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雪中的八哥
作者谷春华
一
冬干干得要炸裂,仿佛水里也能起灰尘,山也干得直响。林间的枯叶里不时发出细细的声响,那是八哥们在落叶间觅食虫子的声音,它们一边觅食,一边发出“干!干!干!干!”叫声,有些虫子被它们从枯枝里啄出掉到地上,就有三五只八哥去抢,没抢到的就直接到八哥嘴里去夺,拚命的场面不亚于饥饿的穷人抢夺富人门口施舍的残汤剩饭。一口水井,里面的水已所剩无已,渴了的八哥落到井里低着头汲一口水然后仰起脖子吞下去,然后又低下头去汲。
孤独的刘小脚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挑水。可是那水只够挑一担的,还要等半天才能挑到。那天早上,他去挑水,看见几只八哥在喝水,他不想打扰它们,就等在井边,等它们喝好了他再挑。
他看看天,蓝得怕人,一丁点儿云彩都没有。已经是深冬了,眼前的山一片苍凉。落叶乔木早收起了威风,变得和他一样瑟瑟的。只有那林间的女贞子和兰草自得地在林间逍遥。
他只有一个人在家。老伴死了,死在山坡上,连招呼都没和他打就去了喜爱的世界。老婆和他一样,太瘦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也瘦,瘦得两个颧骨像两只牛角。儿子在外面打工挣到钱了,在县城里卖了房子。孙女前两年住在家里。有孙女在身边,他悉心照料,早上给她梳头,然后给她打荷包蛋吃,中午给她炕猪油饼吃,晚上给孙女洗衣服和鞋子,把孙女打扮得像只会飞的八哥。孙女像他的影子,他走到哪里,孙女跟到哪里。那时他没有那么瘦。脚也特别有劲。上坡下岭,健步如飞。有一次,一只八哥落在他半朽的大门前,他早上开门,见那只八哥躺在地上不动,他想把它赶走,那只八哥却不走。他于是知道,那只八哥老了,再也飞不动了。他就抓来一把米撒在地上,那只八哥就慢慢地吃。孙女一醒就喊爷爷。刘小脚就叫孙女起来看八哥。孙女见了八哥,问爷爷八哥为什么见了人不飞。爷爷说八哥老了,再也飞不动了。于是刘小脚找来一个盆子,里面垫上松毛,把八哥放进去,又拿来一只碗,碗里盛满水。八哥喝了水就不动了。孙女就找来一把椅子坐在盆子边陪着八哥。
刘小脚见八哥喝好了水,就下到井里,用瓢慢慢舀水,他怕用劲大了,把水搅浑了。他每只桶只舀大半桶就不再舀了,他还要给住得不远的邻居小荣留一些。
二
这条冲的人家都搬走了,没搬走的也在冲口路边盖了房子。于是,这鸡犬相闻的百冲就只剩下他和小荣两个老人守着这条冲的山和田还有他们的家。很多田都荒了,荒芜的杂草诉说着往日的繁盛。只有他家的田和小荣的田边还堆着包谷杆和拨掉的杂草。
刘小脚的脚是在帮妹夫整田时被他用火锨给铲去了半截。那天整田时,他以为脚下有条大黄鳝,于是使劲用力一铲,把左脚的几个脚指头齐刷刷地铲掉了。疼得他在田里不住地打滚。妹夫给他送到镇上包扎后,让他在他家休息,说瞧好了再回去。他却让妹夫用板车把他拉回了家。他不能做重活了,妹夫就给他治了一套打铁的工具,于是他在家里支起了红炉,帮人修农具。因为修农具的人太少,炉子常常是冷的,也就挣不了什么钱。
他刚挑起水打算往回走。这时,小荣也挑着水桶来了。他于是停下来,说也来挑水呀。小荣说是的,缸里一瓢水都没有了。于是刘小脚放下水桶,接过小荣肩上的扁担,拎起水桶帮小荣打水。小荣则站在井边看刘小脚舀水。
小荣也死了丈夫,快六十的人了,还能看出年轻时的小巧玲珑。她的脸像山上的野樱桃,小巧又晶莹。年纪大了还像山间的雀子般骄健。只是岁月的摧残让她的两眼蒙上了一层烟夕,让她走路有些看不清路。
小青啥时候回来?小荣问。
小青是刘小脚的孙女,以前小青在的时候,经常去她家玩。他的一个儿子也搬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看家。儿子说要把她接到城里去,但只是嘴上说却不行动。再说她也不想搬,守着这个老窝习惯了。到了城里她吃什么呢?在儿媳嘴里觅食吃还不如山间的八哥,自由自在。再说这冲里还有人住,她一个人也不至于孤单。
快了。放寒假了就会回来了。刘小脚说。其实说这话他心里没一点儿底。小青回不回来他一点儿不知道。
小青那么懂事,一定会回来看你的。小荣说。
那是。刘小脚一边舀水一边回答小荣的问话。
冲里没个孩子真不习惯啊。小荣自言自语道。
刘小脚说,那啥办法呢。人往高处走嘛。刘小脚说着用手擦了一下眼角。刚才舀水时水把眼睛给迷了。
我们家的小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两个孩子都在城里上小学了。
刘小脚舀好了水,把水提到井口,然后各自挑着水离开了。
人一走,那树上的八哥又飞到井里来喝水了。有时只能以水充饥,延续残存的生命。
三
天终于下雪了。头天下午只是纷纷地下,到了晚上就拚命地下,铺天盖地地,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冻死。早上起来,刘小脚开门,却开不开,原来雪把门封了。刘小脚想着,好多年没下这么大雪了。就去找出大袄子披上。然后踏着雪到杂屋里拿出铁锹去铲雪,他要修条路到菜园子里去,弄些菜回来。他一个人吃不了多少菜,平时弄一篓子菜回来要吃好久。可现在家里没有菜了,他要拔些萝卜和白菜回来炖腊肉吃。他一边铲雪一边扭头看小荣家。小荣家的门也开了。他看见小荣也在铲雪。他想铲好了去帮小荣铲,把两家的路打通。
小荣脱了衣服,穿着红色的毛衣。刘小脚铲得更起劲了。那红色的毛衣,刘小脚印象最深,那是小荣穿了好多年的毛衣。每当小荣穿上红色的毛衣,刘小脚就要多看一眼,心里也会起波澜,不过仅是波澜而已。他对小荣不敢有非份之想。但意淫他还是敢的。不过那是在被窝里,他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妻子不知道,儿女们也不知道。
刘小脚铲到井边了,离小荣家不远了。刘小脚看到小荣也在往水井这儿铲,刘小脚说,你不用铲了,我来铲。
小荣果然没铲了,也不说话,慢慢她进了屋。屋里一会儿就升起了炊烟。小荣每天的工作就是做自己的饭,洗自己的衣服,还要喂两头猪。鸡也喂了几只。此时鸡子在屋檐下咯咯地叫着,小荣把包谷撒到阶檐上,那鸡就在阶檐上啄着包谷。她还要把冷猪食热一热再喂猪。
刘小脚很快接上了通往小荣家的路,可他没往前走,而是返回家里。雪还在下,他身上落了一身雪。他拍掉身上的雪。也开始喂猪子和鸡子。接着又开始在火笼里生火。火生燃了,屋里就有了生气。他用铜壶打来水挂到铁钩子上,那吊钩子能升能降,还是他祖上留下来的。水烧开了,他把水灌到热水瓶里。又就着火把昨晚没吃完的菜放到火里热。热好了又热饭,然后坐在火边吃饭。他吃得很快,几口就吃完了。他把碗放到锅里。
其实他的心早在外面。他于是走到门外,看小荣在做什么?
小荣正好站在门口,也不知在望什么。
刘小脚喊,过来烤火。
小荣答应了个好,就往他家走。路上,小荣走得不紧不慢,小脚的目光跟着小荣移动。到了跟着,小脚说,也不知城里冷不冷?
小荣说,他们有空调,冷啥子冷。
小脚说,快进来烤火。
小荣进了屋,小脚把洗脸毛巾递给小荣。小荣双手换着拍掉头上肩上的雪。小荣说,这雪下得有些怪。
小脚说,这天你说哪天不怪?比人怪。
小荣说,没你怪。说时,脸上的笑容很甜。
小脚说,你坐,我拿红薯来烤。
小荣说,刚吃饭,吃啥红薯啊。
小脚说,慢慢烤,饿了再吃。
小荣没搭理他,坐下来烤火。火笼里的柴圪塔很大,已烧了一半。小荣拿起火钳子将圪塔上的炭火戳下来,放到火笼边的罐子里,他们要逼炭,为以后引火做准备,也可以烧炉子。
小脚选了又选,将又圆又光的红薯拿了四五个全都扔进火里,用火掩好。然后挨着小荣坐下。
屋里暖和多了。不一会儿就闻到红薯的香气了。小脚看小荣出了汗,说,把外面的袄子脱了吧。
小荣也感到了热,就把外衣脱了,只穿着红毛衣。小脚感到屋里亮堂多了。
小脚说,你穿这件毛衣真好看。
小荣说,都旧得不成样子了,可又舍不得,不过穿着还暖和。
小脚用火钳子拨圪塔上的火,一边拨一边说,小青最爱吃烤红薯了。
小荣说,小强也是。城里倒是有烤红薯,不过哪有我们自己烤的好吃呢?
小脚觉得老这么坐着没意思,故意抬杠说,城里烤得也很好吃。我吃过一回,是吃小青剩下的。烤红薯还是热的好吃。
小荣说,我也吃过。不过是姑娘从城里带回来的,冷的。你说,要是小青和小强他们在多好啊。又有雪,又有烤红薯吃。
小脚说,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不过快过年了,他们也该回来了。
小荣说,没有雪回来多没意思。
小脚说,要不我明天去城里把他们叫回来。
小荣说,不是星期他们咋回来?
小脚有些失望的样子。又觉得没有很好的话题再交流,于是用火钳拔出一个红薯来,用手捏一捏,软了,说,好了,你尝。说完剥了皮,把红红的有些透亮的红薯递给小荣。
小荣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吃。吃了一口又连忙吐出来,说好烫。
小脚说,你慢点儿。又没人跟你抢。
小荣于是慢慢吃起红薯来。
小脚则用火钳子翻另外的红薯。
小荣吃完了红薯说,我该走了。
小脚说,急啥呢,又没事,这火正旺呢。
不了,我回去看电视去。
小脚没再挽留。看着小荣起身走出门去。
外面的雪还在下,小荣的身上很快落满了雪。小脚说,当心脚下滑。
小荣扭过头来笑着说,我啊像你,小脚。
小脚是刘小脚的绰号,最忌讳别人喊了。不过小荣喊他倒是蛮高兴的。
送走了小荣,小脚看见门前雪上有几只八哥在叫,于是进屋舀了一碗包谷糁倒到门前台阶上。他进到屋里,几只八哥就摇摇晃晃地来到台阶上吃包谷糁。
四
雪快化的时候,小青回来了,穿着厚厚的红色羽绒服,脚上也穿上了厚厚的雪地鞋。
他爸爸把小脚这边的两层小楼门打开。那是他们早几年盖的,现在已有些过时了。不过在这个满是雪的世界里还是显得有些高大上。
小青没有进自己家的门,而是进了小脚爷爷家的门。一进门就说,爷爷,给我烤红薯。
小脚高兴地说,好,好,我现在就给你烤。
儿子刘雄把买的东西放进屋里,喊,老爹,你中午做点儿饭。我们冷锅冷灶的。我给你带了袋米。一会儿给你提来。
刘小脚说,屋里只有白菜萝卜,剩下的只有腊肥肉了。
刘雄说,你就弄个锅子,蒸点干饭就行。
刘小脚对儿子不感冒。虽说刘雄说过让他到城里去住,可他左想右想还是离他们远点儿好。在一起父子难免会争嘴,与其闹得不愉快还不如一个人在家里守这三间破房子。
红薯还没烤好,小青看见雪地里有八哥在跳着觅食。小青不知从哪里找来个线网子,往有八哥的地方网,没想到一下子网到了一只。
刘小脚连忙跑去叫他放了。说八哥是吉祥鸟,不能随便逮的。
小青不听,一手抓在手里,八哥没有了悦耳的歌唱,只剩下拚命地叽嚓声。刘小脚去夺,小青不放手。刘小脚说,它这么弱,再折磨它会要了它的命的。再不松手我要打了。
屋里的刘雄听见,出到门外,对小脚吼道,老爹,一只雀子要你命啊,这么吼他。
小脚听了,没再做声,只是把眉头皱得很紧。
这时,儿媳黄娟回来了,高跟鞋在雪里一扎一个洞,鞋跟上糊满了泥巴和雪。手里拿着两个雪团,看见远处有几只鸟,她扬手扔了过去,那些鸟并没有飞走。她说,这鸟儿胆子越来越大了。
刘小脚在心里说,它们哪里是胆子大?他们是飞不动了,都快饿死了。
黄娟看见小青不高兴,问是怎么了?
刘雄说,老爹吵她了。
黄娟对着公爹大声说,老爹也是,一回来就吵她,她那么喜欢你。
刘小脚不敢再说什么,他不想破坏他盼望已久的见面。
吃饭中,刘雄对父亲说,老爹,下午跟我们一起去城里住。我和娟儿专门来接你的。
刘小脚问,为啥?
要过年了,我们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里。再说,明年小青要上学了,你去接送她。
刘小脚说,那家里怎么办,猪,鸡,还有田咋办?
刘雄说,什么咋办,卖了不就行了。
刘小脚说,我没想过,我觉得住在家里自在。
黄娟说,老爹,恐怕不是自在吧,听说对门的小荣经常来我们家?
刘小脚心里格登一下,说,怎么啦?
黄娟说,我们可不想找个后妈。
刘小脚说,哪个说的,真是放屁。
黄娟说,不管怎么说,离得远一点儿我们放心。
刘小脚怎么也没想到,儿子媳妇会怀疑他和小荣。本来他没有这个打算,现在听黄娟一说,心里还真地觉得走了不合适。说,我不去,我就守着这个家。
刘雄这时把大脑袋一扭说,这可由不得你。你得听我们安排。
刘小脚本来在儿子面前就没威信,也怕跟儿媳黄娟说话。没想到他们挑起了隐藏在他心里已好久的情愫。说心里话,到了他这个岁数,他已不敢有其他的想法,但自从老婆去世,他的心就在小荣身上,虽然一直不敢说,心里却始终有些依依不舍的。每天看着对门的小荣,他的生命仿佛活得特别有意义。
刘小脚说,我在这里住习惯了,叫我到城里受罪呀。
刘雄说,小青你不送哪个送。我和娟儿都要做事。不做事喝西北风呀。
刘小脚说,那也得等腊月间杀了猪,卖了鸡再走吧。还有园子里的菜也得收呀。
刘雄说,你每个月回来几天弄弄园子不就行了,再说又能吃多少?
刘小脚知道犟不过儿子媳妇,他心里堵得慌,就放下碗,走到外面场子里,他的目光把小荣家扫了一眼,小荣家升起了炊烟,他想,小荣也开始做晌饭了。
小青不一会儿就把那只八哥给弄死了。刘小脚看见八哥就扔在雪上。他找来铁锹把八哥埋到墙当头的板栗树下。
五
刘雄的房子买在一个叫雅居的小区里,大门是用钢筋柱子做成的棚架。上面爬满了青藤。进出门要刷卡。里面有油漆过的松木做成的条凳,太阳早把雪给融化了,显得很干净。
刘小脚已经来了一个星期了。每天像坐牢似地。在家里呆不住,他就来到楼下。在经过绿化的走廊里穿来穿去。路上有不少农村来的老头和半老的媳妇子。他也懒得和他们打招呼。送小青要到明年开学后。现在都是幼儿园的汽车接送。他只到门口把小青领回去就行了。
小青现在和他生疏得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在家时,小青就是他的小尾巴,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嘴里“爷爷”,“爷爷”一个劲儿地叫。叫得他心里像喝了蜜似地。可是现在他听不到一声“爷爷”叫了。有时,他问小青,为啥不叫爷爷了。小青说,你看这么多小朋友,哪个叫爷爷了。
刘小脚问,那叫什么?
小青说,叫老爷子。
刘小脚听了,心里觉得不是个滋味。又四下里看看,他要看看这里到底是些什么人?原来这里大都是农村人。他们在这里买了房子,住进了城市,当了城里人。可是他知道城里的孩子都很礼貌,不像农村来的孩子住在城里,不仅满身的土气,还沾了满身的浪气。于是他就想着还是回百冲老家去,那里他可以大声喊小荣,也可以大声学八哥叫,还可以自由自在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小青变得他越来越不认得了。以前的孙女多可爱呀,扎着羊角小辫,穿着花紧身衣,就像山间的小鸟不停地歌唱。晚上依偎在他身旁,听他讲他小时候的故事,有时讲到吓人处,小青会搂着他的脖子说,爷爷,莫讲了,我怕。
刘小脚会安慰说,别怕,有爷爷呢。
可是几年时间,小青就变得那么生疏,变得他不认得了。他有些伤心。于是他开始装病,可是装了两天果然病了。头疼脑热起来。自己用手摸额头也发烫。眼睛也红红的。精神明显地差了好多。
他对刘雄说要回去看病。刘雄说,你好好的能有什么病。他就拿过刘雄的手往额头上放,让他试试看他是不是在装。刘雄把手一甩,说病了就去瞧。
黄娟打完麻将回来,听说老爷子病了,说,那就回去吧,别传染了小青。
小脚以为自己病了,儿子媳妇会问寒问暖的,没想到态度冷得像路人。他于是提了自己的换洗衣服,出了小区的大门。那天是星期天,一家人都在家,也没人出来送。出了电梯口,他回头看了看电梯,电梯马上关上了,他觉得太寒心了。
六
自从小脚走后,这条冲就只剩下小荣一个人了。除了猪,鸡的叫声,就剩下山的回声了。有时夜里风大,呜呜地叫着,她只能把被子裹紧,把自己交给运气。希望明天醒来还是完整的自己。每天一开门,她就朝小脚家望一眼,要是小脚的门开了,她就开心了。可是那门老是关着。
那天小青回来,她本来是要来看看小青的,可是自从上次小强妈妈回来,说了她的闲话后,她就不再朝小脚家跑了,除非只有小脚一个人在家。小强妈回来是来拿菜的。他们没事不大回来,回来都是有事的,主要是弄菜。他们知道这里还有个母亲,还种着菜。小强回来后也不大理奶奶了,只是跟着他妈。以前小强喜欢吃烤红薯,小荣说给他烤红薯吃,小强说不吃。小荣说给他们摊油馍馍吃,小强也说不吃。弄得小荣很尴尬。不过一般奶奶都不和孙子计较的。她给他们弄好菜,又做饭给她们娘儿母子吃。吃好了,就提着两大包菜,开着车走了。临走的时候,小强才喊了一声“奶奶,再见!”
小荣招招手,算是回答。环顾四周,一条冲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好在山间还有鸟在鸣,还有她喜欢的八哥在叫。
太阳照到的地方雪快化完了,山洼里的雪还很厚。就是小强走的第二天晚上,她早早地洗漱好,关上门,打算上床休息。平时猪到了晚上是不哼的,那天晚上猪却哼得厉害。她以为是有人来偷猪,就一手拿了手电筒,一手拿了跟木棒子,轻轻地开了门,用手电朝猪屋里照。猪还在叫,却没有人。她走近前去,却看见一只麂子在圈里,麂子紧张地睁着两只大眼睛,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
小荣没有再动,她怕惊动它。下了几天的雪,它肯定是饿了,下山来找吃的。她于是走到厨房把晚上吃剩的包谷糊涂盛了一大碗放到脸盆里放到门口。不然猪知道了会和它抢的。可是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麂子一下窜出门去,跑了。
小荣也不后悔,要是有男人在一定会想办法捉住麂子,那可是要值几百块钱呢。回到屋里,她有些后怕。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她就去猪圈里看,那碗饭早被麂子吃得干干净净。随后的几天,她每天晚上都盛一碗饭放到猪圈门口,第二天起来去看,碗都是空的。她想,那只麂子她已经喂熟了。
有天晚上,山上突然了有麂子叫,叫得声音很大。她睡在床上并不觉得吵,反而觉得很好听,她知道有个麂子在陪伴着她。她已不再寂寞了。
有一天,她炒了一碗鸡蛋干饭放到猪圈门口,第二天去看也没有了。原来麂子也吃花饭呢。她于是站在门口笑了起来,并且笑出了声。
就在小脚回来的前一天早上,小荣起来很自然地走到猪圈去看,结果猪圈里有两只麂子躺在那里。她走近,用手去摸,两只麂子身体都硬了。她觉得好奇怪,怎么会死在这里呢,小荣竟有些害怕起来。她再一看,竟有只刚出生的小麂子倦在猪圈的角落里。小荣回到家里,给小麂子煮了稀饭,并加了糖,端到小麂子身边,小麂子可能是饿了,放心地吃了起来。
七
到了下午,小荣还没敢动那两只麂子。她不时地看看刘小脚家的门。门终于开了。她连忙跑到小脚家里,大声喊,小脚,快去看,我圈里死了两只麂子。
小脚刚放下提包,连忙迎出门来,说在哪儿。
小荣说,在猪圈里。
小脚跟在小荣后面往猪圈里跑。看见两只麂子并排躺在一起。小脚觉得有些奇怪。也不敢动。如果是死在路上,小脚不怕,可是死在屋里,又是这样一个死法,让他心里产生了敬畏之心。心想这肯定不是两只一般的麂子。
小脚问,你打算咋办?
小荣说,我晓得还跑去问你?
小脚说,这倒是值一千多块。就是吃也能好好地吃一段时间。
那我们剥了卖了,又是大冬天的,好卖。小荣说。
小脚摇了摇头没说话。
小荣催他说,你说话呀。
小脚说,我不敢说。
小荣说,你个男人有啥不敢说的?
小脚说,我渴了,你烧点儿水我喝。
于是俩个人进了堂屋。小脚找把椅子坐了下来。小荣去烧水。小脚则坐在那里想,到底怎么打发这两只麂子。
水烧开了,小荣给小脚泡了茶。小脚喝了两口。说,我看把它们埋了吧。
小荣问:为什么?
小脚抬起那只残废的脚,说,我这只脚就是打死了一只麂子后残废的。那天他在屋后山上下了夹子,早上去收,发现一只麂子被夹住了,那只麂子用乞求的眼睛看着他,很可怜。旁边还有只小麂子。他二话没说就把麂子打死了。那只小麂子见母亲被打死了,一下子窜出好远跑了。从那以后,那母麂子的目光一直在他的眼前浮现,那只麂子他没敢吃,拿到街上卖了。
小荣说,埋了怪可惜的。
小脚说,麂子是你的,我只是建议。
小荣说,那就埋了吧。我去找挖锄。于是两个人一人提了一只在小荣的田边挖了个坑,把两只麂子埋在了一起。
小荣说,也好,让他们生同路,死同穴。
小脚说,你不要对别人说。然后却站在土包前双后合十作了两个揖。
八
雪还没化完,小脚没事就到水井上去。把附近的雪都铲了扔到井里去,让雪化到井里,这样井里的水就蓄了起来。
小荣以前也是这么做的,见小脚在做,她也跑去铲雪。
小脚一回到家病就好了,浑身舒服多了。
小荣问,你去了几天咋又回来了?
小脚说,不习惯。
小荣问,咋不习惯。城里多好啊。住高楼,坐电梯,走水泥路,还有花园。
小脚说,那不是人呆的地方。
小荣说,那么多人都搬到城里去了。人家是怎么过的?
小脚说,人家是人家,我是我。我不习惯。他看看小荣。小荣的脸有些发红。
小荣知道,叫她到城里去住,她也会不习惯的。她也离不开这井,离不开井边常常说话的人。
小荣说,要不到我家里坐坐,去喝点儿酒去。
小脚说,好啊。
两个人进了屋,小荣围上围腰子,小脚则坐在灶前生火。很快屋里就有了腊肉的香味。他们把炖盆子放在火笼里,就着火笼的火炖着吃。小荣拿来酒杯。又搬把骨排凳,给每人斟了一杯。
小脚也不客气,端起酒杯就喝了半杯。
小荣说,你慢点喝。
小脚说,我在小青那里就想喝酒。
小荣说,那咋不喝?
小脚说,不习惯。
小荣说,我也是,小强家里有酒,我从来不喝。住在那里像坐牢似地。
小脚说,孩子大了,都成了白眼狼。对老的没一点儿尊敬。
小荣说,都这样,别见他们的怪。
小脚说,也是的,划不来。其实在他的心里,他是多么希望得到儿子媳妇的尊敬啊。他只希望他们把他当亲爹看就行。可是他们一口一个老爹,叫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就连小青那么好的孩子,也叫他老爷子。里面夹着多少不尊敬?
小荣端起酒杯嘬了一小口酒说,她真的不该死得那么早。
小脚说,谁说不是呢,要是她在,两个人过我是不会这么孤单的。小脚说着,眼里湿了。他用左手小指头把眼睛勾了一下。又说,你还不是一样,要是他在,你也不会这么孤了。
小荣没说话,她不想在这种场合弄得两个人都眼泪汪汪的。她觉得就这么过也可以,至少不受别人的气。如果有儿女在,她不会有这么自由。她很享受目前的生活。
小脚也没有什么话了,就端起酒杯,一个一个地喝。那酒杯不大,也就半两的样子。他接连喝了好几个。他的小指头不住地勾眼角,似乎也勾不完,其实指甲里早被泪水打湿了。
小荣没他喝得多,只喝了三四杯脸就红了。她摸摸脸有些发烧,看看小脚却显得年轻得多。那单薄得像虫蚀过的树叶似的身体似乎结实些了。
小脚有些醉了,不再说话,头低到两腿之间。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两个人都有了醉意。小荣隐约听到有人喊。就勉强站起来,扶着墙走到门外,只见村里妇女主任和队长来到门前。
他们脚上糊着泥巴,看得出他们走过泥巴路。妇女主任中等个子,长得很结实,脸上的肉好像没发开的馒头,似乎用手都按不动。她大声说,怎么喊你几声都没听见?
小荣听了,连忙把身体堵在门口,问,主任,有啥事吗?
主任说,没事我们来寻魂呀。当然有事了。
队长也是个女的。个子比主任高一些。说话却很和气。主任来找你登记留守老人。
小荣说,我的情况你都知道,你说一下就行了,还让你们跑一趟。
主任见小荣脸色有些不对,问,你屋里还有人啊。
小荣吱吱唔唔地没作回答。
主任拉开小荣的身体,闯了进去,却看见小脚在火笼边打瞌睡。怪不得家里门开着却没人,原来在这里享福。
小荣想做解释,可是主任却训起她来,说,你们儿女都不在家,都要放检点些。你们这算什么话,孤男寡女地在一起喝酒,说出去多难听?
小荣说,不是的,他刚回来,没做饭,我就喊过来一起吃了个饭。也没做什么?
主任的脸有了铁色。说你们还想做什么?
小荣像个做贼地被抓住的现行,没再还嘴。
刘小脚揉着眼睛出来了。说你们吵什么吵。什么检点不检点的。我在这里喝了点儿酒,妨着你们什么了?
主任早看不惯刘小脚不服管教的态度,说,老刘,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给刘雄打电话。刘雄早就叫我们防着你。结果你还真的不老实。
刘小脚拎起椅子要砸妇女主任。被队长把椅子夺了下来。说,你老也老了哪来的这么大火?算了,我们走。说完拉了主任就往回走。
没想到第二天,双方的儿女都回家了。刘小脚被刘雄一顿好吵,甚至骂了两句,把楼房和他的三间破砖房都锁了起来,然后硬是把小脚塞进了车子里。
小荣的女儿和女婿则坐下来和她沟通了好久,说这么大岁数了,何必讨这个麻烦。我们倒是没什么。你到刘叔家我们反而省事,只是说出去不好听。你要是觉得寂寞,就跟我们一起到城里去住。
小荣受不得委屈,说,我什么也没做,你就来这么一大套,真是冤枉我死了。我一个人过惯了,哪儿也不去。要说闲话让他们说去。
女儿在城里超市上班,就是个是非场。任何消息都能在那里扩散。何况超市里还有几个同村的。女婿则在一家公司里做安装工。每月也就几千块钱的收入。每个月还要还房贷,加上小强上学,这培训班那培训班都要上,压力不少。
他们其实也不想让母亲去城里住。可是那风言风语的却让他们受不了。
女儿说,要不你先到我们那里住一段时间,实在住不下去了再回来。
小荣知道女儿的心思,但她就是受不得委屈,要是没有昨天发生的事,她是会依女儿的。可是出了昨天的事,她就要证明她的清白。见女儿一再劝她,她的犟脾气上来了,说,你们走吧,我哪儿也不去。死也要死在家里。
女婿也不想她去城里住,他是被老婆逼着来接小荣的。就说,老妈实在不想去,就不要再逼她了。
女儿顶了他一句,你懂个屁。
僵持了好久,女儿终于拗不过母亲,只好放弃。临走的时候,女儿说,你在家可以,但不准再和刘叔来往。
小荣说,我们什么时候来往过?你可不能往你妈身上泼脏水呀。
九
女儿走了,小荣没有送。在她的心里,女儿成了路人。从前那么依恋奶奶的小强见了她也只轻轻地喊了她一声,使她的心凉到了冰底。
本来中午做好了饭,女儿和女婿还有小强吃了,她没吃,现在他们走了,她也不想吃。她把气洒在了主任身上。她知道是主任给女儿打了电话,女儿才回来问罪的。她搬把椅子坐在阶檐上,眼望着刘小脚的家,那门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打开。
天暗了下来,空气浸透了冷意。她坐了好一阵,屁股都坐疼了,就站起来,却不知做什么好。没了刘小脚这个邻居,家里就没了生气。只要看到他家里有了炊烟,她也感到宽慰。
她到猪屋里去看锅里还有猪食没有,只够晚上吃。她于是就提了篓子到屋后的菜园子里去劈白菜梆子。路上还有雪,很滑,她提着一大篓子猪草往回走。菜园子边有道石墙,有两步石头台阶。她穿着胶鞋,下到第二步时,脚下没站稳,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她挣扎了几下没挣扎起来。篓子也滚出了好远。她想喊,她知道现在就是喊死也不会有人应。她就没喊,只是忍着疼,歪在地上。她不能动,一动就疼。她想肯定是骨头断了,不然没这么疼。歪了好大一会儿,她试着动一下,还是动不了。总不能就这样躺着吧,终于她对着屋前大声地喊了一声,有人吗!没人应,哪个来救救我!还是没人应。
她试着移动身子,把身子摆正。可是两条腿不能动,一动就钻心地疼。她还是慢慢地把身子朝路上摆正,这样她就可以顺着路往回爬。每动一步就钻心地疼。她不再沉默,就一边慢慢移动身子一边喊,有人吗?哪个来救救我!她一边爬一边喊,嗓子喊疼了,喊哑了,终于爬到了门前,却再也爬不动了。
此时,要是有小脚在就好了,只要她喊一声,小脚就会立即跑来帮她,这个小小的门坎她就能过,离得那么近的床她就能躺上去。小脚会照顾她,给她换上干净衣服,给她洗脸洗脚,还会跑去叫医生,来给她治伤。可是小脚不在,一切都是妄想。
天黑了,她就趴在门口,看到的屋她却进不去。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她好想找件袄子穿上。那近在眼前的袄子却成了她的奢望。她还是穿着那件好看的红毛衣。那是小脚最喜欢的,那红毛衣有时会像火焰一样照亮这个地方。
“哪个来救救我!”,“哪个来救救我!”她一边想一边轻声地喊,尽管她已发不出声音。
半夜的时候,她的意识开始变淡,变得像山间的雾,飘忽不定。意识里,小脚给她拿来被子,好暖和啊,小脚手脚很轻,生怕弄疼了她,她的脸上出现了笑容。她笑她遇到了小脚这样的好人,始终对她很好,在她面前她没有脾气,随时可以帮她。可是这次不知为什么?小脚来了,却像不认识她,她喊他,他不理,却脸望着前方走远了。她想她是不是在哪儿得罪他了。可能是自己太冷淡,冷落他了。早知如此,她该让他在家里过一夜,和他做一回,哪怕一回也行。可是一想到女儿她就不敢了。她怕女儿说她,更怕村里人说她,那样说出去多难听啊。她小荣这辈子从未做过丢人的事。现在好像最对不起的人是小脚。可是这一切,小脚能知道吗?
此时,她看见前夫走来,在向他招手,前夫也很瘦,个子比她高些,四方脸上很善良,他们很恩爱。虽然当年婆婆对她不怎么好,可是前夫对她很好,背后总是劝她,叫她忍耐,只有到了晚上两个人睡在一起的时候,小荣才感到家的温暖,前夫的胸膛很温暖,她喜欢靠在上面睡。
她也见到了女儿,女儿是个听话的孩子。虽说学习不好,连高中也没考上,但她很早就到外面打工去了,挣了钱都交给她。出嫁的时候,她把钱都给了女婿,她希望女婿对女儿好。不要欺负女儿。自从女儿搬到了城里,女儿好像变了,变得她有些不认识了。特别是那眼神,里面充斥了焦虑和冷寞。她不想儿子,儿子搬到城里就再没回来。他从小就不喜欢母亲。
她也见到了主任,那个像凶神一样的女人,一个像铁打的女人。她对她没有好感,她总是冷眼对她,好像上辈子欠她似的。她眼里总是说这个女人不好,那个女人风流。其实像她那样的女人才风流呢,背后也不知睡过多少男人,还有脸说她?要不是她,小脚就不会走,她也不会躺在门前进不了门。
在她的意识里,天晴了,太阳好暖和。山上的树都晒热了,热气直冒,地上也冒着热气,那些爱叫的八哥来到门前的树上开始叫个不停。有些老了的八哥有时会掉在地上,她就捡起来扔到粪堆里,那样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粪,和那些粪融为一体了。每每看到那些死去的八哥,她也会想到自己。
十
刘小脚很不情愿地走进刘雄的家。刘雄给他买了个三轮电动车,叫他每天去接送小青。小青总是不愿意喊他,有一回他问小青为什么不喜欢爷爷了,小青说,你穿得这么土,长得也不好看,她不喜欢。
每天吃饭的时候小脚从来不上桌子,盛碗饭坐在沙发上吃。媳妇总是嫌他,说他不讲究,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总说这是城里,不是乡下。在城里就要讲究,不然别人会瞧不起他们。
直到晚上,小青做完作业,躺到她的小床上睡了,他才休息。他很讨厌外面的灯光,一夜都亮着。他睡不好,心里老想着小荣。他想也不知小荣一个人在家怎么样了。要是遇到什么困难怎么办呢,比如摔了跤怎么办?连个扶的人都没有。
终于星期天了。她偷偷地骑了电动车往家里赶。他只拿了旧屋的钥匙。新屋他不管,那不是他的。他只喜欢他的旧屋。旧屋里才有温暖。
到家已经中午了,他开了门,又望了一眼小荣的家,小荣家的门开前。门前像放着东西。他打算烧点热水喝,再做饭,然后喊小荣来吃。
天阴得厉害。又像要下雪的样子。他做好饭,往小荣家走去。他觉得有些气氛不对。小荣早该来迎接他了。只要他一回来她就会发现他的。可是小荣却没动静。
当他走到门前却发现小荣躺在门口,他去扶她,她的身体已经僵硬。阳光照在她的红毛衣上。身上却落满了苍蝇。他去看她的脸。她的眼睛,鼻子里爬满了苍蝇。她的身体开始发臭,气味很难闻。有点儿像死蛇臭。他知道,她是死了几天了。她于是大喊了起来,小荣,你是咋的了,咋死了啊。他的美好期望一下子熄灭了。
他于是跑到冲口,大声却无目的地喊,死人了,死人了。冲口里的人听到喊声,人们随着喊声聚到小荣的家里。队长也来了,却不敢去看。安排人去城里通知小荣的女儿。他们又安排人去看家里有土料没有。有人看了说没有。女队长焦急地问,那咋办。有人说,只有等她女儿回来了再说。小脚也跟着人群回来,一个劲儿地埋怨,你们都不是人,都不是人,人死在家里你们就不知道?
女队长好像有些委屈,说,哪个没事进来冲里行魂呀,各人都有各人的事。
小脚说,你是队长,为啥不能来看看她?
女队长说,你住在旁边为什么跑了?
小脚听了,把自己扇了两嘴巴子,也怪我。
女儿回来了,只离得远远地哭。女婿则买了烟酒回来,给大家上,又请人帮忙做饭。家里热闹起来。又一个一个跪在人前下礼,请他们帮忙,看谁家有土料先借他一用。然后再买了还他。终于有人答应借了。女婿很感激,说难为你救急。
女婿又安排人通知远近的亲戚朋友。到了晚上,冲里热闹起来,鞭炮声,喇叭声,还有来往的人声,将整个冲塞得满满的。冲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响寿师傅来了一大帮,吹的吹,打的打。酒席是另外摆的。唱孝歌的也来了,围着棺材不住地转。嘴里也不知唱的什么。听的人小声说,活着不孝,死了流尿。写账的先生就是本组的,兼看阴阳宅,有时也给人算命。原本蓝色的中山服已经看不出颜色。一个底边四角都磨破了的人造革包放在桌子的中间。有人觉得碍事,要将它拿走,被他拒绝了。平时云游四方,听说组里老了人才赶回来的。管事的师傅不时大声地喊,来客了,主人家帮忙装烟倒茶!
小荣的衣服没人敢换,女儿只好找来口罩给人戴上。帮忙的女人只好在外套上套上寿衣,黑黑地穿了一身。嘴里不时地说,咋遭这样的罪哟。
妇女主任也来了,头上戴着顶粉色的绒帽子,坐在桌子旁,面前摆着一杯茶,指挥人们做这做那的,主宰着葬礼进行。嘴里说,又死了一个,明天还要给镇里上报。
有懂得的人说,她是冻死的。手上脸上都冻黑了。要是早穿这么厚就不会冻死了。
人死众人葬。没过多久,小荣就被一路吹打着埋到屋后的山脚下入土为安了。女儿把家里猪子鸡子能卖的都卖了,锁上了大门到城里去了。
十一
刘雄晚上就辇了回来,要把小脚弄走。小脚却死活不走。他说他喜欢住在这里,城里他住不惯。刘雄的媳妇也劝,小脚说,你们再劝我就死在这里。刘雄没法,只好依他。
快过年了,往年到了小年,刘雄和媳妇还有小青会回来一趟,给家里买些年货。米呀,面呀,还有水果什么的。团过年,他们就到城里享受烟花和繁华去了。对门小荣女儿也会回来,家里放了鞭和烟花贴了对联就走了。
今年刘雄也放了烟花,但小脚一点感觉不到过年的气氛。他只默默地准备过年的柴禾。等刘雄走了,他一个人坐在火笼里烤火,直到瞌睡来了他才去睡。第二天开门的时候,他会不自然地看看小荣的家。那门已上了锁,怕是再也不会开了。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当刘小脚打开门的时候,雪又把门给封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下的。小脚去挑水。这次他没有扫雪,就踏着雪去挑。一条冲没个脚印。他知道这时候是没有人来的。他手里拿根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拐着走在下山的路上。
井被雪给埋了,只露出很小的井口。井里的水已满了。他把水桶伸进水里去舀。这时,井边的树上有几只八哥在叫,他站在井边仰头去看,看了很久。那些八哥并没有被他打扰,一会儿干脆落到了雪上,对着他叫。他想,它们可能是饿了。他于是挑了水回家。舀来一碗米,那是刘雄买回来的。他一把一把轻轻地撒在雪上,那些八哥就不住地啄着米吃。吃了一会儿,都飞走了,却有一只八哥没走。他就站在那里看,不知道为什么不飞走。他又看了看小荣家的门,那门还是关着。他又站了很久,腿都站疼了。他打算回家去,却见那只八哥不动了,他走近去一看,八哥死了。他拿起来用手捏捏,八哥的嗉子里鼓鼓的,身子还是热的,八哥可能是撑死的。他于是想起了小荣,小荣死的时候可能连一口饭都没吃上。
可怜的小荣。
他拿着还有体温的八哥回到家里,把八哥扔到粪堆里,等雪化了他会把粪连同八哥一起挑到菜园子里然后翻进土里。
他点燃灶,炒了两荤两素四个菜,用小碟子盛了,放进一只小篓子里,他要给小荣送去。小荣的坟就在她屋后面。他踏着雪走到小荣的坟前,雪把小荣的坟埋得只剩下一个小包。他扒开雪,小荣的坟连个台阶都没砌。他于是用雪堆了个台阶。把四碟小菜放在坟前,说,小荣,现在只剩下我了,过年了,给你送点吃的来。以后我们还是邻居。你到那边注意身体,有好吃的好穿的尽管多吃点多穿点,别舍不得。你不要给别人省,省了也没用。你看我,一辈子省来省去,结果还是一无所有。
林间的八哥见有吃食,都在树上叫着,只等他离开,它们好来分享这些美食。
小脚一离开,那些八哥都扑上来了。他说,吃吧,吃吧,吃了总比浪费了强。他知道,小荣再也吃不到他炒的菜了。
家里除了他什么活物都没有了。他就把吃剩的饭菜倒到门前,不一会儿就引来了不少八哥。这里的八哥真多呀。他很喜欢听他们的叫声。这个世界,只要还有这些八哥,就会陪伴他,直到他断气的那一天。
过了十五,他开始挖园子,虽然刘雄还找过他两次,可他死活不走。刘雄没有办法,扔下狠话说,你以后死了别指望我埋你。
中午的时候,他发现小荣家的门开了。一个女人穿着红毛衣走到门外,手里端着一盆水倒在地上。然后又返回屋里。他心里一惊,难道小荣活过来了?不可能的。他想。莫不是小荣的女儿把房子卖了,又来了新邻居?于是他急忙朝小荣家走去。
他看到那女人又出来了,四十多岁,头发齐肩披着,长得比小荣还好看。见小脚向她走来,和他打招呼,大哥,来坐。
小脚确信不是幻觉后,连忙说,这房子你买了吧。
那女人笑着说,是啊,听说去年死了人的,就便宜卖给我们了。
小脚问,咋只你一个人?
女人说,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子,说在城里住着没有乡下好,打算把城里房子卖了在这里盖栋别墅。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大哥,以后还望你多担待些呀。
小脚连说了几个好,脸上似乎胖了些,就拎把椅子坐到场子里看红衣女人出出进进地做事。他想,现在是穷人都到城里买房子,有钱人都在乡下盖房子,这世道也不知是在变好还是变坏?他也希望刘雄搬回来住,可是他知道,刘雄是再也不会搬回来了。他只能一个人在这条冲里终老。至于送不送终,是他们的事,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好在,现在有个新邻居了,他就不用成天只和八哥和他的旧房子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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