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西谷东边的林子依旧笼罩在一片神秘的迷雾之中,就如同流逝的那八百年光阴那样,即便是冷冽的冬寒都透不过那层结界一般的迷障。
若说九重天上是四季如春的景色,那么位于惑西谷以东的这一方老林便是永恒的深秋。
时光仿佛定格在了那一刻,只有化泥的尸骨留下了被岁月蹉跎过的痕迹。
便是在那一年的深秋,神族一代名将基延神君在此处悄无声息地陨落。只剩下这一片苍茫,如烟如尘,如同一张陈旧的裹尸布,草草得将此处的秘密掩盖了起来。
苍暮对此地的印象早已是模糊不堪。彼时他第一次来此处时,是元神形态,飘飘荡荡得从墨神山远道而来。这便是司战一脉间维系的纽带,在羽化后,仍得相聚。
五百年前,两位不甘归于混沌的司战元神就这样重逢了。时隔春秋三百载,岁月如梭,恍如隔世。
此刻,基延神君正坐在自己的坟头支着腿观赏眼前的这一幕。他的儿子正抱着他那未过门的儿媳妇坐在地上发呆。
这八百年间,鲜少有人涉足此地。每日对着这愁云惨淡的迷阵,时间久了,基延神君便也麻木了。苍暮统共来过三次,却没有一次算是来给他上坟的。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剩了个元神,第二次来是托他办事,这第三次则看起来像是送葬的。
基延神君本就死得怨,死后也是暴尸于此,即便有儿子也没能来给他送终送葬。眼前这一幕看久了,老爷子心里多少有些嫉妒。他麻木的情绪起了些波动,扰得他心烦。就算知道自己这醋吃得没道理,但基延神君依旧不能自已地吃着这无比晦气的醋。
基延神君生前好歹是八荒统帅,统帅自然有统帅的脾气。他发起脾气来的时候,向来使的是冷暴力,叫人提心吊胆还琢磨不透。他觉得这样一来能显得自己城府深,还能叫人不痛快,可谓是一举两得,何其乐哉。
这一招成功地忽悠住了八荒无数的英豪,却唯独对他自己那嫡亲的儿子无效。究其原因,便是因为苍暮比他更沉得住气。正应了那句古话,一脉相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基延神君觉得倘若自己真同这小崽子杠上,大约真能杠上一辈子。司战这一脉人丁凋零得厉害,到了这一辈,就剩了苍暮这一颗独苗承香火。基延神君当年便是在这因由上吃了闷亏,认了怂。回回还没等儿子同他杠上,自己就先很没骨气地服软了。
心中的妒火影影倬倬,烧得扭捏,基延神君想要开口却又不知当下该说什么。且他也觉察到即便自己要说什么,苍暮大约也听不进去。
苍暮似是有所感应,朝他父君那处幽幽一望,冷冰冰地道:“你有话就问。”
基延神君嗤之以鼻,“我问了,你就会答?”
“不会。”
“那你还让我问!”
“怕你憋坏了元神。”
还真是个孝顺儿子!基延神君的嘴角抽了好几抽,随即头顶冒出了一缕袅袅青烟。
他叹了口气,“我早晚得被你这小崽子气得魂飞魄散!”
苍暮含沙射影,“总也好过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气得神魂俱灭。”
虽是一句不中听的话,可基延神君却被噎得默了。这八百年,他确实一直纠结于遭衡曜诓骗暗算一事。倘若不是老鬼督以元神化迷障,强压着这股怨气,大约他早就走火入魔,要么魂飞魄散,要么出去祸害四海八荒。
思忖间,忽有一阵风过,似风又不像风,烟雨般朦胧的迷雾被悄无声息地扰动着。
苍暮收紧了怀抱,警惕地四顾。
即便这处不过是个迷阵,些微的风也应该带来枝叶摩挲声,断不该如此悄无声息。
“你要等的人来了。”基延神君换了一边,继续翘着二郎腿,“无论是哪一任鬼督,来的时候都是这么悄无声息。祖传的本事,没得跑。”
“你倒是挺了解鬼督这一脉的。”
苍暮的一句味深长,得来了他老爹嗤之以鼻的一声哼唧。
基延神君剜了他一眼,“我同老鬼督打交道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玄衣魔尊驾轻就熟地怼了回去,“我与他儿子打交道的时候,你也还在四海八荒作威作福。我怎么就不知道这些内幕?”
这下换做基延神君意味深长了,“那是你俩的交情还不够深!”
“非也。”
缥缈中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否认,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怎么才来!”
苍暮的语气中满含了不满。
基延神君叹道:“这就是你得不到内幕的原因!小崽子,做人要圆滑些。”他顿了顿,“尤其是在有求于人的时候。”
“像你一样,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吗?”
扔下这一句叫人难堪的反问后,苍暮便将老父摆在了一旁。也便是在此刻,迷雾中显了个风风火火还相当喜庆的影子,扑棱着翅膀,好似一只缩成了巴掌大的迷你火凤凰。一团如焰的明光螺旋而坠,渐渐化作人形。
“来的路上便听说洛茵遭了暗杀,所以本督片刻都没耽搁,已经是日夜兼程了。”
鬼督的幻化之能大约出了点毛病,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没能利索得从黛鹊完全幻回仙人法相。长长的火尾缀在身后,头顶还竖着孔雀似的冠羽三根,模样有些滑稽。
伏空承对自己的这种尴尬处境也颇为不适应,刻板的一张脸都纠结在了一起,头疼地同苍暮解释道:“这处迷阵虽是我父亲所造,但是对我似乎不太友好。你若瞧我觉得不顺眼,就把眼睛闭上吧!”
基延神君见怪不怪,“虽然是辣眼睛了些,但也不算太丑。我们都不嫌弃,贤侄你也就不必太在意了。”
伏空承觉得他爹的这位挚友大约是对“圆滑”二字有点误解。
“行了,别废话了。”苍暮焦躁道,“之前你说这里有四个元神。阿承,你现在再探一探。”
鬼督负手而立,长长的衣袖恰好遮住了他未能隐形的尾羽,他胸有成竹道:“五个。”
基延神君一愣,“怎么还多出一个来了!”
伏空承头顶上的三根长羽颤了好几颤,“叔伯,我不算个人头的吗?”
“你来的路上,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苍暮打断道。
“有。来的路上恰巧撞见西南守军,看行进路线,该是往这边来了,大约是来增援的,看样子是要开战了。”他兀自替这位魔族的领袖担忧了一把,“你一个魔尊,难道不回去领着你那些徒子徒孙应战吗?”
苍暮忍无可忍,拔高了嗓门,“伏空承,本尊是问你在这迷阵里有没有发现异样!”
大局观相当重的鬼督大人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抵达的时候我便探过了,这处迷阵并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本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压下心中的不安,玄衣魔尊神色清明,隐忍地哑声道:“算了,先不管他。阿承,你们鬼督一脉秘术颇多,死人尚且都能复生。既然洛茵元神尚在,应当还有得救。你有什么法子?不管什么代价,我都要让她活下去!”
伏空承往他怀中瞧了瞧,眉头当即敛起。许是怀疑隔着薄薄的迷雾看不清,他又往前迈了几步,最后索性俯下身去探查。
“你这可就为难我了!”他伸手边去探洛茵心脉边道,“我一不懂医术,二不懂药理,三……”他蓦然顿了住,探查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
“怎么?”苍暮神色紧张地看向他。
“她伤得如此之重,理应……”
伏空承收了话,术法随即生出,一寸一寸地探着这具本该早就失了元神的仙身。
玄衣魔尊觉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难,亦难以思考。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理应……什么?”
“她早就凉透了,苍暮。”
“本尊不听这些!”苍暮威胁般低吼着,“说你有法子救她!”
“你急什么,且听我把话说完!”伏空承不急不慢道,“这几日你抱着她,应该心中有底。她早就凉透了,但元神却还在体内。”他顿了顿,“苍暮,你可曾怀疑过那第四个元神?”
玄衣魔尊不置可否,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鬼督给了他一个痛快,“那第四个元神,此刻就在洛茵腹中。”
坟头上翘着腿支着头的基延神君一个趔趄,差点栽到尸泥里去。而苍暮则半晌都没能接受这件事情。
伏空承继而诚恳道:“恭喜你,你要当爹了。”
即将荣升人父的玄烨魔尊尚在愣神之际,基延神君却发起了愁。
“洛茵自己的性命都难以维系,我那还没成型的孙儿还能安然降世?”
“照理来说是不能的。”鬼督模棱两可,“但是现在看起来似乎也不是不可能。洛茵的仙身受到重创,理应早就去了。但她的元神却依旧在仙身内,这便说明她尚未羽化归去。”他伤神一叹,对眼前的情况束手无策,“我鬼督一脉虽有些不传秘术,但也只能施在元神之上。像洛茵现在的这个状态,恕我无能为力了。”
好似灵魂出窍一般的玄烨魔尊这才回了神,他幽幽开口,语气沉沉,“也就是说,只要保得洛茵仙身,便还有希望是吧?”他低头看向怀中的未婚妻子,面有痛色,“本尊不在乎什么子嗣,本尊只想她活着。”
基延神君扶额心道:“你不在乎,我们司战的列祖列宗可是在乎得紧!”
伏空承劝他,“依本督所见,洛茵现在还能撑着不羽化,大约便是同她腹中胎儿有关。”他意味深长地提醒道,“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那个元神算得强大。也许他强大到足够将洛茵的元神困在仙身中。你该庆幸有这个孩子的存在,珍惜他,护好他!凡人也好,神仙也罢,哪怕是个妖,当娘的也不舍得自己的孩子。”
话到此处,伏空承长长叹了一口气。即便在过去的这五百年中他都不愿承认,可此时此刻,在苍暮的面前,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当年令儿的娘之所以会叛族出逃,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令儿。她舍不得令儿受罪,亦怕他在鬼界夭折,这才不计后果地将他偷偷带走。”
伏空承说这句话时,耳畔隐约响起了孩子沙哑无力的哭声,那张毫无血气的小脸在眼前一闪而过,叫他心疼又无奈。
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孩子病弱、妻子不告而别、苍暮陨落、以及他的元神挣扎求生……所有的事情都挤作一团,如同迸发的烈焰撒下的火星子,引燃了一条又一条狰狞的火舌,让他疲于奔波,心力交瘁。最后,他将怒火发泄到了妻子身上,绝情地斩断了他们的姻缘以及她与令儿的母子亲情。
伏空承也曾经扪心自问过,倘若此事发生得是时候,自己还会否做出同样的决定?
他亦承认自己后悔了。可即便如此他也明白,当那一句决绝说出口的那一刹那,他们便再也回不去了。
回神时,鬼督发现自己的双手正在颤抖。他暗暗握紧了拳头,急于平静下来。现在不是追忆自怜的时候,亦如五百年前那样,他的兄弟遇到了大麻烦,需要他施以援手。
稳住了呼吸,伏空承伸手扶住玄衣魔尊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别低估了这孩子,也别低估了洛茵。冷静点,苍暮!事情还没那么糟糕,而你还有很多事要做。惑西谷外就是个大麻烦,现在下令撤军才是最好的选择!”
“还没到撤军的时候。”玄衣魔尊紧了紧怀抱,目光柔软地看着怀中并无生气的洛茵,“况且我也并不准备将洛茵交给衡曜那个蠢货,那只会害死她和孩子!”他顿了顿,似是下定了决心,“那个两面三刀的小人若执意要以此为借口挑衅我魔族,也便印证了他的自私自利之心。本尊倒是也想看看,他能为了一己私利妄为到什么程度!”
“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伏空承不遗余力地劝道,“就算不把洛茵交出去,也不至于要开战那么严重。”
基延神君适时插了一句,“带着洛茵撤军回魔都城,便等同于给了神族借口出兵攻打魔都城。届时从山大军、南翼军、西南守军三军联合攻城,这才真是要死到临头了。不仅仅是洛茵和我孙儿,整个魔族还有数万天兵都得跟着一起陪葬。”他盯着伏空承的头顶心看了一眼,忍了又忍却终是没能忍住,“贤侄啊,你头顶上那三根毛太影响你的智商了,剃了吧!”
伏空承:“……”
被消遣了一句的鬼督大人按着自己额角凸起直跳的青筋默了半响,觉得自家老父在交友方面委实有些过于随意。
他两手一摊对玄衣魔尊道:“那你准备怎么办?躲在这迷阵中不出去了?一直躲到洛茵醒来?还是干脆躲到你儿孙满堂?”
苍暮的眼神犀利地扫向他,“你哪只耳朵听见本尊说要当缩头乌龟了?”
“恕我直言,我还真觉得你是准备在这处打洞安家了。”
玄衣魔尊正色道:“本尊择了此处,自有道理。既然你束手无策,便替我跑一趟魔都城,将王城医官招来。”
伏空承脸色阴沉了下来,不悦道:“本督好歹是鬼界之主,你竟遣我去跑腿!”
“正因你是鬼界之主,才有法子将他带来此处。”苍暮不容置喙道,“闭上嘴,快去快回!”
这些年,苍暮的脾气还真是越发招人嫌了!堂堂一界之主耷拉着脸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便化作黛鹊展翅跃入苍白的迷雾中。他火红的长羽宛若燃烧的火把,渐行渐远,最后化作了一点繁星,消失在了远处,带去了玄衣魔尊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