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历史洪流中的个性张力-长驱入京:汉文帝举重若轻

最早知晓汉文帝是因为中学历史课本中有关文景之治的描述,至今依然清楚地记得汉文帝是一位爱惜民力、勤俭节约的明君。史记中汉文帝“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民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上常衣綈衣,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帏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的记载正是明证。对于属于普罗大众一员的我而言,宽厚勤俭的汉文帝总是比雄才大略的秦皇汉武更有亲近感。

然而,公元前180年,当首都长安的大臣们请求身在代国(今山西中部和东北部和河北西北部,国都在晋阳,即今山西太原)的代王刘恒入京即皇帝位时,刘恒却犹豫不决,差点与成为青史留名的汉文帝失之交臂。在被历史宫廷剧耳濡目染的我们看来,身为皇子的刘恒接到成为皇帝的邀请简直是中了头彩,而面对天上掉下的馅饼刘恒和他的亲信大臣们居然还在犹豫,这不禁让读史的我们觉得刘恒不是矫情虚伪就是佛系至极。然而,《史记.孝文本纪》中的记载却表明代王刘恒和其心腹臣僚对于是否应该入京即皇帝位的讨论是严肃而激烈的:

丞相陈平、太尉周勃等使人迎代王。代王问左右郎中令张武等。张武等议曰:“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此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今已诛诸吕,新喋血京师,此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原大王称疾毋往,以观其变。”中尉宋昌进曰: “群臣之议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桀并起,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然卒践天子之位者,刘氏也,天下绝望,一矣。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谓盘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强,二矣。汉兴,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难动摇,三矣。夫以吕太后之严,立诸吕为三王,擅权专制,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一呼士皆左袒,为刘氏,叛诸吕,卒以灭之。此乃天授,非人力也。今大臣虽欲为变,百姓弗为使,其党宁能专一邪?方今内有朱虚(朱虚侯刘章)、东牟(东牟侯刘兴居)之亲(朱虚侯刘章和东牟侯刘兴居是在长安积极参与消灭吕氏的宗室代表人物),外畏吴、楚、淮南、琅邪、齐、代之强(吴国、楚国、淮南国、琅琊国、齐国和代国都是刘姓诸侯王国)。方今高帝子独淮南王(刘长)与大王,大王又长,贤圣仁孝,闻於天下,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大王勿疑也。”代王报太后计之,犹与未定。卜之龟,卦兆得大横。占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代王曰:“寡人固已为王矣,又何王?”卜人曰:“所谓天王者乃天子。”於是代王乃遣太后弟薄昭往见绛侯(周勃),绛侯等具为昭言所以迎立王意。薄昭还报曰:“信矣,毋可疑者。”代王乃笑谓宋昌曰:“果如公言。”

从上面的记载中不难看出代王的大部分臣僚都反对刘恒立刻入京,主张在代国观望形势变化,只有宋昌认为刘恒立刻入京即位,然而即使有了宋昌从“天时地利人和”出发洋洋洒洒的论述,刘恒依然无法做出决断,以至于不得不求助于占卜,可见其内心之纠结、抉择之艰难。

为何后世王朝政治中无数野心勃勃的皇子们梦寐以求而不得的皇位对于此时被皇位投怀送抱的代王刘恒却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代王刘恒和他的心腹大臣们非常清楚这皇位的背后隐含着变化莫测的前景,因为长安刚刚发生了一场血腥且复杂的政变,刘恒的父亲刘邦晚年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政治平衡被这场政变打破,这就是代王刘恒在是否成为日后千古传颂的汉文帝的人生十字路口踌躇犹豫而无法决断的主因。

刘邦在击败项羽而成为皇帝后,此皇帝却与秦始皇的皇帝成色差距较大,新登基的皇帝刘邦其实是包括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赵王张敖、韩王韩信等在内的诸侯联盟的霸主。刘邦与项羽之间长久的残酷消耗战使得民心思定,且新晋的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赵王张敖缺乏挑战霸主的野心和资历,原本天生不稳定的霸主体系居然呈现出和平的格局。然而,令刘邦最为苦恼的是自己不是长生不老,日益年老的刘邦对于自己百年之后可能出现的刘氏子孙对阵正当壮年且威震天下的韩信、彭越和英布的场景不寒而栗。因此,刘邦身为汉高祖和吕雉身为吕皇后的时间大多用在了削平对于自己子孙威胁最大的异姓王身上。到了刘邦晚年,对于自己子孙威胁最大的韩信、彭越和英布都相继被消灭,于是这三位诸侯的领地和齐国被封给了刘邦的兄弟子侄,刘邦在生前终于完成了以同姓王取代异姓王的布局,单从刘氏所掌握的领土来看汉朝天下已经大半成为刘家的产业。

然而,刘邦却没有将自己从项羽那里继承来的霸主体系彻底改造为君主体系的能力。项羽为首的霸主体系以抗秦功绩作为分封的依据,而刘邦为首的霸主体系是以建汉功绩作为封赏的基础,两个体系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构建在功绩而非血缘之上。刘邦将建汉功劳不显的兄弟子侄封王的同时,也不得不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发布诏书重申自己根据建汉的功劳以分封来酬劳功臣、“与豪杰共天下”的本心不变(附录1)。可见,在消灭了韩信、彭越和英布三位建汉功劳最大的诸侯后,建汉功劳次于他们的樊哙、周勃、灌婴、陈平等功臣变成霸主体系转化为君主体系最大的障碍,因为这些功臣们也是霸主体系的受益者,对于仅以血缘就可以继承为皇帝和诸王的刘氏子孙是否能心悦诚服殊难逆料。在这样的背景下,刘邦不得不收起了以自己宠爱的戚夫人之子刘如意为太子的念头,而留下在诛杀异姓王中出力甚多的吕后去震慑功臣;在这样的背景下,刘邦去世后四天秘不发丧,吕后与心腹审食其筹划着将功臣全部屠杀(附录2),然而终究忌惮功臣掌握兵权而作罢。刘邦晚年,随着刘邦“家天下”布局的明朗,受益于霸主体系的功臣集团与刘氏皇权之间的矛盾日益加深。

继承刘邦皇位的虽然是太子刘盈,但是执掌帝国大权的却是吕太后。站在个人道德的层面,吕后将戚夫人变为“人彘”的行为的确如她的儿子刘盈所言“此非人所为”,是任何时代和任何道德标准下都要严厉谴责的暴行;然而作为政治家,吕后却以她的铁腕维持了刘姓诸王、功臣集团、刘姓宗室之间的大体平衡,开创了“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的局面。内无诸王叛乱、外与匈奴和亲的和平局面使得刘邦末年持续率领汉军主力远征的樊哙和周勃等没有机会成长为新的韩信彭越,功臣集团对于吕氏和皇权的威胁大大削弱。然而,吕后在破坏霸主体系上比刘邦走得更远,吕后在中央分无尺寸建汉功劳的吕氏子侄为王激起了功臣集团无穷的怒火。吕后的铁腕政治和吕氏的高调掌权将刘邦晚年皇权与功臣的矛盾转化为吕氏与功臣的矛盾,且吕氏与功臣之间既无刘邦与功臣反秦建汉的战斗友谊,又有君主体系与霸主体系之间的既得利益冲突,双方决斗的爆发只等并非长生不老的吕后走向生命的终点。

吕后一去世,吕氏与功臣的决斗立刻登场。从牌面上看,掌握京师长安屯卫兵北军和南军的吕氏集团胜券在握,然而缺乏政治威望和决斗意识的吕氏集团却被老练的功臣集团占尽先机。功臣集团与部分不满吕氏专政的刘氏宗室联手,先挑动东方强藩齐王刘襄起兵,乘着缺乏经验的吕氏集团惊慌失措之际以灌婴领军出征掌握了东征的地方兵指挥权,又以灌婴与齐王联合的前景向吕氏集团施加压力,利用吕氏集团保全富贵的人性弱点以周勃夺得北军兵权,在准备最后一击时只有出于对仍在吕氏掌握的南军的顾虑而稍有犹豫,但是当掌握南军的吕产被杀后,功臣集团的追击迅速而无情,“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功臣集团消灭吕氏集团的这场政变,环环相扣,一气呵成,代王亲信张武对功臣们“多谋诈”的评价绝非夸张。

消灭吕氏的政变是功臣集团与部分刘姓宗室和同姓诸侯王合谋的结果,一开始就确立了根除吕氏和延续汉室的政治目标,因此无论此时居于皇位的少帝是否是汉惠帝刘盈的儿子。他都是政变胜利者铁定要抹杀的对象,那么应该由谁来继承汉朝皇帝之位呢?嫡长子制在汉初已经成为社会普遍认同的继承制度,立嫡立长是嫡长子继承制的核心。刘邦的正妻是吕后,仅有的嫡子汉惠帝刘盈已经去世,其留下的少帝兄弟无论是否是刘邦的嫡孙,已经难逃被废身死的命运。因此,对于政变胜利者而言,立嫡已经绝无可能,只剩下立长一途。功臣集团们首先考虑的人选是齐王刘襄,刘襄是刘邦长子刘肥的嫡子,如此便成为了刘邦的嫡出长孙。然而,吕后以太后身份压得宗室和功臣喘不过气来的记忆依然鲜活,功臣们大多不愿意母家强盛的刘襄继承皇位,而代王刘恒是目前刘邦最年长的儿子,更重要的是代王的母亲薄氏成为新吕后的可能性不高,在立长的名义下靠着母后的“弱”功臣们才向刘恒掷出了帝位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附录3)。

此时的刘恒不可能拥有自己将开启文景之治的后见之明,他所能看到的是吕后铁腕下外表恭顺的功臣集团突然发难、果断彻底地消灭了犹豫摇摆的吕氏集团,也不知道功臣们准备彻底清算吕后执政时代留下的少帝,这也是大多数代王官属建议刘恒暂时置身事外而不要急于与狼共舞的原因。由于刘恒的母亲薄氏并不受刘邦宠爱,在吕后执政时代刘恒从来不是重点关照的防备对象,然而时势却把皇位推到了刘恒的面前,他面临着有生以来最艰难的选择,退一步自己不失藩王的富贵,进一步自己却踏入未知的漩涡。刘恒在煎熬中并没有丧失理智,先后派出自己的舅舅和宋昌张武等亲信两批使者赴长安与功臣们沟通联络,在获得长安现状的情报后刘恒决心长驱入京。

当刘恒日夜兼程赶到长安郊外的渭桥与前来迎接的群臣会合时,刘恒却出乎群臣意料地表现出对于皇位的谦让和克制,以代王自居入住长安的代王官邸。直到以陈平为代表的功臣做出废除少帝的明确表态后,刘恒才同意即皇帝位。已经成为皇帝的刘恒没有急于入宫理政,而等到少帝被逐出皇宫的当天晚上刘恒入主未央宫,“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连夜又大诏天下:“制诏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间者诸吕用事擅权,谋为大逆,欲危刘氏宗庙,赖将、相、列侯、宗室、大臣诛之,皆伏其辜。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酺五日。”(附录4)

上述刘恒即位的过程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面对变幻莫测的局势,刘恒局势明朗前静如处子而局势明朗后动如脱兔,在功臣们对于少帝的去留态度明朗之前谦让等待,一旦少帝被废成为现实立刻启动即位预案,以自己的亲信掌握首都和宫廷的军权,以诏书的形式肯定功臣消灭吕氏的合法性,大赦天下和普天同庆则营造出新时代来临的气氛。刘恒的即位过程,动静得宜,一气呵成,汉文帝举重若轻的初次亮剑成为文景之治的起点。

无论功臣们迎立刘恒时有何初心,无论宗室们拥戴刘恒时有何不满,他们都应该为这次选择而庆幸。刘恒因为母家寡弱而成为汉文帝,但是汉文帝却没有因此逞强为诛杀功臣的秦二世,也没有因此化身为威压诸侯的吕太后,他优待大臣,让时间流逝令功臣们退出历史舞台,他和睦诸王,以血缘宗族令诸王们大体安于现状,他把自己的个性刻画在施政中而不是成为皇权的奴隶而抹杀个性。

以白玉无瑕的标准来看,汉文帝并不完美,他猜忌周勃,放纵亲弟(淮南王刘长),但他关注民生,褒奖良吏,宽弛酷刑,以文治取代武功作为帝国施政的根基。汉帝国的正统性从英雄豪杰眼中的“天下绝望”转变为黎民百姓心中的“天下怀安”,秦末乱局中诞生的霸主体系最终在汉文帝手中完成了向君主体系的演变,《史记.孝景本纪》就评论:“汉兴,孝文施大德,天下怀安,至孝景,不复忧异姓”,以实力为基准的霸主体系因文景之治的长久和平而彻底终结。公元前207年,楚军主帅宋义被项羽发动兵变所杀,项羽由此在巨鹿登上霸主之位,公元前180年,代王亲信宋昌力劝刘恒接受皇位,汉文帝由此完成了霸主体系的终结,宋义和宋昌这对父子与霸主体系的兴衰竟有如此的因缘。


附录1

汉书.高帝纪:

(十二年)三月,诏曰:“吾立为天子,帝有天下,十二年于今矣。与天下之豪士贤大夫共定天下,同安辑之。其有功者上致之王,次为列侯,下乃食邑。而重臣之亲,或为列侯,皆令自置吏,得赋敛,女子公主。为列侯食邑者,皆佩之印,赐大第室。吏二千石,徙之长安,受小第室。入蜀、汉定三秦者,皆世世复。吾于天下贤士功臣,可谓亡负矣。其有不义背天子擅起兵者,与天下共伐诛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附录2

史记.高祖本纪

四月甲辰,高祖崩长乐宫。四日不发丧。吕后与审食其谋曰:“诸将与帝为编户民,今北面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尽族是,天下不安。”人或闻之,语郦(商)将军。郦将军往见审食其,曰:“吾闻帝已崩,四日不发丧,欲诛诸将。诚如此,天下危矣。陈平、灌婴将十万守荥阳,樊哙、周勃将二十万定燕、代,此闻帝崩,诸将皆诛,必连兵还乡以攻关中。大臣内叛,诸侯外反,亡可翘足而待也。”审食其入言之,乃以丁未发丧,大赦天下。


附录3

史记.吕太后本纪

诸大臣相与阴谋曰:“少帝及梁、淮阳、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也。吕后以计诈名他人子,杀其母,养後宫,令孝惠子之,立以为後,及诸王,以彊吕氏。今皆已夷灭诸吕,而置所立,即长用事,吾属无类矣。不如视诸王最贤者立之。”或言“齐悼惠王高帝长子,今其適子为齐王,推本言之,高帝適长孙,可立也”。大臣皆曰:“吕氏以外家恶而几危宗庙,乱功臣今齐王母家驷,驷钧,恶人也。即立齐王,则复为吕氏。”欲立淮南王,以为少,母家又恶。乃曰:“代王方今高帝见子,最长,仁孝宽厚。太后家薄氏谨良。且立长故顺,以仁孝闻於天下,便。”乃相与共阴使人召代王。


附录4

史记.孝文本纪

代王驰至渭桥,群臣拜谒称臣,代王下车答拜。太尉勃进曰:"愿请间。"宋昌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无私。"太尉乃跪上天子玺、符。代王谢曰:"至代邸而议之。"  后九月,己酉晦,代王至长安,舍代邸,群臣从至邸。丞相陈平等皆再拜言曰:"子弘等皆非孝惠子,不当奉宗庙。大王,高帝长子,宜为嗣。愿大王即天子位。"代王西乡让者三,南乡让者再,遂即天子位。群臣以礼次侍。东牟侯兴居曰:"诛吕氏,臣无功,请得除宫。"乃与太仆汝阴侯滕公入宫,前谓少帝曰:"足下非刘氏子,不当立!"乃顾麾左右执戟者掊兵罢去;有数人不肯去兵,宦者令张释谕告,亦去兵。滕公乃召乘舆车载少帝出。少帝曰:"欲将我安之乎?"滕公曰:"出就舍。"舍少府。乃奉天子法驾迎代王于邸,报曰:"宫谨除。"代王即夕入未央宫。有谒者十人持戟卫端门,曰:"天子在也,足下何为者而入?"代王乃谓太尉。太尉往谕,谒者十人皆掊兵而去,代王遂入。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有司分部诛灭梁、淮阳、恒山王及少帝于邸。文帝还坐前殿,夜,下诏书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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