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洗墨池

嘈杂的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轰炸我的脑袋,从地沟里飘散开的火锅残渣味混杂着臭水和垃圾,一溜子钻进我的鼻腔中,顺着我沉重的呼吸一路往下,直达胃部。我摇摇晃晃地找了根电线杆,单手撑着,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上面张贴了一张医治不孕不育的广告,在漆黑寒冷的夜晚,孤零零地漠视众人。好家伙,老子今天就信了。借着酒劲,我一把将它撕下,揉成一团塞进裤兜里。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我说有就有。我喝完瓶子中的最后一口酒,摇摇晃晃脑袋做好投篮姿势,马路对面,早就满员的垃圾桶不屑地瞪了我一眼,凭我的本事,三分球不在话下。我左腿屈膝,右腿绷直,一手扶着电杆,一手在空中抡了个大圈。进。一阵清晰的玻璃破碎声砸进我的耳朵中,使我晕眩,又使我清醒。

星星早就按照某种仪式驱走厚重的云层在夜空中排兵布阵,闪闪金光从遥远的天际落下,给深夜里每个醉酒的人些许陪伴。我想吐,蹲在水沟边上十几分钟也没吐出来,反倒是眼泪莫名地往下流,钻进脖子里,黏糊糊的。洗墨池街出口处,一家夜啤酒摊前围满了下班的工人,穿着蓝色制服,一看就晓得是镇上轧钢厂的职工。前几年,镇政府为发展经济,全力扶持轧钢厂发展,一个神秘的外地老板接手快濒临倒闭的轧钢厂,建厂房,买设备,许许多多河南人进来这里,给这个几乎一半年轻人都外出打工的镇子注入了新鲜活力。也就是从那时起,我认识了陆露。

烧烤的香味从炭火中溢出,隔着老远,我都能闻到这味,火辣辣的有些呛鼻,但孜然味浓,唾液自觉在口腔分泌。老板我认识,住在镇边,年轻时是街上有名的二流子,吃喝赌抽样样会,局子班房年年蹲,有事没事在街上瞎转悠,看见漂亮的小姑娘就忍不住上去露个脸,说些猥琐的情话,让住在街上的婆婆妈妈们背地里大骂丢人现眼,臊皮下流。可后来这家伙也不知咋的,突然悔改,同隔壁县大山沟里一个女的结了婚,出去打了几年工,回来时娃儿都三岁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有些人作恶多端还能有种,而我一心向善,连只蚂蚁都不忍心掐死却要绝后。一辆火三轮从巷子里驶来,油门踩得那叫一个有劲,想必连轧钢厂里整夜淬钢的声响都比不了。看着三轮车开过我面前,我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就跟这辆破车一样,只能在深夜耀武扬威,搁白日里,绝不会被人多看一眼。夜往深了去,人往死了喝,我裹紧外套,返回火锅店。老张和陈二娃早就喝得不省人事,碗里的火锅蘸料被打翻,油顺着桌布往下滴。地上东倒西歪的啤酒瓶,我数了数,得有一箱。见我进来,给我们上菜的那个被老张叫作小林青霞的服务员终于舒展紧皱的眉头,救命似地看着我。我先摇了摇老张,没反应,又凑在陈二娃耳边大喊了一声,这个瓜娃子,连鼾声都响起了。小林青霞从吧台取来单子,我一看,吓了一跳,五百二。敢情倒过来骂我们是二百五。我开玩笑地朝小林青霞说,零头抹了吧。她没有开腔,转身去收拾桌子,老板从后厨走过来,扫了眼单子,说,一共五百,现金还是微信。

十点多钟,我先给老张媳妇发了条微信让她赶紧来接人,然后扶着已经睡死过去的陈二娃往家里走。他比我胖,挂我身上跟炸弹似的,稍不注意就容易伤及自身。我先是搭在他的肩上,这家伙不老实,走几步就没劲了,后来连拖带拽走了一百来米实在没辙,决定破费一番开个房间。镇上的房子基本二层楼高,一楼店铺,二楼住人,房价也不贵,就是年成太久,墙体都掉渣了。我拖着他走进招待所。一间标房,我说。老板娘四五十岁的样子,短发,烫了镇上最流行的大波浪,还染了个鲜亮的红色,在节能灯的照射下,是有些风韵犹存的样子。五十六。她的声音很细,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粉,要是年轻个十几岁,我肯定按捺不住。交完钱,我拖着陈二娃走到最里面的一间,打开灯,一股子霉味扑面而来。奸商。我一脚踢关门,骂道。

整个夜里,我都属于半睡半醒的状态,陈二娃的鼾声在十平米的屋子里来回晃悠,从天花板到水泥地,从紧闭的玻璃窗到生锈的防盗链,不管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都逃不过他的魔掌。十月末,秋色正浓,夜里湿冷使我风湿的毛病又犯了,招待所提供的薄薄的一层被子御不走寒气。我蜷缩在床上,突然想起那团广告,起身,从脚底下扯出裤子,把裤兜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细细回想,大概是买单的时候弄丢了。仿佛一道光从我眼前闪过,我恍然惊觉这世间的缘分二字。不到六点,搞批发送货的厢式货车,或许是面包车,一辆一辆地从我身上驶过,楼下对面米粉店卷帘门刺耳的声音贯穿我的鼓膜,一时间,我竟分不清黑夜与白昼。

陈二娃熟睡的样子像个傻子,事实上,他就是那儿有问题。我挺同情他的,说真的,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他是我家隔了好几房的亲戚,他爸妈硬是顺藤摸瓜摸到我们家,春酒年年不落,红包次次都大。读初中的时候,我就喜欢他爸妈,甚至一度因此嫉妒他。要说起他老陈家,大概除了他这个最大的败笔,其他的堪称完美,令三村五庄的人羡煞不已。他爸是村上的会计,后来进了镇小学当语文教师,慢慢地熬成了校长。而他妈,样貌身材虽比不上西施貂蝉,但绝对比某些影视明星好看。听说两人结婚时,何等风光,镇上谁家不知,谁人不晓。结果呢,用我妈的话说,那就是吃撑了容易涨肚,吃饱了容易打嗝,等他慢慢长大表现出异于同龄人的言行举止时,他爸妈才发现这娃儿智力有问题。读小学那会,我俩一个班,那时他爸还没教书,全校谁也不认识他,只晓得二班有个傻子,好欺负。一到课间休息,班里的反动分子就跑到他桌子上又涂又画。刚开始这傻子还以为大家同他关系好,乐呵呵地站在旁边拍手称赞,过了一段时间发现不对劲,想要冲上去阻拦他们,却像拎小鸡似的被扔到一边。那时学校有两个费头子,不读书,整天就在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里玩烟盒片儿和弹珠,许是太过于无聊,放学后跑到我们班教室门口蹲他,等老师一走,立马冲进教室里,前后门一关,课桌一搬,翘着二郎腿坐在他面前,指着他鼻子说,叫爸爸!他紧握住书包,吓得翻白眼,想要走开,却被班上其他几个人拦着,如困笼之兽。我在教室最后一排,正拿着扫把扫地,见他们这般流氓行为,不晓得从哪里燃起了正义感,扛大炮似地冲过去,挥舞手中快扫秃了的扫把就是一阵乱舞。在冲锋陷阵的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很多种结果,大不了就是拼个你死我活,最不济缺胳膊少腿的,但谁也没料到,陈二娃这个瓜娃子竟然抓住了我的扫把,把我当仇人往桌边顶,吓得其他人赶紧让开。好心当成驴肝肺,要是有后悔药,我肯定不会管他,就在我火气涌上来那一瞬间,他竟然一把推开我往后门跑,书包也不要了,门一开撒腿就往大门飞去,我猜那一刻,他比谁都清醒。慢慢的,他把我当朋友,他爸妈也就把我当干儿子一样对待,有他一份就有我一份,后来硬是东拉西扯和我家扯上了亲戚关系。行吧,亲戚就亲戚,反正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陈二娃我罩了。结果第二年,他爸就来到学校教书,关系一传出去,谁也不敢再去欺负他。

他翻了个身,衣服从被子上滑落,我把外套一披,起身捡起,平平整整地搭在白里透黄的被子上,出门买早餐。在轧钢厂复工以前,镇上的早餐店要六点多七点才营业,外地人一来,有的五点就开门了。厂里二十四小时开工,半夜经常能听到钢筋撞击机器发出的巨大响声,穿透云层,穿过砖瓦,进入村人深浅不一的梦里。我走到门口,一阵寒气袭来,牙齿忍不住打了个架,嘴巴冻得有点僵硬。我往对面的米粉店走去,老板刚端出两层蒸笼,揭盖,热气扑面而来,紧随其后的是馒头和肉包的香味。四个肉包,两碗肥肠米粉,二两,红汤,打包。我一口气说完,找了个椅子坐下,店里没人,老板娘正在调料,这是镇上米粉店的习惯,先把基本的料调到碗里码好,等客人多了,冒好米粉往里装就行。店内依旧寒冷,四川的天气就是如此,越到冬天,屋内越冷。老板把四个肉包装好递给我,说,厂里的?看着不像。我点点头,回答,清泉的,昨晚喝多了,住对面。老板笑了笑,脸上赘肉横飞,转身去厨房给我冒米粉。店外有点微弱的光亮,黑夜慢慢祛退,深藏于黑暗中的无数梦缓缓醒来。我提着米粉走到屋里,陈二娃已经醒了,头发乱成鸡窝,靠在枕头上出神。我捡起自己床上的枕头,朝他扔去,说,搞快吃,吃完了回家。

陆露打来电话时,我正躺在沙发上睡午觉。中午喝的二两白酒后劲足,她连着打了十几通电话我都没听到。直到她气冲冲地跑到我家门口砸门,惹得院子里的狗叫唤不停,我才惊醒,以为家里进贼了,鞋都没穿好就往院子里跑。刘莽子,你再不开门,老子就跟你拼命。不知何时起,陆露的嗓门和村里电线杆上绑着的高音喇叭有的一比。我把门一开,这婆娘疯了似地往我身上扑。恶狗扑食。我马上想起这个词,形容她真的绝妙。她揪住我的头发,又拎着我的衣领,脸上没涂匀的粉哗哗往下掉。你搞啥子,疯了嗦。我推开她,这娘们手劲很大,我的手背被划了道长长的指甲印。陆露没理我,朝客厅走去,院子里枣树下躺着的老猫叫唤了一声,春天又来了。她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见我跟进来,凶神恶煞地瞪着我。说吧,离不离。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她面前,低着头,脸色通红,酒精冲脑,头疼。你能不能像个男人,说话啊!陆露拿起茶几上的啤酒罐朝我砸过来,我有些庆幸,罐子是空的。我不想离,你晓得我对你还有……我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两个字被舌头挡住了硬是出不来。窗外拖拉机驶过,拖着满满一车红砖,不知道是哪家人要盖新房。

陆露双手交叉环抱,褐色头发披肩,发色已经很淡,头顶长出了黑发,不和谐却有种独特的美感。我站得有点晕,想坐下却不敢与她的眼神对视。你是想害我一辈子吗?陆露收起刚才的锋利,话语间露出些许温柔。可能是我的错觉,在她说话的间隙,我竟然看到了一圈神圣的光环,这光柔和不刺眼,一圈圈地晕开,在这间狭窄的屋子里,书写着我们两人相遇相爱的美好。对不起,对不起。我双手掩面,没有泪。从看到医院检查单的那一刻,我就开始了长达半年多的道歉。先是给陆露道歉,后又给岳父母道歉,最后连带着我们老刘家所有的亲戚,统统忏悔了个遍。我从未想过,我刘莽子这辈子竟然会断子绝孙,成为了老刘家的千古罪人,成为了老陆家的眼中钉肉中刺。陆露有些烦了,从沙发上起身,走到我身边,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下周就回河南了,你好自为之。语气跟他爸一模一样。

她爸妈一听说怀不上是我的问题,马上就飞奔到我家里,还打电话喊来我爸妈,我舅,我大伯,说是全家人好好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结果一群人聚在我家,还没来得及商量,陆露她妈就痛哭流涕,指着我鼻子骂,你要是毁了我女儿一辈子,我跟你拼命!后来她嘴里又叽叽歪歪骂说你刘莽子就是不下蛋的公鸡,随便找个男人都比你强。我一听,有点不乐意了,心想,你去找个下蛋的公鸡给我看看,诺贝尔奖不颁给你真是损失。他爸也晓得面子上挂不上,拉拉扯扯让她住嘴,然后把我叫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都是男人,爸不怪你。但你晓得,我就这一个女儿,我肯定希望她幸福,所以……那个下午,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我妈一个劲地道歉,我爸默不作声,脚底上的泥还没有洗干净,袖口染上了石灰,一看就是从工地上赶回来的。

后来,陆露哭哭啼啼地跟着他爸妈回到了轧钢厂员工宿舍,再也没回来。期间,她曾给我发过两条短信,一条写着:你知道我多想当个母亲,如果你还爱我,就跟我离婚。陆露文化水平不高,离字都打错了。第二条很长,隔了一个月发给我的,看完短信的那个晚上,我跟陈二娃搭梯子爬到房顶上抽烟。月光洒在河水中,人在影子里游动,秋叶飘零。在起风的夜晚,我俩沉默地坐着,抽完了一包天下秀。陈二娃从我手中抢过手机,扫了一眼屏幕上的字,愤愤地说,她在骂你!在这条两百来字的短信中,我看到了陆露的愤怒,和因愤怒而竖起的眉毛。它们仿佛在劝我早点离开她,别轻易去触碰一个女人想当母亲的梦想。空中有星星,密密麻麻,布局凌乱却像是刻意为之。不知是谁家的狗开始乱叫,一村子的狗接连不断地叫起来,从几扇窗户里传来光亮,紧接着,全村人像是都醒了,灯光照亮了漆黑的大地,立于高处远望,在无尽的黑暗中,此处像极了光明的殿堂。陈二娃问,你啥打算?耗着?我摇摇头,吐进嘴里的最后一口烟,说,我也不想耽搁她,但我太爱她了。爱情算个屁,能吃吗?听我的,离了算了,几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陈二娃把瓦片上躺着的已经发黑的羽毛球球头捡起来,随手一扔,那掉了毛的球头准确无误地落在院子里的三轮车上。这羽毛球,还是我跟陆露谈恋爱那会在院子里打球掉到房顶的。我说搭梯子爬上来,她却制止了我,说,还是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风从我发根处掠过,头顶一阵冰凉。你还懂爱情?看不出来哦。我戏谑地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谁想到,这傻子竟然理直气壮地站起来,踩着瓦片往梯子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确实很懂,才会搞成现在这个鬼样子。看着他踩梯子下去的样子,我不禁怀疑,几十年来,他是不是在装傻。

跟陆露相识那会,我正在轧钢厂对面的中餐馆当厨子。中午和晚上炒菜,专卖厂里的外来职工。员工宿舍紧挨轧钢厂,离馆子很近,有时这些员工家属也会下来尝尝四川本地菜,或者聚一聚喝点酒。餐馆里就我一个人,生意好的时候,拿勺的手常常累得发抖,久而久之,也就落下了病根,手肘需要每日用热毛巾敷才能稍稍缓解一下疼痛。

陆露来店里吃饭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我刚收拾完厨房准备回家睡一觉,见她站在吧台前认真看菜单,有些不忍心置一个漂亮女人的胃于不顾,于是返回后厨,戴好厨师帽再次出来。你吃点啥子?我走近些,能够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淡淡的,很熟悉。她抬起头来,举起菜单给我指。青椒土豆丝,回锅肉,酸菜汤,再要一碗米饭。她的普通话夹杂了很重的河南口音,和我的川普不相上下。我示意她先坐,然后进厨房炒菜。好巧不巧,抽油烟机忽然坏了,一厨房的油烟往外飘,我端着回锅肉走到大厅时,她正不停地咳嗽。不好意思,抽油烟机出了点问题。我忙着道歉,低头放菜的那一瞬间,才发现她身上的香味原来来自她挂在纽扣上的那两朵黄果兰。陆露安静地吃着菜,期间不停打量着这间面积不大,装潢也很老旧的川菜馆,像是不满意,眉头紧蹙,却又一直没停下手中的筷子。我心里十分高兴,看起来我的厨艺得到了她的认可。你是老板?埋单时,陆露突然问我。我摇头,说,老板不在,我就一厨子。她点点头,果不其然夸了我的厨艺,然后指着对面的员工宿舍说,我住那里,以后常来。

后来,她常赶在下午一点多来吃饭,店里人少时,我就坐在她对面看她吃。跟我狗刨式扒饭不同,她吃饭样子优雅,不紧不慢,任何一粒米也别想沾在她的嘴边。你真好看,尤其是吃饭的时候。等我俩熟悉了,我终于忍不住把这句话说出来。那时,店里还有其他人,我把盘子放在她面前时,忽然有种冲动,想拉着她的手往外跑,沿着洗墨池街一路往东,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狂奔,要是运气好,也许能碰上愿意免费搭载我们的车。这种想法时常在我脑海中冒出来,有时是在油菜地里疯狂做爱,有时是在马尾河边钓鱼看日落,有时是爬上森林公园里的废旧灯塔,脱掉上衣朝路过的飞机狂舞。总之,只要一看到她,我就感到生命重新燃起了热情,被调味品和油烟味遮盖的男性味道再一次发散。

在我俩认识半年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对陆露表白。四川的冬天很冷,屋内比屋外还让人受不住。我买了个充电热水袋,站在家属楼下,打电话让她下楼,说有东西要送给她。镇子小了,什么人都能遇到。等她下楼时,陈二娃骑着电动三轮车从我身后驶过。这家伙也不知咋想的,校长老子给他在城里买了房子他不住,非要赖在这小小的四方镇上,无所事事,整日闲逛。她爸妈怕她出事,就索性翻新了老房子,一家人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等人呢?他把一支烟夹到我耳朵上,见我手中拎了个粉色的袋子,讽刺道,你转性了?我朝他踢了一脚没踢中,反而碰到了轮胎,幸好鞋子厚,不然我非得收拾他。

就在我俩吵闹时,陆露穿着粉色大衣下楼,头上戴了个米色的毛线帽,好看的像个洋娃娃。我给陈二娃使眼色,这小子识趣地把车骑到对面,然后边抽烟边看我俩,跟看戏似的。你有啥事?陆露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手中的袋子,她情不自禁流露出笑容,一看就是猜到了我的心思。我刘莽子做人做事一向有话说话,表白也一样,我把袋子往她怀里一放,说,没别的,就想跟你说,要不要跟我耍对象。陆露打开袋子,取出热水袋,看了我一眼说,没想到你还挺少女心的。从那以后,我俩就处在一起了,每日嘲笑着彼此的普通话,说着天南海北的事情,还有我当初见到她时想同她做的事。

三十岁生日那天,我妈非带着我去找王瞎子算过一卦,瞎子说我日坐七杀旺位,流年又为杀库,一年有疾。还说,只要我去庙里点灯,搭个桥,等七七四十九天后,灾祸自然化解。要不是我妈拦着,我非得吐他一脸。走出他家,我跟我妈说,你晓得这叫啥子吗?这叫瞎子摆条摆瞎话,什么时代了还信这个。话虽如此,晚上躺床上时,我还是隐隐有些担心,生怕我跟陆露的婚姻出什么乱子。

我俩结婚一个多月,相处还算融洽,她在超市上班,我不当厨子,做了个货架,搭在三轮车上,摆着凉菜转乡卖。逢场天我就在洗墨池街口卖菜,一个上午能挣一百多两百。到了下午就围着四方镇大大小小的村子转,车头绑了个扩音喇叭,陆露温柔的声音一遍遍朝广袤的土地上喊去:拌凉菜,拌凉菜,好吃不贵。陆露每天只上半天班,一到下午就坐到麻将桌上,三块五块她都玩。起先她并不会玩麻将,但我觉得入乡随俗,要做四川媳妇就得会。于是我翻出很多年前的手搓麻将,洗干净,扯了块布搭在方桌上,叫了陈二娃和老张到家里,陪陆露玩。她很聪明,一个下午就掌握了要领。后来又玩了几场,她已经能熟练算钱,并且猜到别人手里的牌,有这天赋的人,我活了三十年,还没发现第二个。后来,在我的默许下,她每个下午都在麻将桌上度过,大多数时候赢钱,有时输了回来哭哭啼啼地抱怨,我便把白天卖菜挣的钱给她,她立马收回苦瓜脸,跑到厨房里给我炒两个下酒菜表达感谢。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陆露正和三个陌生男人坐在缠满蜘蛛网的白炽灯下打麻将,烟雾包裹了狭窄的麻将房,一张张红票子在桌上来回转悠。陆露手气很好,笑容满面,连烟味也受得了了。玻璃窗外一片黑暗,世界静得有些令人害怕,陆露想走,但没开口,坐她对面的男人输得满脸通红,却还在坚持撮合道,接到整,输家不开口,赢家不准走。一个通宵过去,陆露推开门走出房间时,眼皮快掉到地上,没走几步轰然倒地,意识迷离,嘴里还念个不停,我早就该走了。然后昏睡过去。当我把这个极其无聊的梦告诉她时,她从柜子里掏出我俩的结婚证,说,这张照片拍得不好看。

轧钢厂整日整夜地开工,把日子轰的一声带来又带走,我在沉闷的轧钢碰撞声中,忽然意识到我的生活正与我理想中的逐日之路背道而驰。我站在洗墨池街上,一眼望去,低矮老旧的楼房摇摇欲坠,逢雨就漏的店铺门前摆满了水桶和水盆,水面上有几只水蚊子在睡觉。赶场的人从街尾慢慢涌来,鸡鸭从背篼里,网兜里跳出,满镇子地乱飞乱跑。东南角,圣母庙里的香烟神圣地升起,承载着村人平凡而朴实的祈祷。

在怀孕失败后,陆露和我一同去了县医院做检查。那天早上,天气很暗,乌云遮蔽了一切,一场暴风雨似乎顷刻间就能来到。我跟陆露赶上了四方镇通往县城最早的一班车,车里只有几个年轻的男女,穿戴整齐,一看就是要去县里上班。我俩坐在最后一排,谁也没有说话,金黄的麦子慢慢地往后退,远处清平山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打在她憔悴的脸上,她终于忍不住说了句,我很害怕。我拉过她冰凉的手,紧紧握住,时间在车门开关之间悄悄溜走,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将我们滞留。

后来,我们便开始了长达半年的争吵,说实话,我一直不明白吵架的意义在何处。我向她保证会爱她一辈子,她骂我没有心,我说我们之间的爱情不需要其他东西的介入,她说爱情最不可靠。我想尽办法修复我们之间被时间和现实拉扯开的关系,试图找回两人当初相爱的激情,却越弄越糟,以致后来她忍无可忍从家里搬走。起先我还是照常摆摊,逢场天把三轮车停在洗墨池街口,也不避讳同她相见。她还是老样子,整天泡在麻将馆里,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有说有笑,我甚至一度觉得她比以前更好看了。也许是嫉妒心作祟,出了一周摊后我就彻底妥协,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是喝酒就是睡觉,我要耗着,耗到她回来为止,起码我是不肯松手的。

我妈听说了我俩的事情后,在家里吃不好睡不好,一个劲地怪我不听王瞎子的话,要是早点做准备,说不定就不会到现在这种地步。我有些无奈,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呐喊,朝着丰收过后满是麦秸秆的土地疯狂嘶吼,我有无穷无尽的话想要诉说,但田野空旷,没有属于我的听众。她坐在凳子上切辣椒,眼泪流个不停,那一瞬间,我想我是不愿意并且没有资格去伤害一个母亲的。

陈二娃吃完米粉,站在窗户前抽了根烟,看样子烦恼的人不该是我而是他。昨天晚上吃饭时,他说他要走了,我说我决定要离了,我们的酒杯碰在一起,为这个突如其来却又是意料之中的决定而庆贺。走吧。我把外套披上,喊他出门。楼下很热闹,鱼贩子的火三轮前围了很多人,婆婆嬢嬢像群鸟儿似的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我们路过时,我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岳母正挤在里面问东问西。老板有些烦了,扯着川普同她理论。没得少了,你到处问问,哪家有我卖的便宜。我岳母的嗓门更大,见老板说话没好气,怒冲冲地说,问一下不行吗?会不会做生意?我有时怀疑,陆露最开始的温柔是不是装出来的,她后来的种种行为完全让人看不出来这是一个曾经表现得那么温文尔雅的女人。岳母转身时,刚好与我四目相对,她不屑地白了我一眼,挎着篮子往前走,与我擦身时,我听到了她在骂我。妈。我不知哪根筋不对竟然同她打招呼,她有些诧异地停下脚步,似乎想听我接下来要狡辩些什么。可我什么也没说,推了陈二娃一把,朝洗墨池街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离了是好事,你说你啥时候这么窝囊过。陈二娃把地上的塑料袋往前一踢,结果袋子套在了他的脚上。他弯腰去取时,我对他说,你还记得我们的初中班主任吗?那个至今都没结婚的女人。他把袋子塞到下水道口,思索了一下,摇摇头。听说她一个月前去世了,在县养老院里,深夜两点多走的。护工到了早上才发现,想要通知家属,却发现她爸妈早就走了,家里就剩她一个。后来想办法又联系到了近亲,结果对方竟然说早就不来往了,死活不管。一个老人推着大东风从我们身边走过,车子吱呀响。我下意识的看了他一眼,头发全白了,估计有七十。那她也太惨了,死了都没人送终。陈二娃说。可我听说她走的很安详,面容平和,似乎早就预知了自己的死亡。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挺羡慕她的。

我们走到洗墨池街尾,又折返往回走。陈二娃说,你以后要有啥事,随时来城里找我。我对他笑了一下,说,我能有啥事,倒是你,要是住不惯,就来我家,只要别嫌脏。他重重地朝我肩上拍了一下,面色凝重,表情复杂。

把他送到家门口时,他爸妈正在往车上搬行李,见我们回来,他妈忙着放下箱子,围着陈二娃仔细打量了一番,问,昨晚没事吧,也不打个电话。我替他辩解,他妈摆摆手,说,幸亏有你,要是别人我还真不放心。陈二娃进屋后,我借着搬东西的机会问,严不严重?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您们尽管开口,他是我刘莽子一辈子的兄弟。他妈脸色惨白,皮肤松弛,皱纹遍布眼角,嘴角有个大大的血泡,轻轻一戳,就会爆开。这些年,她的容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我记忆中的那个美人,只能永恒地停在我的回忆里。她的眼角有泪,我要是再多问一句,她肯定能哭出来。她一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直到搬完所有的行李。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怕啥子呢?反正医生说了,只要好好化疗,还是有希望的。最后几个字越来越轻,像风又像是烟,吹散又升起,升起又吹散。陈二娃锁好大门忽然抱住我,在他抱住我的那一瞬间,时间好像静止了,在我们四周,慢慢涌起一圈气流,我们置身于风暴中心,却没有松开彼此。

汽车离我越来越远,我站在他家紧闭的大门口,突然想哭。路边不时有人经过,还有几只野狗,狂妄地盯着我这个外村来的不速之客。站了十几分钟,我掏出手机给陆露打电话,第一次被挂断,第二次她直接关机,明显并不想与我交流。我给她发了条微信,她的头像框变了,原来是朵云,现在是个可爱的外国小女孩。信息发出去五分钟后,我接到了她的电话。你说真的?陆露的语气又变得温柔欢快,同以前一样。嗯。我说。什么时候?要不下周一?她问我。我走过一道石桥,桥下河水平缓,沟底遍布石头和玻璃碎片,水草稀疏,上面有钉螺。明天你有空吗?我说。

从民政局走出来,陆露执意要同我喝一杯,说是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不欠谁。我俩找了家装修不错的中餐馆,坐在靠窗的位置。她认真地看着菜单,或许是价格过于高了,她从头翻到尾一个菜没点。没啥好吃的。她合上菜单说。服务员似乎习惯了,默默走开。我立马报了几个菜名,然后对陆露说,这顿我请。

对方是个啥样的人?我夹了块红烧肉,味道一般。不知道,听我妈说离过一次婚,有个两岁的女儿,判给她妈了。陆露也尝了块红烧肉,嚼了几下说,味道还行。我皱起眉头,心里堵得慌,说,挺好的,检查费都省了。陆露啪地一声扔下筷子,问我,你啥意思?是我错了吗?我跟你结婚以来,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她把碗往前一推,想要起身。此时服务员正端着一盘炒猪肝走过来,见我俩情况不对,急忙放下就走。猪肝卖相不错,我刚往嘴里送,陆露冷嘲热讽地说,吃再多也没用,不行就是不行。说完拎起包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坐在餐馆里,安安静静地吃完了剩下的菜。玻璃窗的对面是一家幼儿园,此时许多家长正站在门口,有的手里还拎着保温桶,冒着寒风等孩子放学。他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摆条,应该在说今天晚饭要做些什么。

走出餐馆时,幼儿园大门正缓缓打开,一群小孩兴冲冲地从里面跑出来,他们背着大大的书包,在人群中搜罗家长的身影,模样看起来尤为可爱。我忽然想,要是自己有孩子,是不是也会这样,不管酷暑寒冬都会去接他放学,给他做爱吃的饭菜,买喜欢的玩具,带他去看这个世界,讲我读书时代的故事。我忽然想,要是自己的孩子和陈二娃一样,我会不会有勇气寸步不离地去守护他一生。我忽然想起了陈二娃母亲的话,想起了我那没有文化的妈,想起了初中班主任的一生,霎时间,我理解了陆露,也理解了自己。

坐在县城通往四方镇的最后一班公车上,车窗外日落染红了清平山,在寒冷漫长的冬季,人来人往的洗墨池街上,就只剩下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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