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家族

爷爷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瘦瘦的老人,个子不高,头发花白,也谢顶了,他经常穿着一件蓝色的衣服,一副标准的农民打扮,但是见过他以前照片的人都是说他年轻时是个极帅的小伙,我也曾见过一张,那时候的爷爷意气风发,穿着一身军装,炯炯有神的眼睛里让人看到一种朝气。有时候我想,人或许就像山峰一样,刚开始是树木丰美,但是时间久了,风销日蚀,逐步成为颓然之态。爷爷经常回忆起当年打仗时候的峥嵘岁月,他在解放战争的时候参军,走遍了大江南北,他去过四川,来过江南,还到过东北,说到东北的冬天,他眯着眼睛,牙缝里吸进一丝冷气,说:“东北的冬天可真冷,你知道吗?就是冷进骨头缝的感觉。”除了旧照片能让人回忆起那段岁月之外,家里还有数不清的奖章,开个玩笑,我想如果这些勋章都挂在胸前,也许能和勃列日涅夫比一下。

尽管激情退去,不再年轻,但是爷爷依然非常乐观,他平时喜欢看《毛泽东选集》,床头经常放置的书就是五卷《毛选》,书页已经变黄,并且已经被翻烂了,页面上上面密密麻麻做好了许多批注。我小时候到了爷爷家喜欢爬上卧室的煤火台(煤火台是老式建筑里一种供冬天取暖的台子),那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桌子,我拉开小桌子上的抽屉,那里面有一个塑料封面的笔记本,里面也记录了很多《毛选》中的段落,我记得有一段是蓝色圆珠笔写的:“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党在这个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总任务,是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逐步实现国家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并逐步实现国家对农业、对手工业和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

我爷爷谈起毛主席便眉飞色舞:“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蒋介石在日本战败之后想抢夺胜利果实,哼,我们连日本鬼子都不怕,还怕你么?别说日本,美国也不怕,后来我们不是在朝鲜打败了美国人吗?”讲话的时候他眯着眼睛,露出非常骄傲的神情,我感觉他似乎回到了孩童时代。

爷爷非常勤劳,他总是在天刚亮的时候就背上锄头下地劳动了,有时候从地里回来经过我家,给我们带上了很多的蔬菜,在过年的时候,他有什么东西也会很公平地分给三个儿子。他有四个儿子,其中二儿子到原康一个叫做大安村的地方成家生活了,剩下三个儿子留在了口上,爷爷对待三个儿子一视同仁,取得一个相对的平衡。爷爷并不关心家里的琐事,不像很多老人,心里一刻不得闲,总是为自己子女操心、牟利。但是他心中有自己的小世界,就是对过往岁月的回忆,对人民领袖的热爱,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从这个角度来讲,他是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以致很多人说他比较古怪,或许正是由于他这种超然物外的心态,才使他没有太多烦恼,以至于在农村生活清贫的条件下,活到了83岁高龄。

爷爷在解放前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所以作为一名老党员,他始终保持了为人民服务的本色,家乡地处山区,政府部门通过飞机播种、发动农民种植等手段在山上种植了很多的松树和柏树,这样光秃秃的山坡终于披上了常青的外衣,但是这些树木是国家栽种的,不允许砍伐,自然村民也就无法从上面牟利。这样一来,松树柏树长势全靠老天,有的树木枝叶过于繁盛,树干难以长高;有的缺乏肥力,枯枝少叶,长得矮小。爷爷看到这个情形,就自发地去山上修剪这些松树柏树,并且给他们施肥,数年一直坚持了下来。照顾这些树木是一项吃力不讨好的活动,他不辞辛苦地去一个人做着这一项事情,每天很早起床,带上一把小锯、挑一担子粪上山,很晚才能回家,中午则吃一点干粮,喝一点水。几年之后,被他照料的很多松树和柏树都已经长得高大茂盛,再也不是原来那副模样,原康镇政府也注意到这一点,为了表彰他的行为,给他颁发了一个金色的奖框,这是对他来说是一份莫大的荣誉。我难以理解他当时做这件事的初衷:是党员的责任?是对家乡山水树木的热爱?几年后他去世了,给家乡山岭上留下一片郁郁葱葱的苍松劲柏。

解放后,爷爷也在村里做了个小干部,他总是努力参加集体劳动,有一次他去喷农药,由于过度劳累和防护措施不当,病倒在床上,他的身体很长时间都不见好,这样所有的生活重担全部落在了我奶奶一个人的肩上:那时候她的二儿子要盖房子,三儿子(我父亲)也到了婚配的年龄,家里就特别的多,所有的事情都要她一个人张罗,她个人性情又比较急躁,所以压力也特别大。在大概是在1984年的时候,奶奶由于积劳成疾去世了,年纪只有五十多岁。

奶奶去世之后,爷爷的病情也逐渐好转,后来爷爷跟三个儿子分了家,爷爷和四叔家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住在东头,四叔家住在西头,但是他们是分灶做饭的。他那个屋子也是我们全家的核心,我们在外读书,每次放假后都回去造访他,二伯父一家也偶尔来去看他。在过年的时候,我们在大年初一一大早就聚集在他那个小小的屋子里面,于是他那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我有时候也会去他那里看书,但是小时候难以看懂《毛泽东选集》,于是他那里一本《大千世界》便深深吸引了我,《大千世界》是当时一本很畅销的杂志,里面记载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有些像《聊斋》里面一些短故事,我带着既好奇又害怕的心情看了很多遍。

有时候二伯父家的儿子,也是我的堂兄会在暑假里来口上村度假,他住在爷爷家里。有一次他在口上度假的时候,我也住在爷爷家里,我跟堂兄睡在一张床上,爷爷则睡在卧室另外一张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逐渐暗了下来,我们在闲聊着天,不知不觉睡着了。在第二天早上,爷爷给我们做小米粘饭给我们吃,那是一种类似做小米粥的做法,但是把它做的非常稠,里面有油炸过的萝卜片,看上去做法简单,爷爷说:“小米虽然不起眼,但是可有营养了,你看以前八路军就是靠小米加步枪打败日本鬼子的,一个八路军战士一天要走多少路呢,全靠吃小米得到的营养啊!”

爷爷家的二楼是一个矮矮的阁楼,需要顺着一个木梯爬上去,那个二楼的地板是薄薄的一层地板,二楼的窗户也没有用窗棂来维护,窗户开的很低,几乎是落地窗,墙上挂着一些农作物,如柿子和大蒜,在楼上我还发现了一本书,书本的纸非常薄,已经变成了黄色,拿在手上感觉轻如蝉翼,上面的字全是文言文,他说:“这是我小时候上学用的书啊。”年代久远,书的封面早就没了,我怀疑那是一本《论语》。

爷爷家的邻居是一个古怪的、迷信到不行的老头子,爷爷家的房子比他们家高,那个老头就在自己房顶上涂上了朱砂,并且拿了一个镜子放在上面,这样就可以“镇住”我爷爷家,但是据说这样对我爷爷家是不好的,我四婶有一天上房子晾东西,看到这个非常生气,于是用一根长杆子把镜子捅下来,后来发现那个镜子又立上去了,于是我四婶有一次捅了下去……

古怪老头子的后面是村支书的老家,村支书五短身材,但是做事灵活,嗓门非常嘹亮,他在任上做了很久,从我小时候一直到我成年上大学都是他来做村支部书记。村支书家由于盖了新的房子,这座院子都没有人居住了,但是偶尔他还回家一趟,我也曾经去过那个古老的院落,它是一个石头砌成的二层小楼,堂屋一层的屋顶上挂着几个红色的古式灯笼,材质像是皮革,它让我感到非常新奇。

大伯家在离爷爷家不远的地方,他家由两重院落组成,主院落的屋子是一个二层的楼房,在主院子前面是另外一重院落,这个院落的房子非常老旧,那是原来堂爷爷家的,后来大爷不幸去世,他就成了大伯家的一部分,那个院子很小,房间也黑黑的,狭窄阴暗,里面充满了黑暗的霉味,屋檐底下有风雨侵蚀过的累累痕迹,看来在解放以前人们的居住环境确实一般。那个小小的院子里面居然有一个石头碾盘,安静地躺在那里,碾盘上的木头椽子都已经完全腐朽了,碾盘一侧也由于地基软弱略有下陷。小院子古老而神秘,据说它的地下也是空的,是一个用来躲避土匪或者日本鬼子的密道,我对那个小小的院落很感兴趣,但是始终没有看到它的地下通道。院墙边上的国槐树长得异常高大,完全遮住了整个院子,甚至遮住了院墙外的公路。

大伯是个货车司机,他从山西拉煤,到河南的工厂中出售,他长得瘦瘦的,由于长时间开车,背部有点驼,他每次回家的时候都是一身疲惫,身上手上一团油黑色,由于太脏,大娘专门为他备了一个洗手的槽子,他洗手并不是用香皂而是用肥皂。

但是大娘确实一个又洁癖的人,她见到大伯回来一身油污,身上还带着煤灰,她总是皱着眉头,然后把那一身油污的衣服放在南边的小院子里慢慢洗涤。大伯经常跑山西,他会说:“河南到山西那一段特别险峻,那一段叫做野鸡脖,像野鸡一样细,坡度又非常陡峭,两边都是悬崖,还有一个拐弯,你说这有多险,稍微一松油门都可能滑到万丈悬崖。”我听了对这个非常震惊,看来开车的司机都是九死一生啊。由于怕开车的时候犯困,并且装卸煤的时候需要帮手,他每次去开车的时候都要找个押车的,就是替补的司机。

有一次他回到家的时候面带笑容,显得非常高兴,原来他的车经过在山西一段野外公路的时候,突然有一只野鸡飞过来撞在汽车上死掉了,于是他就把那只受伤死去的野鸡带回家来。我看到了它,它的羽毛比一般的公鸡更加鲜艳,体态比一般的家鸡更加轻盈,“怪不得它会飞。”堂兄看着它的身体这样说道,当天晚上,大娘给我们把那只野鸡炖熟了,这可是真正的山货野味,它的味道十分鲜美,比一般的鸡肉有嚼劲。我回到家还跟妈妈说:“那个野鸡真是一点肥肉也没有呢,但是不知为何它会看不见汽车,自己撞上去呢。”

大娘是一个超级爱干净的人,她总是把自己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有时候我也跟妈妈抱怨:“你看大娘家多干净,咱们家多乱啊!”妈妈总是要反驳我:“你看大娘家房间那么多,有地方安置,咱们家房子才几间,当然东西放不下去了;再说了,你和你爸天天东西乱摆乱放,只有我一个人收拾,所以家里才乱!”大娘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常造访他们家,他的父亲长着长长的胡须,他每次来,总是坐在屋檐下的一个小板凳上休息,一边用烟袋抽着旱烟。有时候他还会带来一个白净的小女孩,那是他的孙女,那个小女孩跟我弟弟一样年纪,但是成绩很好,是名副其实的“别人家的孩子”,所以每次那个小女孩来,妈妈总是要跟弟弟说:“要像别人学习”。大娘头上有白头发,妈妈说:“你大娘真是操心的命啊,你看他们家条件那么好,她的心还是操这操那,头发都白了。”我经常看到大娘坐在大门口,让她的邻居帮她染白头发,染完之后我们总是开玩笑说:“大娘你又年轻了。”

爸爸兄弟几个关系还是非常好的,他们有时候工作、生活上遇到了什么难题,比方说孩子成绩下降了、谁家亲戚生病了等,大家总是晚上聚在一起商谈解决的办法,由于大伯是爷爷的长子,所以大伯大娘家里则是我们经常聚集的场所。但是除了真正商谈事情之外,更多的时光则是闲谈,比方说在外读书的子侄回来了、二伯伯一家人来看望我们了,大家也会聚集在一起。冬天比较闲,我们经常会在冬夜和四叔一起造访大伯家里,遇到晴朗的夜晚,月亮会显得非常明亮,几乎如白昼一般,等月亮升高了,我们才会散去,一般是父母抱着弟弟走在前面,我拿着手电筒给他们照路,我常常抬起头看着星空,它似乎近在咫尺,我在这个时候会常常想:“古代的月亮是不是也这样照在人的身上,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那一刻是那么和谐和美好,似乎成为了永恒的瞬间。

大伯大娘家的房子是两层楼房,院子的边上则是一个牛圈,这个牛圈四面用石块砌成,没有顶,很像鲁迅笔下“抬头便可以看到四角的天空。”当然早就没有牛在里面了,只是墙上的石头还是有凸出来的栓牛孔,牛圈里面放满了用来烧火的干柴,它也成了我们玩乐和捉迷藏的场所。

大伯家的车库建设在家门口不远的地方,有时候我们则去他家的车库顶上玩耍,那个车库顶是是用混凝土做的,在乡下到处是泥土的地方,那一块硬化的场地那可是我们的游乐场。车库建在一条小路边上,由于高差的关系,可以很容易爬上去,边上有个歪脖子山楂树,正好可以在那里荡秋千,当然除了“游乐场”的功能,它也有一个“战场”的功能,小孩子们经常在那里打闹,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个比我大四岁的高个男孩打闹,当然我没有占到便宜,他跑掉了,我就哭着去找他的妈妈评理,当然他妈妈狠狠地批评了他。我虽然在战斗中失败,但是我却最终获得了“胜利”。

大伯家门口右拐便是一个斜坡,那个短短的斜坡往下通到马路上,但是由于边上是高高的石头砌成的岸墙,视线并不开阔。在90年代正是交通繁忙的时候,时不时有货车跑来跑去,我有一次突然从斜坡上冲下去,然后在快要到底部的时候减速,之后坐下,这时候一辆货车嘶鸣着从边上疾驰而过,我差点钻到了汽车底下,边上的人吃了一惊,为我感到后怕,他们向我妈妈叙述这件事情,妈妈开始责备我:“你怎么回事?不知道要躲开汽车吗?”我还解释说:“其实我并不是要冲到马路上啊,我在斜坡上已经减速了。”由于那一段公路是从村庄中间穿过的,太危险了,在1996年人们又从村子边上修了一条马路,汽车每次都从那里绕行,这样原来的那条路就成了非机动车道,保证了村中大人小孩的安全。

大堂兄是我大伯家的长子,比我大七岁,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一个少年了。他高高的个子,每当我和小朋友生气的时候,我就会说:“让我哥来收拾你!”但是他性格特别好,从来没有为我出过气。他在年纪小的时候也是比较调皮的,有一次他来我们家送剃头的剃刀,那是我爷爷家的——几家人公用那一把剃头刀(除了剃刀,我们几家也共用播种的耧和蒸馒头的大蒸笼)。他一路蹦蹦跳跳的,没想到一下子掉到一条沟里面,所幸没有伤到,每到谈起这个事情,他还很自豪的样子。

他后来就上了初中了,身体长得很快,青春期的他也比较喜欢臭美了,每次回来都在门口坐在小板凳上照镜子,查看脸上的青春痘。那会儿小虎队很红,他找的那个镜子后面则是小虎队的照片。他还喜欢做手工,曾经用香烟的外壳造了一个坦克,非常的逼真精致,他也很珍惜这个手工艺品,总是把它收藏起来,只是客人来的时候才偶尔让人看一下。

当时初中是在镇上的,离口上村有二十多里的路程。有一次周末放学后堂兄步行回家,他在路上捡到了一个汽车上的电瓶,因为父亲是做司机的,他隐约知道它的价值,但是那玩意太重了,他又没法搬着它回家,于是他就把电瓶推到路边的一条小沟里,这时候有几个同村的同学经过,他便说:“你给我家里人捎句话,就说我肚子疼,让我爹开车来接我。”天色渐晚,有一辆拉货的汽车路过,在他面前停下来,司机头伸出窗外对他说:“小伙子,要捎一下吗?”这个时候他不说话,只做个鬼脸,那个司机就踩了一下油门,开走了。后来在夜幕已经降临的时候,大伯开车找到了他,也得到了那块电瓶。大家都很高兴,看着他在狼吞虎咽地吃饭,大伯脸上挂着笑,一边说说:“这孩子真是没底,吃撑了咋办!”这个故事成了一段佳话,我也受到点影响,寻思着能捡到点什么东西就好了。

后来堂兄上高中了,但是成绩不是很稳定,每次大伯到我们家来都是为了和我爸爸讨论他成绩的问题。有一次听到大伯跟爸爸说:“他不想做体育班长,但是他们的班主任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年轻气盛,坚持让他做,于是他不高兴了,思想斗争,成绩有点倒退。”我爸爸则在坐边上给他讲道理、开导他。后来他成绩又有倒退,原来他那段时间在和一个女孩谈恋爱,当然那后来也有什么结果。为了这件事,我父母在我面前不停教育我不要步哥哥的后尘,不要再学校里交往女孩子——我照做了,结果导致我一点和女孩交往的经验都没有。

小学毕业之后是一个漫长的夏天,我爸爸让我去跟着堂兄学习英语,他那时刚刚高考结束,于是我就每天午后跑到大伯家里让他给我上课。每天来到他家,我看到堂兄刚刚结束完午休,穿了个紫色、白色相间条纹的短裤,从二楼的楼梯上慢慢下来,然后给我上课。从26个字母开始,每天学一课,我手上拿着粉笔,一边在他家院子的水泥地上面写着。后来学到数字“7”的时候,我怎么都记不住它的发音,哥哥就给我讲了一个塞翁失马的故事,告诉seven的发音是和“塞翁”非常类似的。我在自己练习的时候,他则在一边看一本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厚厚的书,我过去一看,原来是《基督山伯爵》,一天又一天,很快那个暑假就过完了,我学习了很多的英语句子和单词。

大伯家还有一个女儿,也就是我堂妹,她和我同岁,只比我小的不到十天时间。堂妹从小就是一个皮肤白净的乖女孩,她在小时候有一个洋娃娃的玩具,她总是抱着它,给它穿衣服,放在床头和它睡觉,那个洋娃娃一旦躺下来,眼睛会自动闭起来,一旦站起来,眼睛又张开了。堂妹除了抱着这个玩具,也和其他小女孩一起玩耍,她和我那性格活泼的表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有时候也常常想:“为啥两个女孩我都称呼她们妹妹,但是性格会如此不一样”。堂妹说话轻声细语,做事也很稳妥,从未让家里人操过心,这与我的起起落落、落落起起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我在小的时候比她高一个年级,后来我留级了,我们就成为了同班同学。她也并没有非常强烈的欲望,一向比较平和,我觉得她是一个很简单、很单纯、很幸福的人。

大娘家房子后边是千钧和李兵的家,其中李兵和李凯家里共享一个院子。千钧家的院子非常古老,都是用石头砌筑,石头的墙体,石板的地面被磨的像镜子一般光滑可鉴,院子中长着一棵参天大树,喜鹊在高高的树枝上架了三四个窝,院子地面的石板缝隙之间显得非常潮湿,只要泼上一点水就显得似乎难以干掉,缝隙里长着厚厚的青苔。千钧是一个极其好动、顽皮的家伙,他长着圆圆的脸蛋,白色的脸上由于冷风的吹拂,有点皴皮,上面泛出一点微红,他比较有攻击性,有时候和小孩子打架,也包括我,但是我们基本不敢招惹他,他有胆子从矮墙下跳下,敢于从高大的树上荡秋千,由于胆大敢闯,他是我们同龄人中第一个学会骑自行车的,他骑在车上就像撒了欢的牛犊,这也刺激我们去努力学骑车,最终我们组成了一个“洋车队”(自行车队),在村中几乎要扯着旗子走家串户了。除了调皮,千钧友善的时候也是非常好的,他们院子的西面是一个非常小的院子,那是他爷爷的老房子,院子狭小而安静,他从大的木门边上的厨房中找到了一个牛角,我拿在手上把玩了半天,这个牛角尖尖的,但是是中空的,越往里面越狭小,原来“钻牛角尖”的典故来源于此啊!

大娘家西边隔壁是大姨家,大姨是妈妈的堂姐,她早年嫁给了我的一个堂爷爷,所以无论从哪边来叫,我们都是亲戚,我在对他们的称呼上形成了一个尴尬的局面,到底我该叫她“大姨”还是“奶奶”呢?后来决定分开叫,我叫她大姨,叫她先生爷爷。大姨家和别人共享一个院子,这在我们这里还是不太常见的,他们家里院子有一棵巨大的洋槐树,遮天蔽日。他们家房子已经建造很久了,屋檐下的石头上都有被水滴滴开的浅坑,整个院子并不大,显得古朴而阴凉。

大姨的女儿就是姑姑,她名字叫燕青,我的印象中燕青姑姑是一个非常文静的姑娘,她大概出生在70年代末,平时住在他们家的二楼,那个小楼是老式的,楼梯非常狭窄,所以可以想象出古代的深闺也是这样的,所以女孩出嫁时才会有“出阁”这一说法吧!我小时候读过一个民间故事叫做《并蒂莲》,那故事里也有个姑娘住在自己家的阁楼上,所以我老是不自觉地把燕青姑姑和故事里的女主角联系在一起。燕青姑姑爱好读书,有时候还会给我讲故事,比方说《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猎人海力布》等等,那些神奇的故事让我着迷。后来燕青姑姑上了牧专,毕业后她待业了一段时间,家里人开始四处为她张罗婆家,后来她嫁了一个原康镇的人,姑父是一个非常健谈的人,我们以为他们性格十分互补,都为她的远嫁感到非常高兴。

燕青的哥哥我应该称之为叔叔,他长得黑胖黑胖的,走路气宇轩扬,以至于总是有人问他:“你当过兵吧?”他常年在工地上做技术员,所以在家的时间很少,每次过年回来的时候他总是一天到晚打着扑克,他声音洪亮,笑起来整个小屋一起跟着振颤。后来他到了结婚的年龄,娶了栲栳沟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那就是我婶婶,大家每当提起她,总是啧啧称赞:“你看那谁谁家的媳妇多漂亮。”

有一个农历五月的一天,叔叔家突然传来消息,说婶婶生了一个小男孩,要我去孩子的姥姥家报喜,孩子姥姥家在大栲栳沟里面,大姨决定派我和燕青姑姑结伴去他家。那正是槐花落、麦子熟的时候,沿途到处是麦香的味道,走在路上时时能听到蝉的叫声,我就不停的到路边的小树去抓它们,后来越来越多,导致我一只手都装不下那么多蝉了。姑姑则按照风俗一边走路,一边在路边石头上放上一点小米,供飞过的鸟儿来吃。七拐八拐我们终于到村里了,大栲栳沟隐藏的很深,只有一句诗句可以形容它:“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们到了村子里,我发现它也是位于一个山谷之中,村子人口很多,山路上铺着板,在村子里蜿蜒伸向远方。村口有个石碾子,还有个小型打麦场,上面堆满了麦秸。我们到了孩子的姥姥家,把孩子出生的喜讯告诉他们,他们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按照风俗给我们做小米汤和千层饼来吃。

再过了几天,到满月的时候,我叔叔按照村里的风俗,用铁桶装了酸汤(一种用醋、蔬菜和面片做的汤),还准备一种薄薄的无酵饼(这种饼是在火上烤熟的,味道独特)。大姨家的人挑着酸汤,拿着无酵饼到村里树荫下招呼人来吃,这时候每家都会派出一个人到那里盛一碗酸汤、拿一个无酵饼来吃,表示喜庆和祝贺,这个过程叫做“划酸汤”。在我的家乡只有在降生长子的时候才“划酸汤”,除此之外,头胎男孩的禁忌也比较多,每到孩子的生日,则要烧香点纸向神仙供奉,孩子出生时要做一枚银锁,用红绳子绑了在脖子上戴一下,每年生日时则要在绳子外面包裹一个红布条,然后用红线缝好;同时用红线串一枚铜钱,挂在孩子的脖子上,随着孩子越来越大,那个银锁的绳子就会越来越粗,而串着红线的铜钱也会越来越多,直到孩子十四周岁,这才算是成人了。

再回过头来讲我的叔伯们。有时候二伯父也会来,他是很早就落户在原康川的大安村了,二伯父是兄弟中跟爸爸长得比较像的人,他常年在外地工作,家庭的重担就落在了二大娘身上。二大娘是一个身体结实的农村妇女,从五点钟就起床开始劳动,到天黑才结束。他们有两个儿子,都处于“放养”状态,所以性格也比较顽皮,我有时候去到他们家,常常听到他在训斥那个二儿子,但是孩子的天性谁能抵挡的住呢?

他们的大儿子叫军强,是我的二堂兄,比我大三岁,长得憨厚,但是从小便活力四射,胆子很大。有时候二大娘到田地里干活,总是要从外面把门锁上,但是他都可以翻墙出去。我对他的印象主要集中在暑假和过年的时候,每次他来的时候我们总是在一起玩耍,他活泼好动,经常在我老家的山上爬上爬下,有时候他住在爷爷家,有时候住在我家。他脑子聪明,我跟他下象棋的时候感觉很难赢过。有一次我舅舅来到我家里,他正好在我家,席间,舅舅让我们喝葡萄酒,我喝了一杯就倒下了;他喝了好几杯都面不改色,舅舅问他怎么样,他说:“有点晕。”舅舅说:“绕着桌子转三圈就好了。”于是他踉踉跄跄绕着桌子转了几圈,最后也没有什么事情,蹦蹦跳跳跑出门了。

有一件事我印象深刻,在我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时候,他也只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在县城的六叔要结婚,我们所有亲戚全都聚集在他家办喜事。由一天晚上一团漆黑,我们听到二伯父和其他一些人商量说:“酒具不够了,我们要龙山宾馆去借一些酒具。”军强和我很想跟着他们去,但是大人们觉得我们太小了,不允许,我们知道难以执拗过,于是我们就等大人们出门了,偷偷溜在后面跟着,与他们总是保持二三十米的距离。90年代县城的照明条件并不是很好,路灯昏暗,由于保持了一段较远的距离,前面的大人们也没有发现我们。走过了一条小巷,在拐弯的的时候,一个三十岁的妇女看到我们两个小孩在走路,就拦住了我们,问道:“你们是哪里的?”我们也并不懂得害怕,二堂兄说:“是大安的。”——这是他家所在的村子。那人说:“大荒的?”,二堂兄接着说:“大安的。”反复问了几次,她搞了半天也没有弄清楚我们是哪里的,然后就让我们走了。我们又赶紧加快脚步,又发现了二伯父他们,我们依然在后面尾随,大人们还是没有发现我们,直到到了龙山宾馆,大人们才看到我们,感到又惊讶又生气:“不是让你们不要来的吗?”我们也没有什么回应,把路上的经历告诉了他们,大人们对这段经历感到匪夷所思。

后来他上了初中,他的成绩总体来说还不错,但是英语比较差。他上初三的时候过年来到口上,我们都坐在大伯家聊天,我看到他拿着英语的书和大堂兄走到楼上房间了一起温习功课去了,他大堂兄帮他补习英文,不允许我们去打扰。过了几个月,在夏天的时候他又来到了口上村,一天的晚上我们正在吃烙饼和小米稀饭,我的两个堂兄来我家做客了,我们赶紧请他俩坐下吃晚饭,二堂兄告诉我们他考上林州市二中,暑假之后要去读高中了,而我也要小学毕业,在假期结束之后要去上初中了。

四叔是爷爷最小的儿子,他长得瘦瘦的,讲话温文尔雅,有时候还冒出几句幽默的话。他很年轻的时候胃就不太好,所以一直很瘦。他在读书的时候也经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原来他们从来没有学过英语,但是高考的时候突然要考英语了,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经过一两次复读,他终于考上了师范大学。四叔动手能力较强,据说有时候他感冒了还会给自己打针。他后来当上了初中老师,在学校里是教数学的,平时在镇里教书,假期会骑着一辆摩托车奔波于山区的口上村和原康川。出于他是小儿子的原因,爷爷非常照顾他。他平时不声不响的,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四叔并不是那个主动挑起话题的人,但是他在补充的时候往往能语惊四座,让大家捧腹大笑。

四婶也是瘦瘦的,她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人,一有空就到工地上去打工补贴家用,在她和四叔刚定亲的时候,四叔经常往她娘家去,后来在一个冬天他们结婚了。我当时只有两三岁,但是还记得他们结婚时的情形。后来四叔和四婶生下了堂弟,他长着八字眉,非常调皮,小时候很喜欢喜欢扮演孙悟空,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在过年的时候他喜欢放炮玩,无论是鞭炮还是二踢脚他都放的不亦乐乎,而我的弟弟则非常害怕放炮,看到他点燃炮仗,总是躲在一边皱着眉头。

爷爷这一辈有四个兄弟姐妹,他有个哥哥,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父亲这一辈也有四个兄弟姐妹,他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到了我这一代由于计划生育,家里只有我和弟弟,这也反应了我们新中国人口的变化趋势。

我的三爷爷是爷爷的亲弟弟,他长着小小的眼睛,心思比哥哥更加灵活一点,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据爸爸讲,三爷爷在年轻时候挑着担子上坡去种地,山路崎岖,扁担由于太重突然折断了,他一下子坐到地上,感觉既劳累又气愤,然后愤而把扁担一摔,发誓不再做农民,要离开山沟沟到外面的世界去。这段经历爸爸给我讲过许多次,他使我想起《陈涉世家》中的“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也让我想起班超投笔从戎的故事。三爷爷走出大山去求学,读了几年师范之后他进了广东省一个机关单位,工作过几年之后又换了单位,在安阳物资局工作过很多年,后来就退休了,在县城的一个小楼里生活。他隔三差五就来一下口上村,看一下他的哥哥,也看一下他的侄子们,我还记得他们老兄弟俩坐在煤球火台上聊天的情形。三爷爷有一个兴趣是中医,他经常向我们介绍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中药,我们这些“山里人”则在一边听着他的解释,这场景很像《百年孤独》中吉普赛人向马孔多的居民介绍他们新奇的科学发明。三奶奶在退休前是一名在银行工作的会计,她有着一头白发,说话温文尔雅。他们有两个儿子,按照顺序,我应该叫五叔和六叔,五叔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带着眼镜,一幅很斯文的样子。六叔则是一个胖子,非常健谈,性格有点像三爷爷。但是我与他们见面并不是很多,有一次过年的时候五叔来口上村,带着他的儿子,也就是的堂弟。堂弟在城里长大,只会说普通话,我感到很新奇,我带着他一起去村里的商店里买零食,听他介绍城里的情形,就像鲁迅小时候听闰土讲起乡下的奇闻一样新奇。总之,我们住在闭塞的农村,三爷爷一家使我们看到了一点外界的影子。

爷爷的妹妹也几乎没有来过,她当时嫁给了原康川的一个姓牛的人,后来他们举家就迁移到山西忻州去了,我从小就不知道有这个姑奶奶,只是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个远方亲戚的存在,因为能时常在爷爷的抽屉里看到她的来信。到后来我看父母每到过年时候都会打电话给她拜年,才知道爷爷有个妹妹。有一个冬天她来拜访爷爷,我终于见到传说中姑奶奶,他们兄妹在一起促膝长谈,我看到姑奶奶也已是两鬓如霜,她戴着一顶帽子御寒。我没有仔细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不知道兄妹一别许多年,他们这次见面时是什么想法,她看到幼年时生长的村庄、儿时玩耍的田野是什么感受呢?

你可能感兴趣的:(李氏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