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继鬼督之位，掌鬼界大能后，这片阵法便纳入了我的掌控范围。此处元神发生的异动，本督都能感知到。起初，这里只有基延神君，平静安宁，仿佛一座无主的荒坟。直到有一日，突然闯入了第二个……”
洛茵的呼吸一瞬静止了，“苍暮？”
伏空承点了点头，“猝不及防……”
她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天帝说他是死于魔族的地盘上，难道也是假的？”
“此言不虚。我虽在这个阵法中寻得苍暮元神，却在第一时间便将元神带去了他的尸骨之地，想看一看还能不能挽回。我到那处的时候，山火还未消尽，滚滚浓烟直冲云霄，零星火光将那山头映得如同将熄的炉灶一般。那时，那座山头还没有名字。后来，被叫做没神山。现在，叫墨神山。”他比划了一下这二字的区别，“洛茵仙君，你可知苍暮上位为尊后为什么在第一时间就把那座山的名字给改了吗？”也不及洛茵回答，伏空承便沉沉叹道，“因为在那里，苍暮做出了选择。他的仙身已经烧糊了，不能再用了。苍暮若是宿在那堆焦骨上，便就和基延神君一样，只能当个孤魂野鬼。没有人能看见他，也没有人能听见他。只有我与我那不足半百人的小部族，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洛茵连说话声都开始颤抖了起来，“所以……所以，他到底做了什么样的选择？你又做了什么？”
鬼督伏空承叹出了一腔积压在心底五百余年的万千感慨，却并未觉得如释重负。
洛茵焦急逼问道：“你倒是说呀！”
“他那时很愤怒。其中原因，他至今都不肯说。”他怆然一笑，“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想来这原因也是不太体面的吧！他让我去给他找个身子，助他重回于世，”他顿了顿，“报仇……”
“报……仇？”洛茵彻底糊涂了，“占人仙身自然不道德，以苍暮的为人他定然不愿意。但他到底是遭魔族迫害身陨的，又为何要去占魔族之人身，与他们为伍？寻个妖身岂不更合理些？”
“大约便是他太仇恨魔族，是以才选了魔身吧！”
“他若当真憎恨魔族，又怎会成魔尊，还成了个体恤民生的魔尊？”
伏空承一时语塞，他摸不透苍暮的心思，至今都没能想通其中道理。
洛茵垂着头，似是在沉思，又仿佛是在追思。忽然，她好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语气一转，犀利道：“鬼督大人，我该相信你的话吗？”
伏空承看不清她的脸，但从语气中，他听出了几分危险。
“说到底，这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这里是妖族，我又怎知你不是个化形的妖怪？”
对于这突如其来且毫不遮掩的质疑，鬼督却并不怎么着急为自己辩解。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这位仙子，诚恳道：“当年那一役皆传八荒统帅那一路全军覆灭。战事确实惨烈，然幸得一人存。”
洛茵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洛茵仙君当年是苍暮麾下要将，不会不认得广泽这个人吧！”
洛茵闻言浑身一颤，几乎都快要不会呼吸了。
她当然认得，广泽是苍暮的贴身侍卫。从前苍暮带着自己偷溜出营四方浪漫，回来时总免不了要看广泽的脸色。他每每都是一脸快要气死了但又打不过的形容，憋屈地与苍暮四目相对，义正辞严地提醒苍暮注意自己的身份与职责。
苍暮这个神仙，向来是严于待人，宽于律己的。别人违反军纪的时候，他罚起来毫不手软。轮到他自己要犯军纪，连眼睛不带眨一下的。
自然，广泽的苦口婆心苍暮从来都当耳旁风，吹过就算了，半点没往心里去。
洛茵一时有点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继续探这个可疑之人的老底。她如坐针毡一般，在这片迷雾中自己同自己过不去。许久，她才反问他，“鬼督大人，既然你说广泽还活着，那为何这五百余年里，他都杳无音信？”
“那日我族族人在山洞中寻到他时，他已是被火舌舔得遍体鳞伤，就连面容都辨认不出了。”伏空承顿了片刻，“族人将他带回鬼界，本以为活不了的，却没想到他伤成那样还能幸存下来。他毁了容貌，也不愿见人，后来便索性在鬼界安顿下来了。”
“广泽他现在还在鬼界？”洛茵不免有些激动，“我……我以为苍暮带走的那一路军都死光了，没想到……”
“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去了。”
伏空承衣袖当空一挥，眼前白茫茫的浓雾便好似幕布一般铺展开。在那上头，映着个黑衣人。他的帽檐低低得垂着，将面容掩得很彻底。可即便如此，洛茵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广泽走路的时候非常稳健，快如疾风，只是有点儿外八。这个行步的姿态她不会认错，而他腰间的佩剑，她更不会认错！
“广泽……”洛茵这下总算是放下了芥蒂，肯信眼前的这个人了。她迫不及待问道，“那苍暮……你快接着给我说说苍暮的事情！”
鬼督大人娓娓道：“当时替他寻宿主也花了好一番功夫。太弱的不行，一来受不住这么强大的元神，二来也于复仇事之事无益。但太强的也不能用，名声越大，认识的人也就越多，容易被人瞧出破绽。最后，我们便择了现在这个。此魔名为玄烨，是魔族一员弃将。”
“弃将……”洛茵低低呢喃着，“苍暮这些年该有多不容易……”
伏空承接了她的自言自语，“即便这些年他高居尊位，却并不稳当，内忧外患不断，有的是人想要取他的性命。所以不要怪苍暮，他分身乏术，也怕连累了你。”
“我并没有怪他。只是……”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轻不可闻，“只是心疼他那些年……”
“他的确吃了很多苦。将元神塞进一具陌生的身子里，这件事情实则有违天理道义，更何况那具身子还是有主人的。”伏空承抬手看了看自己，“为了将苍暮的元神融进这具魔身中，本督耗费了不少，也尽了全力去修缮。但苍暮毕竟是一个失了仙身的元神，且执念与怨气皆太重，当时已有走火入魔之势，故而他本该入鬼界。”他无奈一笑，“这段时间你跟在苍暮身边，该也看到了，他脚边时不时便生出的曼珠莎华。即便他占着这具魔身，依旧是个半死之人。这便是佐证。我总担心有一天他会失控，就像鬼界无数执念过重的元神那样。可苍暮同他们不一样，他太过强大，若有一日他失控，大约便是这四海八荒的末日降临之时。”他顿了顿，沉重道，“洛茵仙君，苍暮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稳重可靠的神仙了。他是魔族至尊，心性受魔身所染，再加上元神的执念与怨恨，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不会的。”洛茵断然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苍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否则他也不会五百多年都隐姓埋名，弃我于天朗山。”
伏空承神情严肃地看着她，“他的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你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他继而道，“苍暮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处理魔族内患，时机尚未成熟。”
她颇有自知之明，心虚出声，“是因为我……”
“正是因为你。”他的语气中并没有丝毫指责的意味，只是在平静地就事论事，“因为你的出现，让他有了破绽，被敌人捏了七寸。深陷泥潭，他不得已才硬着头皮先行处理内患。”
“我听说了，他赢了。”
“洛茵仙君，就算是神仙也有气运耗尽的一日。这次气运站在了苍暮这边，但下次呢？他为仙时，尚有失策之事，更何况他现在为魔，整日里行在刀锋剑影之中。”
洛茵默了好一会儿，她的头一直低低得垂着，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可能残酷了些……”
“别说了。”她打断了他，“鬼督大人的意思，我听明白了。”
“你当真明白？”
“你想让我离开，走得远远的，让苍暮没有顾虑地完成他的复仇大业，平复他心中的积怨。”
伏空承沉声道：“我觉得你并不明白。”
洛茵这才把脑袋抬了起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冷冷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给个痛快。
“苍暮料理完魔族的内乱就抛下一切出来找你，说明他把你看得比复仇更重要。事已至此，怕是他再难一门心思处理自己的事了。”鬼督大人站了起来，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地上的洛茵，又用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口吻给了她一个痛快，“既然洛茵仙君你已经掺和进来了，那么不如干脆帮个忙，帮他赶紧把事情了结了，你们也好继续过日子。”
这听起来倒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可洛茵到底不是个几百岁的幼仙，也不是什么刚成年还未经世事的纯良小仙，三言两句自然诱惑不到她。
她了然道：“这忙，怕是不小吧？你这么处心积虑拖我下水，苍暮知道吗？”
“这忙的确不小，且还有点危险。”伏空承复又唔了一声，“暂时还不能让他知道，不过他早晚也是要知道的。”
“先说来听听。”
他遂就不苟言笑地把这个忙同洛茵说了一说。
末了，洛茵看了他好几看，语重心长道：“不管这件事能不能成，我觉得苍暮都会把你给削了！”
鬼督大人苦笑了一番，“乱世当前，本督也只能舍身顾全大局。之后若是仙君你不慎丢了性命，本督便当是一命抵一命。倘若仙君届时还有命在，那就替我在苍暮面前说几句好话。此事轻重缓急我已道明，就是不知道仙君你愿不愿帮这个忙？”
洛茵睨了他一眼，两手一摊，“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难道我还能拒绝？”
伏空承遂客客气气地朝她拱了拱手，“本督替天下苍生先谢过仙君的深明大义。”
“别！”洛茵伸出了个巴掌，“鬼督大人的谢我可受不起，怕折寿！”
伏空承脸上的笑意更甚，明显是意识到了对方嫌他晦气。
她正儿八经道：“有些话我得先交代在前头。此事成了还好，若是不成，必须把事情闹大些，把脏水往妖族身上泼个彻底。我被一群妖弄死了，整个妖族都别想好过，不然我做鬼也要闹得你鬼界不得安生！”
“你死了谁都不好过！”鬼督大人语重心长道，“此行凶险，仙君万万小心。给自己留条活路，也放我鬼界一条生路！”
……
厚重的浓雾如同层层薄纱，将刺眼骄阳散落的光辉滤得温和而又温暖。周遭鸟鸣清脆，叽叽喳喳，扰人安睡。
洛茵从梦中转醒，隔着浓雾听到鸟叫便知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她就在这个迷阵的阵眼旁，往前一步，便能雾开云散，就能看见苍绿的林子，以及林间枝头停歇的小鸟。
在这迷阵里困了这么久，洛茵有点怀念外面真实的世界。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苍茫，平静地朝着那未知的远方跪了个端正，遂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们并没有来得及拜堂成亲，洛茵自觉此举名不正言不顺。
她腆着脸皮对着雾气道：“基延神君在此处怕是也不得人来上个坟。日后待事情解决了，我定和苍暮一起来给您老好好祭扫一番。后面的一段时间，神君您可务必醒醒神，再显显灵，保佑我与苍暮事成。”她顿了顿，很不厚道得决定对一个元神威逼利诱，“若是此事不成，您这儿可就真成了荒坟了，您老也不愿意永远待在这里当个孤魂野鬼吧！”
话音刚落，头顶闪过一道光亮，将灰暗的雾色映得一晃明亮。隆隆雷声随至，洛茵伈伈然抬头一望，赶忙缩着脖子闪身跃入了阵眼。
她心道：“嚯，这老爷子还真是个激不得的暴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