瘟神去找。”

斑马爬起来赔笑道:“东家您别火,您先坐下。”

东家又一脚把斑马踢翻道:“镯子都被你们偷来了,你还让我坐下消消气。”

斑马一巴掌甩到妈妈脸上:“你要是拿了镯子就还给东家。”

妈妈捂着脸哭道:“我昨天和阿妈一起回来,只是在东家门口歇脚,镯子真不是我偷的。”

东家怒气冲天地骂着斑马良心被狗吃了,东家的两个儿子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斑马跪在地上给东家陪着不是,妈妈坐在地上哭,木初格日躲在奶奶怀里呜呜哭。

东家他们把家里给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镯子,锅碗瓢盆扔了一地。

“镯子那么小的物件,你随便找个地方都能藏起来,我也不找了,三天之内你给我送回。”东家边往外走边道,“送回了,地和牛还给你用;送不回去呢,地和牛我收回。”

下午斑马和妈妈又去东家解释镯子的事。东家说没有镯子也不要紧,要么赔两头牛,要么就让措哈哈姆给东家的五儿子做婆娘。

地和牛都是租了东家的,镯子拿不出来,牛更是拿不出来。且不说东家的五儿子是个傻子,措哈旺姆和桑吉旦真已有了婚约,斑马和妈妈在东家门口一直磕头,被东家一脚一个踢出了门去。

斑马回家把东家的话说了,奶奶默默地流泪,妈妈坐在旁边嚎啕大哭。

措哈旺姆道:“要是我去给五傻子做婆娘能解决问题,那我就去。”

妈妈道:“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子,怎么忍心你往火里跳。”

措哈旺姆道:“五傻子人也不坏。”

斑马道:“不是五傻子坏不坏,是他们家去不得,为什么东家大儿子和三儿子的婆娘都上吊死了,还不是因为东家爬了她们的床。”

措哈旺姆道:“我若不去咱们全家人都得死,到时候东家若敢这么对我,我就剁了他。”

妈妈道:“桑真又要怎么办。”

措哈旺姆道:“这辈子我欠桑真哥哥。”

斑马道:“说什么我也不让你去东家做婆娘。”

措哈旺姆哭道:“咱们没有镯子,也没有牛,我不去的话又能怎样。”

奶奶道:“还有一个办法,去马尔康卓克基官寨求土司老爷。”

妈妈道:“措哈连观音桥都没有出过,怎么去得了那么远的地方”

斑马道:“阿妈,您这是怎么了,咱么怎么求得到土司老爷?”

奶奶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忽然想起来可以去求土司老爷。顺着岷江往下走就是马尔康,鼻子底下是大路,不认得路可以问。”

措哈旺姆道:“横竖都是个死,我就去求土司老爷。”

当天夜里措哈旺姆背着家里最后几个土豆出发了。她一路翻山涉水、顺船搭车,走了四天才到马尔康。

措哈旺姆到马尔康时早已吃完了身上的土豆,她挨家挨户讨要吃的,讨了半条街最终也只得了半个玉米和一碗奶茶。措哈旺姆困顿不堪只想快点躺下,一个阿妈允诺她家的破牛圈可以睡,措哈旺姆把地上的干草铺平心满意足地睡去,在梦里还想着到了官寨见到土司老爷说些什么。

卓克基土司官寨在马尔康前面二十里处,第二天刚蒙蒙亮措哈旺姆就起身出发,太阳还没越过山顶时她便赶到了官寨。

官寨在一湾湍急的水护着的山腰上,官寨进出的桥有家兵守着,措哈旺姆求了一上午也没被得允过桥。

下午正当措哈旺姆又在桥头徘徊时,官寨里出来一个穿袍子的人,那人跟守桥的家兵说了两句话,家兵便让措哈旺姆跟那人进去。措哈旺姆一看能过桥进官寨,也没问那人是谁,便急忙跟了上去。

那人领着措哈旺姆在红墙的巷子里穿来绕去,偌大的官寨没有多少人,措哈旺姆感叹官寨里真漂亮,高大的房子比观音庙的大殿还要雄伟。

那人领着措哈旺姆一直往里走,措哈旺姆忍不住道:“伯伯,您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那人道:“噢,你没问我也就没说,我领你去见夫人。”

措哈旺姆道:“夫人?我是来求土司老爷的。”

那人道:“夫人是土司老爷的阿妈,刚才夫人在楼上看到了你,便让接你进来。”

说话间到了一座红瓦的阁楼前,那人禀报了一声,里面有个四十岁左右的阿妈出来把措哈旺姆接到楼上。

楼上,那阿妈对坐在窗边身着藏袍的老妇人道:“夫人,人接过来了。”说完就退到了旁边,措哈旺姆看老妇人往这边看过来,便不知所措地低头站着。

老妇人道:“你走过来些,让我仔细瞧瞧。”措哈旺姆抬头看旁边的阿妈,那阿妈笑着领她走到老妇人跟前。老妇人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道:“远远看着像是斯吉,这离近了看简直和斯吉一模一样。”那阿妈道:“可不是么,刚才我乍一看真以为是斯吉小姐,只是这孩子年幼些。”

老妇人笑吟吟地拉措哈旺姆坐在身边,措哈旺姆拘谨地坐着,听老妇人和她说起斯吉来。原来斯吉是老妇人远嫁青海的孙女,老妇人非常疼爱斯吉,但青海到马尔康山高路远,斯吉嫁出后便再没回来过。

老妇人拍着措哈旺姆的手道:“我整天想着斯吉,刚才我在打盹的时候听见有人喊斯吉回来了,我往外望去,却看到你在外边。”

旁边的阿妈道:“肯定是夫人对斯吉小姐的思念感化了菩萨。”

老妇人道:“你虽然不是斯吉,但和斯吉一般的模样,我今天见到你心里也是舒畅。”

措哈旺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朝着老妇人笑,老妇人看她笑,也跟着笑起来,旁边的阿妈也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老妇人道:“平常人都不敢靠近官寨,我看你一直在外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措哈旺姆道:“我有事情求土司老爷。”

老妇人道:“土司到金川巡查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是他的妈妈,有什么事你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措哈旺姆迟疑了一会儿,便把东家丢镯子的事说了出来。

老妇人听完后道:“家奴和东家的事我本不该插手,但你既然来找到了我,这肯定是菩萨的旨意,你放心,我给你讨个公道。”旁边的阿妈让措哈旺姆快向老妇人道谢,措哈旺姆起身要给老妇人磕头,老妇人又拍着她的手道,“罢了,你先去吃饱肚子,再换身干净的衣服来见我。”

旁边的阿妈先带措哈旺姆去吃饭,老妇人安排人去了观音庙。老妇人让人把斯吉的衣服都找来给措哈旺姆,又让措哈旺姆住到了斯吉以前住的房里。

一天后从观音庙传来消息,镯子从东家的箱子底下找出了,东家承认奶奶和妈妈是冤枉的。

措哈旺姆在官寨住了六天,每天不是陪老妇人散步聊天就是一起煨桑拜佛,第七天走的时候老妇人派了一个家兵和一个管家赶着牛车送她,还送了她衣服、粮、六头牛和两块地。


五、

措哈旺姆到家时一家人兴高采烈地迎了出来,奶奶把她揽进怀里,斑马和妈妈在旁边笑着,妈妈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斑马道:“你这个瓜婆娘,就知道哭。”

妈妈抹着眼泪道:“我眼泪不争气,一高兴就漏出来。”

奶奶道:“别光瓜站着,快请老爷到屋里歇息。”

斑马把管家和家兵让进屋里,邻居们都跑来看热闹,见管家和家兵坐在屋里,大家便都远远地靠在门外和奶奶说话。

东家听闻官寨的管家送措哈旺姆回来,也忙赶过来。

东家恭敬地对管家行礼道:“老爷们一路辛苦了。”

管家道:“夫人派我们送措哈小姐回来,是我们的荣幸。”

东家道:“都怪我一时眼瞎,弄错了事情,也害得老爷们跟着受累。”

管家道:“我们受累不要紧,以后别惹夫人担心就好,夫人可是认了措哈小姐做干孙女。”

夫人认了措哈旺姆做干孙女,不但是斑马和奶奶被吓了一跳,东家也被吓了一跳。

东家陪笑道:“措哈是小姐了,这是咱们寨子的荣耀,也是观音庙的荣耀。”

管家道:“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只是夫人送的牛和地我得跟你交代清楚。”

东家道:“老也不用吩咐,夫人送的牛和地那就是他们自家的,他们家没有林子,我拿出一块林子来让他们放牛吃草。”

管家道:“这样最好,若以后夫人来看望干孙女时发现牛瘦了或者死了,小心土司老爷揭了你的皮。”

东家冷汗淋淋道:“老爷尽管放心就是,他们家的牛若出了问题,我就用我的牛补上。”

观音庙的大东家也闻讯赶来,先是对管家行礼,又呵斥了东家几句,然后又跟斑马和措哈旺姆客套了几句,便接管家和家兵到观音庙去了。

东家也去了,邻居们都围过来看措哈旺姆带回来的的粮和牛,措哈旺姆把官寨的事情讲给大家听,邻居们羡慕了一番就散去了。

奶奶和妈妈也把家里的事情说给措哈旺姆听,原来东家得知措哈旺姆走了便派人四处寻找,地和牛都被收了回去,斑马也被打得遍体鳞伤,正当斑马一家举头无望的时候夫人派的人到了,东家找到了镯子,观音庙的大东家把东家臭骂一顿,东家把地和牛还了回来,收割了的青稞也按数送了回来。

妈妈道:“让措哈去官寨求土司老爷我还不同意,谁曾想竟求来这么大的福气。”

奶奶道:“有一线生机也要试一试。”

妈妈道:“这样好了,咱们以后再不用担心东家把地和牛收回去了。”

吃过午饭,斑马去东家那里认林子,奶奶让措哈旺姆和木初格日去给桑吉旦真报个平安,措哈旺姆扭过头去装没听见。

木初格日道:“姐姐没良心,桑真哥哥还每天都来看姐姐回来了么。”

措哈旺姆道:“我还用他惦记。”

奶奶笑道:“你千辛万苦去求土司老爷不就是怕自己做不成桑真的婆娘,现在让你去跟他说一声却又不肯。”

措哈旺姆道:“我是不想看奶奶和阿妈被冤枉,谁说是怕做不成……”

奶奶道:“那你就去跟桑真说一声嘛。”

措哈旺姆道:“我这几天累得很,哪里都不想去。”

奶奶道:“我还头一回听说坐车坐累了的。”

措哈旺姆说什么也不肯去,奶奶便收拾了几件衣服让木初格日自己去了。

木初格日走了没一会儿又折了回来,后面还跟着桑吉旦真和泽郞哈姆。桑吉旦真背了半只从山上猎到的山羊,羊皮也带来了,给奶奶做褥子。桑吉旦真在院子里加固牛圈,措哈旺姆放下手里的活和泽郞娜姆说话,奶奶和妈妈在一旁偷笑。

晚上奶奶用土豆和菌子炖了羊肉,又用新青稞做了糌粑,还煮了茶。

吃过晚饭,大家围在桌子前喝茶,奶奶和妈妈在油灯下用羊皮缝着衣服。

泽郞娜姆比划着奶奶手里的衣服道:“这么小的衣服,是给谁穿呢?”

妈妈道:“明年你阿哥和措哈成亲有了小牛儿子,这是给他们的小牛儿子穿的。”

奶奶道:“措哈你过来,你看看我和你阿妈给你的小牛儿子缝的衣服。”

措哈旺姆捂着脸跑了出去,桑吉旦真也羞得低下了头,奶奶和妈妈哈哈大笑。

木初格日道:“奶奶偏心,不用皮子给我缝衣服。”

奶奶道:“你现在长大了不怕冷,用不着穿皮子衣服,你刚出生那会也是有的。”

木初格日道:“是奶奶和阿妈这么缝的么?”

奶奶道:“是穿了娜姆穿不上的。”

木初格日道:“娜姆是穿了谁穿不上的呢?”

奶奶道:“娜姆的是我和你阿妈还有她阿妈缝的。”

木初格日道:“奶奶偏心,给我穿旧的。”

奶奶道:“山上猎来的羊都是菩萨给的,咱们要珍惜,不能随意浪费。”

斑马对桑吉旦真道:“夫人给了措哈十头牛和两块地,东家也给了一块放牛的林子,等明年春天你种一块地,牛也给你四头,你那边若有地方吃草你就把牛赶回去,若没地方吃草你就先放在这边林子里。”

桑吉旦真道:“我们地里的粮够我和娜姆吃的,春种和秋收也都是阿爸帮忙,地和牛我都不要。”

奶奶笑道:“等明年措哈给你做了婆娘就不用吃饭了?等年底措哈再给你生个小牛儿子也不用吃饭?”

斑马道:“这个地和牛不用交租子,地里种多少收多少都是自己的,再闹饥荒我们也不用担心你们挨饿了。”

奶奶道:“等咱们的牛再产了小牛儿子,就留给娜姆成亲用,咱们自己有牛,娜姆将来肯定能找个好姑爷。”

斑马叹道:“可惜加措阿哥没福气,看不到娃娃们长大。”

奶奶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福祸,咱们看着两个娃娃长大,加措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又过了一会儿话桑吉旦真和泽郞娜姆回家去了,斑马他们继续喝茶聊天。

木初格日道:“阿爸,姐姐反正要做桑真哥哥的婆娘,为什么不让桑真哥哥和娜姆搬到咱们家来住?”

斑马道:“你桑真哥哥有自己的伯伯姑姑,咱们让他们搬来住别人会说闲话,会说咱们是贪图你桑真哥哥的劳力。”

木初格日道:“那等姐姐和桑真哥哥成亲,桑真哥哥就可以住到咱们家里了。”

斑马道:“到时候看你桑真哥哥,他想住咱们家就住咱们家。”

木初格日道:“我真是希望桑真哥哥早点住到咱们家里来。”

奶奶道:“你这狡猾的牛儿子,这么想你桑真哥哥住到咱们家来,无非是到时候你就不用干活了。”


六、

九月,雨水开始减少,玉米和土豆也熟了,田野里飘起成熟的香气。这一年风调雨顺,斑马跟奶奶比划说玉米都长得胳膊肘那么大。

吉桑单真先把自己家的玉米收完,又帮伯伯家收完,便下来跟斑马一起下田干活。

斑马家牛多,玉米收得很快,斑马、桑吉旦真和措哈旺姆在地里掰玉米,妈妈、木初格日和泽郞娜姆赶着牛往家里送,两天的时间便将玉米全收回了家。

奶奶看着院子里小山一样的玉米高兴地合不拢嘴,斑马让奶奶多挑些长得漂亮的玉米留着明年做种子用。奶奶和妈妈在家里剥玉米皮,斑马和桑吉旦真到地里刨秫秆晒干了喂牛,等刨完秫秆就该收土豆了。

快中午时先是有一朵云从山那边飘来,接着是大团的黑云塞满了整个天空,风也从树梢上吹了下来,大雨马上就来。大家对这种忽然而来的雨都不以为然,妈妈和卓玛旺姆往屋里堆着玉米,奶奶把院子里晾晒的衣服收进屋里。

忽然间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响,雨点像豆子一样撒下来,一时间天地都蒙进这白茫茫的雨幕里。

奶奶望着外边的天道:“按理说这会不该下这种雷雨了,我心里烦闷得紧。”

妈妈道:“可不是嘛,刚才那个雷炸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

措哈旺姆道:“还不是担心我阿爸在地里没回来。”

妈妈道:“也不知道你阿爸带斗笠了么?”

措哈旺姆道:“阿爸怕下雨,和桑真都带着斗笠的。”

妈妈道:“那就好,淋不湿头就不会着凉。”

措哈旺姆道:“还是阿妈关心阿爸。”

妈妈道:“你阿爸是咱们家里的天,更是我的汉子,我自然要关心他。”

奶奶道:“我还是觉得心里慌得很。”

妈妈道:“阿妈往里面坐,外面雨大,喘不动气心里就是憋得慌。”

雨越下越大,奶奶坐在里面摇转经筒,妈妈和措哈旺姆坐在门口看雨。

外面忽然传来斑马“措哈,快来帮忙”的吆喝声。措哈旺姆冒雨跑了出去,木初格日和泽郞娜姆也跟了出去,奶奶想出去,被妈妈拦在门口。

斑马拉着牛进了院子,牛背上驮着一个人,措哈旺姆和木初格日在一边扶着。

妈妈问:“措哈,怎么回事?”

木初格日大声回答:“是桑真哥哥,桑真哥哥被雷打了。”

奶奶和妈妈冒雨跑出去,大家一起把桑吉旦真抬进屋里,看着桑吉旦真苍白的脸上又渗出血水来,奶奶和泽郞娜姆哭了起来。

斑马道:“阿妈先莫哭,还有心跳,先想想该怎么救。”

奶奶忙把头贴在桑吉旦真胸口,仔细听了一会儿道:“还有心跳,还救得,措哈你去找东家,斑马你去观音庙请大夫。”

措哈旺姆和斑马出去了,奶奶和妈妈用剪刀把桑吉旦真身上被烧烂的衣服剪了下来,木初格日在火炉里生起了火,外面的雨也慢慢停了。

东家来了,给桑吉旦真把把脉,又翻开眼睛看了看,然后摇摇头走了。小半天后斑马领着大夫来了,大夫先把了脉又看了眼皮,摇摇头说了句“不中用了”。

泽郞娜姆一直在流泪,奶奶和措哈旺姆哭了起来,妈妈和木初格日也哭了起来,斑马摇摇晃晃地送大夫离开。

措哈旺姆扑在走到门口的大夫跟前道:“大夫,求您再想想办法。”

大夫摇头道:“他这个样子,我是没有办法了,要不你去观音庙求活佛,或许活佛还会办法。”

措哈旺姆和大夫一起下山,她去庙里求师父,大夫回家。

措哈旺姆把马拴在山脚,自己一口气爬到山腰的观音庙,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大殿前,看着大殿里的观音圣象,又流起泪来。

措哈旺姆跪在大殿里泪如雨下道:“菩萨,救救他,求求您发慈悲救救他,只要他能活,我做什么都愿意。”

措哈旺姆礼拜完观音圣象要去后面找活佛,一转身看到身后站着个老婆婆。

老婆婆道:“我还记得你,上次法会时我睡了你家的毡毯吃了你家的粮。”

措哈旺姆道:“奶奶好,又遇到您了。”

老婆婆道:“那日我曾说过还会再见你。”

措哈旺姆道:“我也还记得,只是不知道奶奶怎知还会再见?”

老婆婆笑道:“一切皆是因缘,万事皆有因果。只是不知你今天来庙里有什么事情要求师父们?”

措哈旺姆把桑吉旦真的事和老婆婆说了,说完又流下泪来。

老婆婆道:“原来如此,我刚才为你的汉子算了一卦,他和佛有大因缘,若出家定能有大成就,但要有空行母来渡他。”

措哈旺姆道:“他现在死活都难定,我求师父们想办法救他。”

老婆婆道:“只是今日不巧得很,师父们都去壤塘念经了,寺里只有两个耳聋口哑的伙夫和我这个老婆子看守,我这里有救人的方子,你若不嫌弃,便拿去救人,也算是我报答了法会时你的恩情。”

措哈旺姆道:“谢谢奶奶,请您把方子给我。”

老婆婆道:“倒也不是什么方子,只是一味药,但这味药需要你自己去采,且需要你用一物来换,不知你舍不舍得。”

措哈旺姆咬牙道:“若救得活他,便用我的命来换也舍得。”

老婆婆笑道:“你有这份心就好。你听着,百丈生灵药,崖端润紫芝,九死有一生,一物换一物。”

措哈旺姆重复了两遍老婆婆所的话,道:“我没读过书,不知道奶奶说的意思。”

老婆婆笑道:“百丈崖上有一株紫灵芝可医他,但爬百丈崖九死无生,你采不采得到紫芝就看他的命了。”

措哈旺姆道:“不知道我该用什么来换。”

老婆婆道:“你别着急,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措哈旺姆谢别了老婆婆,一边走一边重复着那四句话,想着“一物换一物”是什么意思,又想着“九死有一生”是什么意思。

路过百丈崖的时候,措哈旺姆勒住马看着百丈崖隐在苍遂的星空里,想起奶奶和妈妈说的那些关于百丈崖的传说,想起老婆婆说的要她自己上崖采药,又想起老婆婆说的“九死有一生,一物换一物”。

措哈旺姆想,莫不是要用她的命来换桑吉旦真的命?!

想到有可能要用命来换命,措哈旺姆倒也坦然,心想,他若能活过来,她怎么都行。

措哈旺姆回到家时月已在中天。桑吉旦真的伯伯和姑姑也都来了,大家围上来问她在庙里求的结果,措哈旺姆把老婆婆的话跟大家说了。

奶奶喜道:“百丈崖上确实有紫灵芝,以前我阿爸就在那里采到过,谢天谢地,桑真总算有救了。”

斑马道:“百丈崖虽然凶险,但不是上不得,明天咱们一早就去采芝。”

措哈旺姆道:“那奶奶说必须我一个人上崖采芝,还要一物换一物。”

妈妈道:“咱们以后到庙里多供养些青稞和酥油,也就算是换得了。”

斑马道:“芝都是一样的,谁采来都能用,今天都早些歇息,明一早咱们就上崖。”

斑马他们都睡去了,留奶奶和措哈旺姆守着桑吉旦真,泽郞娜姆也坐在旁边不愿离去。

奶奶说了一会儿话便坐在火炉边开始打盹,泽郞娜姆也靠在奶奶旁边睡去了。措哈旺姆用布仔细擦着桑吉旦真的脸,用指头轻轻梳理着他凌乱的头发。

措哈旺姆看奶奶和泽郞娜姆没有动静,便轻轻地把头贴在桑吉旦真的胸口,听着他微弱地心跳,措哈旺姆轻声道:“桑真,我一定采到芝医好你。不论我怎么样了,你都要好好的。”


七、

斑马一早起床时发现措哈旺姆不在家里,再仔细找,粗绳和背篓也不在,斑马一拍大腿道:“坏了,这瓜娃子自己上百丈崖了。”

大家急急奔向百丈崖,百丈崖还半藏在清淡的夜里,大家先朝崖上大喊了一阵,便分头去找。

太阳出来了,斑马在崖下找到背篓和一株紫芝,木初格日在河滩找到了措哈旺姆的一只鞋子。


八、

奶奶用紫芝煎了水给桑吉旦真喂下,中午时桑吉旦真便醒了。听着桑吉旦真开口叫奶奶,奶奶又哭了。

下午桑吉旦真也挣扎着来到百丈崖,大家在继续寻找措哈旺姆,从板德河到红卫局再到岷江,顺着岷江几乎寻到了马尔康。

有人发现板德河的水越来越清。

奶奶到观音庙去求活佛指点该去哪里寻措哈旺姆,活佛说她已经魂归极乐净土,寻得寻不得都是一样。奶奶向活佛说起板德河的水变清了,活佛说那是情人的眼泪。奶奶又说要谢谢老婆婆给药方医好了桑吉旦真,活佛说观音庙里从来就没有过那样一位老婆婆。

开始挖土豆了,大家停止寻找措哈旺姆,观音庙的大东家把措哈旺姆的事告知了土司老爷,夫人差人送来十头牛和一车粮,许诺木初格日长大了可以到官寨当家兵。

斑马和桑吉旦真在地里挖土豆,奶奶和妈妈在家里剥玉米晒秫秆。木初格日背着措哈旺姆的背篓在地里捡土豆,捡着捡着就又哭起来。

土豆收成很好,但没有人欣喜,也没有人庆贺。

奶奶拿出在崖下捡到的那只鞋子对桑吉旦真道:“这是措哈的鞋子,你再看一眼,明天你阿爸要用这鞋子给措哈筑坟。”

桑吉旦真捧着鞋子道:“奶奶,鞋子就留给我嘛。”

奶奶道:“这使不得,你还小,还要找婆娘。”

斑马道:“地里的活也都干完了,你明天就回家去吧,以后还是要常来看奶奶,奶奶年纪大了。”

桑吉旦真抱着鞋子道:“我不回去了,这鞋子我留着,我的婆娘只有措哈一个。”

奶奶和妈妈哭了起来,木初格日和泽郞娜姆也哭了起来。

第二天,斑马带着措哈旺姆的两件衣服到山上筑坟,桑吉旦真以当家汉子的身份跟在后边,奶奶悄悄地将那只鞋子偷回来埋到了旁边的土里。

从此桑吉旦真带着泽郞娜姆住到了斑马家,任凭奶奶赶、伯伯姑姑来叫、东家来说,就是不走。

后来奶奶托人给桑吉旦真说了几门亲事,他都拒绝了,再后来左右邻居都没有给桑吉旦真提亲的了。


九、

两年后泽郞娜姆被观音庙大东家的儿子讨去了做婆娘,在卓克基官寨做家兵的木初格日也在官寨安了家。

三年后奶奶走了。七年后妈妈没了。十一年后斑马也没了。

桑吉旦真把夫人给的牛和地都捐给了观音庙的活佛,自己到色达出家落发修行。


十、

又过了十年,桑吉旦真学成归来,在百丈崖对面的山坡上建了一座名为紫芝的寺,每天坐在寺门口对着百丈崖念经诵佛。

起先仙芝寺香火冷清,桑吉旦每日只是对着百丈崖诵佛念经。后来到仙芝寺里拜佛和修行的人逐渐多起来,桑吉旦真每日做的依旧是对着百丈崖诵佛念经。

不知何时起,百丈崖上生出了一朵云,早上随着诵经声响而出,晚上随着诵经声落而隐。

随着庙里的诵经声,云朝升暮隐,看着桑吉旦真老去,看着寺里的小师父们长大又老去,看着后来有位师父把仙芝寺改名为不昧寺……


第四章、


伴随着最后一声哀叹,女子的故事讲完了。

我问:“你就是措哈旺姆?”

她说:“措哈旺姆已经魂归极乐净土,我是谁不重要。”

我问:“你都不在乎你是谁,为何不把云散去呢?”

她说:“他用一生渡我,我要等他一世。”

我问:“他要是再不回来了呢?”

她说:“他不回来是在渡别人,他留下了庙陪我。”

我问:“你知道‘除却巫山不是云’么?”

她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一朵云。”

……


第五章、


我被雨水的滴答声和鸟叫声吵醒,我似乎做了个梦,梦里好像有个叹息的女子对我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白塔里升起松柏味的烟,经堂里传出师父们早课的诵经声,百丈崖上升起了云,师父站在栏杆处看着远方。

我小心地走下长满青苔的小路,小路两边的草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

我说:“师父,对面山上的云里住着神仙。”

师父说:“谁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说:“师父,我看见那朵云晚上会隐到山沟里”

师父说:“万物皆是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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