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课

教室的窗帘是蓝色的。当一阵风吹过,窗帘鼓起,扰动无数在阳光里漂浮的粉尘。黑板是浅绿色,数学老师正拿着一个三角尺在上面画图。我看向窗外的一颗沐浴在五月阳光里的树。我认识松树、柏树、泡桐树、桉树、黄葛树、银杏树,还有各种果树。但是我不知道外面这棵树是什么树。上小学的时候,有这种树的地方,必定是我时常出现的地方。成群的绿壳金龟子歇息在树干上,并且总是挤在一起。我小心翼翼靠近,迅速出手一把将它们盖住。它们竭力挣扎,足尖划动我的手心。偶尔会有一两只从我的手掌边沿逃脱,但我从来不会落空。我将它们抓在手里,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褶皱的塑料袋,然后,将紧握的拳头放进袋子,收紧袋口。在我松手的瞬间,它们以为即将奔向自由,扇动翅膀在里面乱窜,发现逃脱无望后又很快停了下来。这个场景是我的记忆里多次相似情形的叠加。当我提着扎口的袋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总是突然意识到时间是循环的。但是现在,时间是一个螺旋,直觉告诉我此刻是前几天一堂数学课的重复。

我开始在作业本背面画出一只金龟子的形体。它们有很小的头部,头上有两个弯曲的小触须。它们背甲很漂亮,大多数是一种晶莹的亮绿色,一小部分是艳丽的橙红色,我认为是经常被阳光照射产生的颜色变化。它们有六只细腿。我会在它们后面的一只腿上绑上细线,牵着它们飞行。这种乐趣现在我是体会不到了。童年已经结束了。

我突发奇想,将那两条触须越画越长,像是美猴王孙悟空头冠上的长须。如果我有孙悟空的本事,就可以留一个分身在教室里,另一个分身去学校外面的书店看书。哪怕是在书店站一节课也好过坐在教室里胡思乱想。我知道同桌蒋白宇的课桌里面就有一本漫画。但是自从上次的事情过后,我就再也不想在课堂上看课外书了。当时也是在上数学课。我看书太入迷,嘴里又衔着一个笔盖子,不知道怎么就把笔盖子吹响了。我感受到一点乐趣,完全忘了是在上课,之后连续用力吹了几下,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大。然后突然就被数学老师扔了一截粉笔头。当我一脸茫然的抬起头时,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数学老师气坏了,让我站到了教室外面。到晚上自习课的时候,我又被班主任叫了出去,在他的办公室外面挨了三板子。挨那三板子真是很难受。我的手肿了好几天,写字都困难。我也真是蠢,应该伸左手的。

教室里总共有七排座位,我在靠窗的第五排。进入初中二年级以后,我的身体长得很快。但只是长高,没有长肌肉。有一个我一贯不太喜欢的同学,给我取了一个绰号“长劲鹿”。每当别人这样叫我,我都不会理睬。但我也没办法制止他们。这个绰号增加了因为身体瘦弱而产生的自卑感。夏天我从来不穿短袖和短裤,因为不想暴露自己纤细的胳膊和腿。有时候别人无意间提到“猴子”“筷子”“竹竿”这一类词的时候,我都会心头一紧,我不希望又多一个绰号。我喜欢穿宽松一些的衣服,这样看起来没那么单薄。但是我的衣服都有点小了,去年穿刚好合适的校服裤子现在短了一截,露出脚脖子。我还没自己买过衣服。我没有勇气走进那些品牌服装店。里面的衣服价格昂贵。看到那些导购员我就感到一阵恐慌。她们一定会嘲笑我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但是在地下商场买衣服我又不会砍价。蒋白宇的衣服都是他自己买的。他只比我矮一点点,比我壮实一些。他的所有衣服都很合身,都是在步行街买的名牌。他比我大六个月,刚过了十四岁生日。他过生日的时候请了一群朋友吃火锅,我也去了。他被一群人围着祝生日快乐,其中有他在隔壁班的女朋友。我发现大家都准备了礼物,只有我是空着手去的。我不知道被邀请参加生日聚会是要送礼物的。吃完火锅他们又去了KTV,我没有去。

那天在班主任的办公室外面挨了板子,我又被叫到办公室里面挨训。我一直低着头,无论班主任问什么都只回答“嗯、唔”。我眼里还有眼泪。不是我爱哭,我从不轻易流泪,只是我还从来没挨过板子,疼痛把我击败了。班主任教我们物理。我物理学得很好。那天下午刚好有物理随堂考试,我觉得题目都比较简单。卷子就堆在班主任的桌子上。他把我的卷子抽出来,我只错了一道选择题。我发现自己看错了题目。他夸了我一句,说我脑袋瓜子很聪明。“但是数学为什么学不好?”他问我。我觉得头皮发痒,就抬起手抓后脑勺。然后我就注意到有一个穿校服的女学生,坐在班主任对面的桌子上改卷子。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生。班主任继续问我:“为什么不听数学课?”哎呀,叫我怎么回答呢。那个女生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的头皮已经炸开了花。这时候进来一位手里握着玻璃茶杯的男老师,也是我们年级的一位物理老师。他站到了那个女学生的身后看她改卷子,偶尔和她说两句话。班主任教训了我一会儿,之后,就和新进来的男老师交谈起来,把我晾在了一边。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学生轻声对新进来的老师说:“老师,改完了。”在得到老师首肯后,她站起来离开了办公室。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坐在门附近的一位女老师问她:“嘉吟,你妈妈这次跟我们出去旅游吗?”

她是赵嘉吟。她的名字具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我以前经常听别人提起她。前面几个学期的开学典礼上,我也曾经看到她上台领奖。但是我距离领奖台太远了,没有看清她的样貌。她是整个年级最聪明的几个学生之一。她的爸爸前一年是学校的教导主任,现在是学校的副校长。她的教室就在我的头顶。今天上午去操场做课间操的时候,我就见过她。她总是扎着高马尾。她走路的样子十分特别,背挺得很直,脚步轻盈,胳膊肘微微向内收,两条纤细的手臂向外甩动。我每天都希望能见到她。只要她出现,我的心脏就骤然加速跳动,身体产生一阵奇妙的舒爽。这种感觉令我十分着迷。大部分时间她从出教室的右手边下楼梯。我每天都在右边的楼梯口等她出现。有时候人都走完了,我还是没看到她下楼。然后我就飞快的跑到操场。这时候她已经站在队列里了。有一天傍晚,我从食堂出来的时候发现了她。于是我远远的跟在她身后,直到她走进一栋教师宿舍。她住在六栋二单元。上周日我看到她和两个小孩都穿着白色跆拳道服走在学校门口。这会儿她可能就在我头顶前面一点的地方坐着。我前几天经过她的教室,看到她坐在第二排。我们的空间距离只有几米远。操场上有几个班级的学生在上体育课。透过树叶的间隙,我看到一个班的学生正在操场边的台阶上练习蛙跳。我们昨天的体育课也是练习蛙跳。我的小腿这会儿还有一点酸痛。那些正在蛙跳的人当中,会不会有一个是她?

操场上响起一阵哨声。是体育老师的集合哨。刚才练习蛙跳的学生跑向操场边的一棵大树下,排成了几行。我小声问蒋白宇:“还有多久下课?”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对我说:“20分钟。”唉,时间过得真慢。我看向教室后面几排,有两个同学支着数学课本趴在课桌上睡着了。也只有数学课他们才有胆量睡觉。有一个没有睡觉但是也没有听课的同学发现我回头看,冲着我挤眉弄眼。接着他旁边的人也对着我无声的喊话。从他的口型我知道他是喊的“长颈鹿”。我转头看向黑板。数学老师问大家:“这一组对边是否相等?”“相等。”我听到蒋白宇跟着大家一起说。

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听数学课的?上学期我被任命为数学课代表。那时候我很喜欢数学。我每天的工作是收发数学作业。数学老师瘦高身材,喉结突出,鼻梁很高,一副金属框架眼镜架在上面。他讲课的声音不够洪亮,性格虽然温和但是脸上很少有笑容。我原本十分期望能够得到他的认可。但他极少和我说话,对我的态度也是一贯的冷漠。他总是纵容后面几排学生在课间的各种小动作,偶尔批评他们,也只会说:“你可以不听课,但是不要打扰别人听课。”于是后面几排的学生在数学课上就大胆的睡觉了。总有一部分人不爱做数学作业。其他课代表会把没有交作业的那些人记在一张纸条上,夹在作业本里一起交给老师,老师会在课堂上点名,惩罚那些不写作业的人。我也曾经这样做。但是数学老师没有任何反应。收作业成了最让我头疼的事。每天晚自习前我会在黑板上写:明天上午第一节课后交数学作业。收作业的时候,我走到每一个人的课桌前,询问他们有没有做作业。即使这样我收上来的作业也是越来越少。我对数学老师满腹抱怨。难道他没有发现作业少了很多吗?在与那些不交作业的同学进行斗争的过程中我感到无所依恃,而我的责任感又迫使我不能轻易放弃。有一段时间我饱受煎熬。到最后我选择了逃避责任,再也不收作业了。之后大部分人也就不做数学作业了。但是数学老师每天依然会布置作业。班上几个勤奋上进的同学会自己把作业送到数学老师的办公桌让他批改。偶尔学校会检查作业。他就会在下课的时候提醒我把作业收上来。我内心对他充满了怨气。我开始反感他讲课时软绵绵的声调,他细长的手指让我觉得厌烦,他呈卷曲状的头发让我觉得厌烦。我被这种厌恶的情绪所控制,根本没办法认真听他讲课。于是我放弃了数学这门课。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的各科总分一直排在班上第四或者第五。上学期期末降到了第十。这个学期半期考试又降到第十七名。将来我会是什么样?不是下周或者下学期,而是初中毕业之后。我们的美术老师觉得我有画画的天赋,希望我能学画画,将来考美术学院。素描作业他总是给我最高分。他说我对形体的把握非常准确。我们班有一个学生一直跟着美术老师学画画。学画画要买的东西太多了,是很大一笔开销。我有一点喜欢画画,但我最大的兴趣是阅读。如果我不能考上一所不错的公立高中,很可能会中断学业。然后就要离开家乡外出打工。我有一个大我两岁的堂兄就在广东打工。广东在地图的南边,坐火车需要一天一夜。未知的命运让我感到恐惧。我时常幻想成为一个完美的自己,能够学好每一门课,身体也变得强壮。数学考一百五十分,语文一百四十分,英语一百四十五分,物理一百分,历史一百分,政治九十五分。我的分数超过赵嘉吟,成为年级第一。期末考试的时候她会是我的邻座。考完试休息的时候她会问我一道很难的物理题。当然对我来说不算很难。我的篮球技术也变得很好。在我抢下一个篮板的时候,她会在场边为我欢呼。当我们打完球,她会给我递一瓶矿泉水。周日我们一起去练习跆拳道。回来的路上我们很愉快的聊天,我们都喜欢阅读,我一直把她送到她家楼下,她上楼从家里拿一本书借给我,然后等我读完就去她的教室门口还给她。幻想是人生第一大乐趣。

我有点饿了。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我翻开课表。下午有一节历史课。我喜欢历史课。历史老师讲课很有趣。他经常讲一些历史人物的故事。曾国藩和李鸿章都是很厉害的人物。康有为伪造了皇帝的诏书骗了华侨很多钱,是个伪君子。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娶了漂亮的林徽因。怎么还不下课啊。

操场上又响起了一阵哨声。一些学生拿着羽毛球拍从教学楼另一边的球场走到操场上。这是最后一次集合哨,应该快下课了。昨天体育课上老师说下周测一百米跑。这学期要测一百米、实心球、立定跳远。没有哪一项是我擅长的。我尤其害怕测一百米跑。我总觉得自己跑步的姿势很难看。站在跑道边上的女同学小声说话我都觉得是在嘲笑我。

头顶的楼板出现挪动凳子的声响。大概是要下课了。数学老师开始布置作业了。“第一题、第三题、第四题。”我都懒得在数字前面打钩,我是不会做作业的。终于,铃声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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